顾之澄是特意这样称呼陆寒的。
小叔叔,喊得亲近又自然,始终有他看着她从小长大的情分在。
顾之澄心想自个儿既然斗不过陆寒,也既然迟早要退位让贤,将皇位给他。
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现在开始和陆寒缓和一下关系,起码不要如同上一世那般水火不容的,也好让他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让她可以安然离开皇宫,过上普通却自在的生活。
陆寒见顾之澄小脸白嫩精致,黑葡萄似的眸子仿佛占去了半边脸似的,正紧紧地瞧着自己,幼稚天真,却一揉即碎。
陆寒早有图谋,知晓自己今后与顾之澄定是成王败寇,所以不愿生出恻隐之心,索性垂下眼睑,嗓音低沉地问道:“陛下,十日之后便是您的生辰宴,陛下可有想法该如何操办?”
顾之澄还记得,上一世可是大操大办了的。
主要是太后的主意,看她这是登基之后头一回过生辰,说是定要热情宴请群臣,多熟络熟络,也好拉拢人心,再则也可彰显她这位新皇的存在感。
但顾之澄后来才知道,当年那场大操大办的生辰宴,在陆寒有意的“帮助”之下,显得格外奢靡浪费,成为不少大臣心中诟病的存在。
想到此处,顾之澄晶亮的眸光微闪,最后咳着嗓子说道:“朕刚登基,天下还未大定,身子也未好利索,今年的生辰宴,就不必办了吧......”
陆寒眼尾微挑,有着一闪而逝的诧然,不过对于表情他向来控制得很好,只是继续沉声说道:“陛下,这到底是您的十岁生辰,还是办一办,也让皇宫热闹一些吧。”
顾之澄咬住唇,原本就毫无血色的唇更显苍白冷淡。
她本就想降低存在感,让陆寒想起她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的时候少一些,又怎愿意出这样的风头。
所以,她仍旧抬着愈发重的眼皮子坚持着:“朕以为,皇宫上下,还是推崇勤俭节约之风为好。”
这回,陆寒当然不可能说出“奢靡浪费光荣”之类的话,只是眸光深邃的落在顾之澄脸上,斟酌着她眼底的那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坚持。
良久,陆寒才轻轻颔首,嗓音冷冽似裹挟了无尽的寒风凛冽:“皇宫上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臣这便吩咐礼部,今年陛下的生辰宴停办。”
“好。那便有劳小叔叔了。”顾之澄抿了抿唇,嘴角有着轻拂而过的笑意,她恨不得年年都停办才好。
上一世年年都办生辰宴,最后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于非命。
这一世年年都停办,她还能痴心妄想一下长命百岁......
陆寒听得这声轻轻脆脆的小叔叔,眼底滑过一丝极为幽暗的光。
他不知道顾之澄明明疏离防备的喊了他几天“陆爱卿”,为何昏迷醒来后,又开始毫无城府般亲近地喊他小叔叔。
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性未定,对待人的态度也想一出是一出。
陆寒忽略自己的年纪,也忽略掉这一丁点称呼上的小异常,开始了此次前来的第二番试探:“臣斗胆请陛下早日上朝。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昏迷这几日,大臣们都甚是忧心。”
“......”顾之澄沉默无声,才不信陆寒的鬼话,他应当是巴不得她日日不上朝才是。
想到刚刚推脱太后的说辞,顾之澄抬起纤细的小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着极为逼真的疲倦与沙哑:“朕脑袋怎的越发疼了,小叔叔,此事以后再议,先宣程御医进来替我瞧瞧吧。”
陆寒微微拧了拧眉,沉声告退,大步出了寝殿,回头看到程御医急匆匆的模样,还有几位侍女太监进进出出的身影,顾之澄猝不及防唤他的那声小叔叔又仿佛在耳畔响起。
顾之澄,是他看着长大的。
从小虽体弱多病,养在太后的宫中甚少出来活动,但他也见过不少回。
是个粉妆玉砌好看得有点像女娃娃的小团子,总是软软的一团,他牵着他玩的时候生怕用大了力气将他的小手捏碎了。
他总喜欢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一声接一声的喊他小叔叔,童声稚语响亮清脆地夸他:“小叔叔,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叔叔!”
思及此,陆寒忍不住勾了勾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后,又收敛起来,眸光表情皆冷峻地走在羊肠宫道之间。
前几天下了场大雪,如今宫里许多地方的雪还是将融未融的样子,滴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凝成了冰,悬在琉璃瓦上耀着熠熠的光。
陆寒踏雪而行,偶尔有积在宫墙顶上的小雪粒儿砸下来,落到他银灰色常服上,噼啪作响。
陆寒有些遗憾的想,若不是这样的出身,不是这样的宿命,或许......顾之澄会是他最疼爱的小侄子。
......
