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孤高的寒山自然毫无年节气氛。对论法堂的外门弟子来说,年末仅仅意味着大考。
决定未来命运的转折即将到来,山下‘寒门城’的年会再热闹,烟花爆竹再响亮,也没心思溜出去玩闹了。
只有虞绮疏满面春光,见谁都笑,脸上写着‘新年好’。
广阔天空飘落细碎雪花,孟雪里身穿厚实的披风,怀抱手炉前往主峰,去拜访掌门真人。
自从孟雪里在演剑坪打过一场,‘霁霄道侣’便不再是三年不出长春峰的模糊影子,许多内门弟子都已认得他,山道上遇见,主动向他行礼问好。
掌门真人正在偏殿批复信件,见到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你来得正好。近来诸事缠身,我倒是忘了找你。”
明月湖归清真人成圣的事,着实让寒山头疼了一阵。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要继续过。
掌门以为孟雪里是为瀚海秘境大比而来。
“秘境之行,你且放心。我重新安排了弟子与你同行,是重璧峰那三位,性情稳重,办事可靠,不会再出差错。”
孟雪里赶忙放下热茶:“我自己去没问题!我能胜周武,自保绰绰有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怎么好带累他人?”
掌门摆摆手:“不是带累,他们三个自愿报名的。稳妥起见,还是结伴同行吧,也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安心。”
孟雪里可以越境而战,证明战力与天赋不俗。但他年纪轻轻就与霁霄合籍,必定没有多少游历、对敌的经验。瀚海秘境中环境复杂,人心险恶,可不是演剑坪上一对一、光明正大的比剑。掌门如是想道。
孟雪里听罢,便知这是寒山众峰主商议之后的决定,不好再推辞,点头应了。转而说起想收虞绮疏为徒的事。
掌门唏嘘道:“是他啊。白鹭城首鼠两端,他身份有些特殊,确实不好安置。”
这种世家纨绔子,他见过许多。
若生在太平年岁,本该‘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然而如今修行界暗潮涌动,风雨将至,年轻后辈尚且懵懂不知事,就成了家族探路的马前卒、势力斗争的牺牲品。
掌门想了想:“他愿意成为你的弟子,倒也可以。只是礼不可废,你要出席年末大考,他也要行拜师礼。”防止有人说闲话。
孟雪里应道:“一切按规矩办事。拜师之后,我再带他回长春峰。”
掌门欣慰地点头。
他不指望孟雪里真能做师父,教虞绮疏修道成材,只当给孟雪里找个玩伴。以免终日郁郁思念亡夫,哪天想不开,随霁霄去了。
长春峰地方宽敞,住一人是住,住两人、三人也是住。
……
不管论法堂弟子们如何恐惧或期待,这一天终于来了。
除夕前一夜,弟子们沐浴焚香,打坐通宵。天光蒙蒙亮时,结伴前往主峰正殿。
今年论法堂六舍有二百余位弟子,走在蜿蜒山道上浩浩荡荡。
难得风雪停歇,云开雾散,寒山众峰显露原貌,或高耸险要,或秀丽多姿。
弟子们看着山脚下青松林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不见。
正殿前广场开阔,整齐摆放桌椅,每个座位间隔一丈远,也仅占据广场十分之一的面积。
二十余位执事已经到了,安排众弟子入座。广场后,大殿殿门大开,空无一人,各位长老还未到。
每年有收徒意愿的长老都不一样,执事堂要根据长老的身份,提前排列殿上座次。因为今年出了一位先天剑灵之体,许多长老都想来看看。
孟雪里修为不高,辈分却高,坐席仅次于掌门与各峰主。其他长老都排在他后面。
消息从执事堂传出去,有的内门弟子不喜欢孟雪里,生出许多非议:
“看在已故剑尊的面子上,称他一声‘长老’,他还真把自己当长老了?区区‘炼气圆满’境界,也好意思收徒,误人子弟!”
“莫非他胜过周师兄一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谁会拜一个炼气境为师?到时候没人愿意做他弟子,看他怎么办。”
有的弟子喜欢孟雪里,便替他说话:
“孟长老耐心温和,做他的弟子,肯定不会挨训,还有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灵丹可用。就算成不了大道,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孟长老又不是勉强别人拜他为师,怎么不行?”
