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燕赵歌不应该开口问这句话,因为皇帝乃是一个王朝的中心,其身体状况被诸多人所关注着,任何的病症都会引发连锁反应,除非已经年老体衰病重到无法掩饰的地步,否则皇帝不会透露自己健康与否,是否患病。若是疑心重的皇帝反而会觉得是臣子有异心,所以在打探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燕赵歌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皇帝的身体状况,她脸上担忧的神色是真是假皇帝能判断出来,也就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冒犯,笑道:“不碍事,近日睡得有些晚了,又贪吃了一些蜜饯。”
燕赵歌松了口气。不是患病就好。
不是她过分担忧,实在是前世皇帝死得蹊跷,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皇帝从患病到驾崩这一段时间的事,但是长公主后来给她细细讲过。
兴平四年新年夜的宫宴上,因为只是家宴,皇帝后妃不多,三个皇子都很健康,又有几位身份不低的宗室在场,皇帝便小酌了几杯,当时蜀国公也在,两个人还在宫殿外谈了一些事情,也许是因为当晚皇帝吹了一会儿风,第二天便染了风寒,再过了一周,皇帝就一病不起了。先是持续发热、少眠盗汗,接着咳痰咯血,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据长公主所说,皇帝驾崩之前吐的已经不只是血了,还有一些五脏六腑的碎片,残骸腥臭发黑,太医据此推断皇帝得的兴许是传尸一类的病,却无计可施。得了传尸的大多都只能等死,侥幸痊愈的却也病愈得莫名其妙,太医最多也只能让皇帝再多活一阵子。可急症来势汹汹,对于传尸等病症又没有切实有效的医治办法,等太医确认到底是哪一种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勉强熬到四月,皇帝便驾崩了。
皇帝驾崩之后蜀国公立刻发动了兵变,先控制朝臣,再接管京营残部,等到蜀国公控制长安之后,便以皇帝患病之事有蹊跷为由,处死了太医府所有的太医,甚至于连医治过皇帝的太医的家人们都被下狱处死。
燕赵歌和长公主谈论此事的时候,觉得皇帝的病十有九八是蜀国公害的,但谁也不知道蜀国公到底是怎么对皇帝下手的,皇宫里从来没有人得过传尸,无论宫女内侍,当日来赴宴的宗室里包括蜀国公本人也都是未曾患病的,蜀国公甚至还活到了北地朝廷攻回长安那一天。皇帝得病之后,宫里才陆续有人或发热、或咳嗽,这些人后来也都被蜀国公处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皇帝患病之后就没再探望过三个皇子,被内侍们拼死从宫里抢出来的太子也没有患病,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可燕赵歌虽然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无法预防,她管不到皇宫里的事情,重活一世这种事又不能随便与人诉说,她甚至不敢和父亲透底,若是被当成犯了癔症,将她当成疯子困起来,那燕赵歌可就真是自寻死路了。她只能寄望于在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之后,蜀国公会忌惮于局势不利,不敢轻举妄动。
燕赵歌想到这里,眉眼间难免带上了一丝忧愁之色,被皇帝看在眼里,更觉得她忠心耿耿,连自己偶尔贪食导致的咳嗽都记挂于心,十分忧虑。皇帝沉吟了一下,本来应该在放榜之后,施恩于燕赵歌时再说的话便提前说了出来。
“咏月,你有大才,朕不忍你落到三甲去,三甲做官便只能外放县令,等到转回长安却是要磋磨十几甚至数十年,白白耽搁了那些年月。总归你是勋贵出身,赐一个进士身份也算不得什么,一甲进士和三甲进士也差不了多少,你性子志虑忠纯,又没有一般勋贵子弟好沾染的恶心,朕赐你一个榜眼,许你侍中,莫要令朕失望,莫要令朕之皇姐失望。”
燕赵歌愣住,过了几个呼吸,她看着皇帝,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拜倒在地,激动不已地道:“臣谢主隆恩!臣乃燕国末裔,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而来,先帝赏识微臣满门,不以臣之祖父昏聩,许臣之祖父以蓟侯,不以臣父浪荡,许臣父以镇北将军,微臣满门受先帝恩惠,感激涕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然,臣年不过二十,寸功未立,才学未成,陛下隆恩,臣受之惶恐,恐惹非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却以为燕赵歌只是在假意推脱,三让三辞的戏码谁都懂,便笑着道:“咏月有大才,却不是朕虚言,长公主却也经常夸赞咏月。策论当得今科前十,试卷非朕所批阅,也算不得朕任人唯亲。用为侍中,朕以为非常妥当。”