陆寒走后,却依旧以梦魇的存在留了下来,在顾之澄的梦中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缠得她半梦半醒间出了一身的汗。
梦见他一脸戾色地端着一碗黑得发紫的粘稠毒.药在她面前晃着,掐着她的下巴逼她喝下去。
彻底惊醒来时,窗牖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寝殿内两盏烛火摇摇晃晃,为浓重的夜色燃了两抹熹微的亮光。
顾之澄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胸中的惊悸仍然未消。
却听到殿外隐隐约约起了些杂乱的声音,似乎外头的侍女太监们聚得多了起来。
再然后,便是有人踏进清心殿里的脚步声。
这声音顾之澄自然再熟悉不过,一听便是她的母后来了。
对于顾之澄而言,亲情比她的皇位重要得多,所以她从不会在太后面前摆皇帝的谱,而是努力尽子女的孝,所以太后进她的寝殿并不需要通报,也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径直进来即可。
上一世,她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努力守着皇位,绞尽脑汁和陆寒斗,并不是因为她贪图皇权带来的荣华富贵,只是因为她知道这是父皇母后在乎的,所以她才要拼尽全力去守护。
但她现在知道,这是她拼了命也做不到的,所以只能委曲求全,在陆寒面前听话卖乖,来为她和母后谋求一条后路了。
可偏偏,她的母后还是如同上一世一般的盘算。
顾之澄轻叹了气,撑着力气坐起来,看着田总管跟在太后身后掌着灯,那盏明亮的灯火似璀璨星子,映着太后貌美如花的容颜,晃荡着愈来愈近。
太后行至顾之澄的龙榻边,眯了眯美眸,温柔婉转的嗓子如黄鹂初晓:“澄儿醒了?快些起来洗漱吧,该上朝了。”
“母后......什么时辰了?儿臣病还未好,能不能过几日再去上朝?”顾之澄仍旧有些迷迷瞪瞪,眼皮半垂着倚到太后的臂弯里,嗓音低低的似撒着娇。
看到顾之澄这病恹恹的样子,太后也心疼得很。
但她始终谨记着“慈母多败儿”的祖训,知晓她们孤儿寡母的守着这江山,还有陆家这头豺狼虎豹在一旁觊觎着,若是由着顾之澄怎样舒爽怎样来,那这皇位铁定是守不住的。
忆及先帝对自个儿的温柔宠爱,太后更不愿他为江山社稷倾注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咬咬牙心肠也硬了些,捏了捏顾之澄的脖颈柔声劝道:“澄儿,每日卯时上早朝,这是先帝爷定下来的规矩,你定要谨记祖训,莫坏了规矩。”
“可是母后,我脑袋特别疼......”顾之澄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后,神色虚弱,但眸子依旧洗得晶亮似的。
太后叹了口气,抬起玉手替顾之澄揉着太阳穴,但口风却没松:“澄儿,早朝也左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你撑一撑,便过了。你若是不上朝盯着,由摄政王一系的人在朝堂之上独大,也不知会出些什么胡作非为的岔子。”
若是顾之澄镇守着,起码他们忌惮皇帝的名义在,也能收敛些。
顾之澄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不是装的,是她实在害怕:“母后,我夜里发了梦魇,梦见我病还未好便去上朝,糊里糊涂摔了个大跟头,惹得大臣们笑了许久。”
“别怕,谁敢笑你?”太后抚了抚顾之澄柔嫩雪白的脸颊,温声安慰道,“你是九五之尊,何等尊贵,没人敢笑你的。”
上一世,是没敢笑出声,但都憋着笑,小皇帝上朝在龙椅前摔了个狗啃屎的笑话,成了大臣们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
顾之澄抿了抿唇,眼眶愈发红,鼻子也酸酸胀胀的,沙哑的嗓音越发低落:“母后,儿臣......还梦见儿臣在冠礼前夕,被摄政王下.药.毒.死了......”
太后脸上温柔的宽慰笑意全消,登时便变得严肃起来:“澄儿,这梦不似空穴来风,定是你父皇托梦,告诫你一二。陆寒此人,你一定要防备防备再防备,绝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母后,我知道......”顾之澄哽了一下,剩下的话却没敢再问出口。
她本想劝母后,保住小命即可,这皇位大可送给陆寒,换一世安稳。
反正陆寒治国有道,定能让顾朝百姓活得更加幸福安康。
可是这样的话,顾之澄不敢说。
她知道,若是说了,太后定要戳着她的脑袋骂她傻,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就是死,也要死在皇位上,要守着顾朝江山到最后一刻。
即便与陆寒斗到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上一世,顾之澄不知死亡是何滋味,为了母后的话,和陆寒确实斗到了她玉碎的那一刻。
可现在,她却是怕了。
因为死,实在太痛苦,也太可怕。
顾之澄承认,她胆小,着实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只是现在这等境况,她却不知该如何蒙混过关。
若是告诉母后她重新活过的事情,那定要被母后认为是她为了不去上朝而编出来离经叛道的胡话。
更何况,就算重新来过,她也不确定她的母后会不会为了顾朝的江山社稷,让她以命相博,再和陆寒斗一次。
可是以陆寒的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还有惊才绝艳的运筹帷幄之才,别说是重活一世,就算是重活十世,她也斗不过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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