内门弟子间各种说法,孟雪里都不知道。昨天黄昏,他离开论法堂之前,又被团团围住。
几个经常找他答疑的小弟子,听说他今年要出席考核,竟想拜他为师。
孟雪里摇头:“这不妥,你们来学剑,可我没练过剑法。我只收你们虞师兄。”
众弟子向虞绮疏投去羡慕的目光。只见虞绮疏身穿崭新锦衣,腰背笔挺,容光焕发。
突然有人问:“你们觉得,肖师弟会拜谁为师?”
立刻有弟子答道:“这还用问,今年掌门也出席考核,肯定是拜掌门真人!”
“可我怎么听紫烟峰的师兄说,肖师弟适合练雷火之剑,要拜紫烟峰主为师。”
“你的消息不准!前天我还见重璧峰的师兄来找肖师弟,他肯定打算拜入重璧峰。”
孟雪里听着,心想这肖停云还成了香饽饽了。也是,资质根骨摆在那里,谁不想收个天才弟子,光耀门楣?
肖停云写的千字文章他还留着,但‘拥霁党’这种小孩子家家酒的游戏,确实该结束了。
肖停云将去不知哪座山峰,拜一个好师父,开始练剑苦修的单调生活,而自己要为瀚海秘境做准备。大概再没有交集。
想到以后没人会从后排探过身,一只手搭在自己椅背上说话。孟雪里竟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
晨钟在山间回荡,林间鸟雀惊飞。
孟雪里带着道童走进高阔大殿,执事接引他入座,奉上瓜果点心。
考核还未开始,他方才路过广场,弟子们坐在桌案前铺纸研墨。有的气定神闲,有的双手颤抖。还有相熟的小弟子与他悄悄打招呼。
孟雪里低声道:“好好考,别紧张。”
他打眼一扫,二百余人衣饰相近,不好分辨,没找到肖停云,倒是远远看见了虞绮疏。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多时,二十余位长老陆续进殿,人数比往年多出一倍。
其他长老身后,有亲传弟子侍立左右,少则两三人,多则七八人。弟子们腰间佩剑,器宇轩昂。
孟雪里身边只站着一个稚气道童,个子还没有椅背高,便显得长春峰一脉势单力薄、萧瑟可怜。
他旁边坐席,紫烟峰主摇着团扇,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你又瘦了。”
孟雪里茫然:“什么?”
紫烟峰主指了指案前瓜果点心,低声道:“想吃就吃吧。往年不摆这些的。”
孟雪里:“……谢谢。”
于是其他长老闲谈,交流各峰近况。长春峰长老嗑瓜子。
殿外又响起钟声。
执事长站在殿门前高阶上,朗声宣布题目:“论入定迷障——”
广场上,众弟子低低抽气声连成一片。
‘迷障’指幻象。刚开始修行,冥想入定时,讲究心无旁骛,精神聚集在吐纳之间,吸收天地灵气。
但思想是很难控制的,这个过程中,若浮想联翩,便会看见幻象。
有人看见金山银山堆在眼前、貌美仙子从天而降,有人看见自己白日飞升,遨游宇宙。幻象因人而异,或是贪欲、或是恐惧。
这次考核的题目,便是让弟子们论述自己的迷障是什么,平时又如何超脱幻象,静心入定。
更漏滴答,时间流逝,众人埋头苦写,笔走龙蛇。
霁霄神情无奈,一个字也写不出。
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问题,既不知何为幻象,又不能胡编诳人,只好等着交白卷。
二百多年前,寒山不考做文章,只考道经背诵和基础剑式。规矩也甚为霸道,如果没能拜师入门,又不愿做执事,便算弃徒,立刻被驱逐下山。从前在论法堂学过的剑式,以后不得再用。
后来,霁霄真人重新制定论法堂规矩,不考剑式,改为考校对道经的理解、或阐释个人修行感悟。
如此一来,即使根骨天赋稍差,境界进展稍慢,但文章中展露出心性和悟性,也有很大几率被收入门。一年考不过,可以选择回论法堂读书,明年再考。
那时霁霄真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重回考场。
天道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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