燕赵歌还要推辞,却有一宫卫闯入殿中,轻甲在身,神色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长公主请您往寿宁宫。”
皇帝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他看了一眼拜倒在地的燕赵歌,语气不复之前的轻松自在,变得生冷了许多,硬邦邦地道:“咏月起身罢,朕意已决,刚才之事莫要再推辞。”
对策结束,宫中又有意外之事,让燕赵歌谢恩出宫便是了,但他不知怎么地,忽地变了想法。“皇姐有事寻朕,朕去去便来。咏月在这里稍坐,有事可唤黄门。来人,给蓟侯世子看茶。”
说完,皇帝便匆匆而去。
内侍给燕赵歌上了一杯茶,便守在殿内,一方面是方便燕赵歌吩咐,另一方面也是防着燕赵歌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这里毕竟是皇帝寝宫的一部分。
茶水温热,芳香四溢。燕赵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背对着守门的内侍,脊背挺直,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这个时间,又是寿宁宫,想来是太皇太后到了时日了。一切都能改变,可生老病死却是人力无法触及的。前世太皇太后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驾崩的,活了七十多岁,算是喜丧。人这一生有失有得,有来有往,有喜也就有悲,这是无法避免的。
皇帝板着脸,连轿子都不想坐,将一切礼节都丢在一边,提着袍子一路跑到了寿宁宫。
太皇太后是代宗皇帝的皇后,先帝生母,自今上登基之后便避居在寿宁宫里,年初病了一场,身子便不大好了。神智模糊得厉害,也经常说一些糊涂话,睡着的时间要比醒着的时间长得多。往日里皇帝来看的时候太皇太后都是睡着的,长公主闲了就在这里守着,生怕错过了太皇太后清醒的时候。
虽然是白日,寿宁宫里却灯火通明,披甲的宫卫和锦衣卫手握刀兵,交错着守在寿宁宫周围,领头的宫卫统领见到皇帝也只是拱了拱手,武将刀甲在身时是不跪的。
“陛下,长公主说请您到了直往殿内去。”
寿宁宫住的是皇帝祖母,长乐宫住的是皇帝母亲,入宫都是要先禀告一声的,连皇帝也不能随便闯入。但今时不同往日,耽搁不得。
一进殿内,皇帝就先被药味儿呛了一下,混杂着宁神的檀香味儿,令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
守在外殿的老嬷嬷看到皇帝到了,眼眶泛红,拜了一拜道:“太皇太后刚才醒了,正等着您呢。”
皇帝禁不住心中一喜,接着心里就咯噔一声。平日里的宫里的卫士和锦衣卫是不披甲握刀的,再加上刚才披甲宫卫不经通传闯入殿中的行为,情况已经昭然若揭了。
回光返照。
皇帝深吸一口气,走进内殿。
太皇太后仰靠在床上,身后垫着枕头,太后坐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长公主坐在床沿,小声地和太皇太后说着些什么。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太皇太后的眼睛动了动,视线挪向皇帝走来的方向,“是综儿吗?”
太皇太后的眼睛早就不好了,却还能认得出他。皇帝吸了吸鼻子,走过去,贴着床沿跪在榻上,道:“皇祖母,孙儿来了。”
“已经长这么大了呀。”太皇太后看着跪在身前的皇帝,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只能勉强看清皇帝的脸,“绍儿说你今日召见了今科士子,不能耽误了正事啊。你快些起来,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可莫要再糟蹋自己。”
皇帝鼻子一酸,太皇太后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说话时连气儿都是散的,却还惦记着他。
先帝选择过继他而不是近支宗室在朝野惹了很大非议,几个宗室大臣反对,重臣也不赞同,是太皇太后力排众议,将他接过来养在膝下。太皇太后代表了代宗皇帝,她的意见就是代宗皇帝的意见,宗室们不敢违背她,朝臣们也没有立场再反驳。
他年幼时家贫,兄弟几人都吃不饱饭,他最小,总是抢不过,比同龄人都瘦小得多,身子骨也不算健壮,也是太皇太后命人给他调养身子,他肠胃不好,在吃食上甚至比先帝还要精细得多。
“您放心。”皇帝强忍着不哽咽出声,握着太皇太后苍老如树皮的手,道:“孙儿已经召见完今科士子了,都是个顶个的人才,父皇传到孙儿手里的江山,孙儿一定完完整整地传下去,绝不会负了父皇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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