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斧钺

小说:山海亦可平 作者:开云种玉
    他们很快回到了刚才被巨蛇袭击的部落,族里的人全都在外面,她们围在那只硕大无朋的死蛇身边,脸上写满了惊叹。有人忍不住用手去抚摸贯穿蛇头的利箭。

    “我能摸一下你的剑吗?”方征问那个少年。对方下巴缠着一圈白布条,仿佛长了圈胡子,在那张英俊年少的脸上怎么看都违和。方征制止住笑意,装作严肃地问。

    少年挑眉,眼中转瞬即逝一抹疑色,却又捉着方征的手按到长剑脊背上,让方征自己感受。

    被那冰冷刺激得一哆嗦,方征意识到可能真的是类似铜和铁的矿物化合,兼有轻、锋利和硬度高的特点。那么大把剑握在手中其实并不算特别重。

    冶炼技术如此厉害。方征猜测少年多半是来自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光是加温融铜汁就要超过千度。

    本来还担心大佬防备心重,方征想,这家伙允许他摸剑,到底是对实力太过自信,还是认为他毫无威胁?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方征撤开了手,少年若有所思打量他片刻,又转过头去。

    部落里的女人除了围观死蛇,搬石头重新砌之外,倒有一半多都探头探脑地望着路上两个男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或许是因为性别,当然更是因为刚才射死大蛇的神勇。

    走到公社门口时,大长老冥夜出来迎接他们,少年和大长老互相施了个古怪的礼仪。虽然动作很简陋,只是单手置于胸.前、躬一下身子。但在方征看来不一般,有礼仪就有外交,这些原始部落间的社会发展程度,比他想象得要复杂。

    少年指了指嗓子示意说不了话,旁边堆着很多白奎(石灰),他就着大剑在土上歪歪斜斜地画字。

    冥夜长老却也不认识这种字,而且他们只是听说至高国的卜者会“字”,但到底怎么操作,也根本没见过。露出迷惑表情,随即颤抖地摇摇头。

    少年又比划手势,然而他的手势语言也不是寻常人能看懂的东西,冥夜长老干瞪眼,最后轻咳道:“子锋大人,您还是先养好伤吧。待会我给您再涂抹些药。幸好血已经止住了。要是您有什么事,那可损伤不起。

    原来这少年叫子锋,方征心想:名字和身手倒是很搭。大长老对子锋恭恭敬敬,俨然他们之前就结盟过,搞不好这位大长老出门游历就是去搞外交的。刚才在蛇口下面熏艾草也不是寻死,而是配合子锋行动罢了。

    冥夜长老把目光投到方征身上,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幽暗起来,皱眉道:“你……”

    方征心想,这位大长老回来,肯定看过了玄思的伤势。狩猎队里活下来了藤茅和雪茅,搞不好藤茅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了冥夜大长老,于是他笑问:“是藤茅找你告状了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从死蛇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气得浑身颤抖的藤茅,指着方征道:“骗子!小人!你根本就不是东方的使者!”

    正宗东方使者,就是旁边这位说不了话的子锋大人,自己这只“李鬼”在部落这些人眼里原形毕露。她们再一互相核对,才明白方征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

    就是天大的事情砸下来方征都不慌,不仅不慌,甚至在察言观色后准备看戏。

    子锋疑惑地皱起眉头,在方征和恨不得冲上来打他两巴掌的藤茅之间来回看了看,毫不犹豫地跨前一步挡在了长老和方征中间,拦着手做出了回护的姿势,凌厉眼神透着一股征询的意思。

    冥夜大长老赶紧打发激动的藤茅回去,小心翼翼地解释:“子锋大人,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来路,刚到我们部落,就主谋杀了一位长老,还把另一个长老害得至今昏迷不醒,给我们所有的猎手都下了毒,谎称自己是东方使者蒙骗人。”

    子锋疑惑转头,又把征询目光投向方征,示意他自己解释。

    方征可从来没怕过谁,他完全不否认,却句句都补充得合情合理:

    “我可不是自愿来到这个部落的,鬼知道我怎么被绑来的。你们两个长老一个想把我留到牺牲祭上去杀,一个想拿我试药,主谋?藤茅有告诉你同伙是谁吗?是拿不到蓇蓉就起杀心的她们。我下毒是假的,大长老你检查过就知道。假扮东方使者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们一开始看到我的衣服以为我是东方来的,我只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你们把我当药人,怎么,我还得对你们事无巨细禀报吗?”

    方征承认得痛快,说的也都是事实,可换个角度来看,就觉得桩桩件件都有情理,高级甩锅,成功地把各种主观的心机都套在了无可奈何中。

    不仅子锋听了两边的话后,对方征露出“情有可原”的神情,连冥夜大长老的眉头都有些松动,对藤茅她们说:“你们的确没中毒。”

    藤茅皱眉,方征没有一句话虚构,可是……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看过他在砸乌虚长老的头之后下指令的眼神,都会知道方征究竟有多可怕深沉。可是看冥夜大长老的模样,似乎也不打算深究了。

    冥夜大长老审时度势,对方征道:“眼下,我们并不想增加敌人。之前种种,我们部落于你有亏,你也报复了回来,就这样一笔勾销如何。”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方征觉得这冥夜大长老和躺在床上的玄思又不是一个段位的了,怪不得他们如此排序。

    冥夜大长老凝视着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真正的来处吗?”

    方征贯会耍心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子锋看了一眼。那一眼可解释成有意征求、或是无意瞥到。子锋也俨然一愣,随即神色复杂地回望了一眼,方征看不懂他的眼神,然而不妨碍演出了想要的效果。

    “不好说。”方征意味深长地对冥夜大长老作此回答。

    让冥夜大长老自个儿去脑补吧。

    冥夜大长老一时吃不准到底方征和东方使者子锋大人有没有关系,但既然已经决定不增加敌人,他的重心就放在了规避风险上,“那先不说这个,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如今我们部落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人手非常吃紧,这附近的蛇巫和士兵虽然已经基本杀了,但今天的事情宗主国很快就会知道,一旦知道后他们就会派王域内更精锐的士兵和更大的蛇过来。”

    方征想,这长老说话有讲究啊。先点出周围有伏兵,暗示走不掉。主观上说明他们也不想放人。接下来应该就是讲条件吧,果然——

    “只要能帮助我们的,就是朋友。‘有比国’重建的那一天,所有朋友都能享受宾客礼遇。”

    原来这个部落在战败之前,叫做‘有比国’,方征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随即皱眉,这好像不是《山海经》里现成的国家名字。但他又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方征听条件时,最不喜欢听那些虚的,直接问:“你们部落的宾客之礼是什么?”

    冥夜大长老果然是个聪明人。“按照我们始祖制定的标准。有屋子,有三种肉,还有两个女人。”

    方征还没对此标准作出什么回应,却察觉到旁边子锋的表情不对劲。

    子锋在听到“女人”二字时表情有一丝尴尬,转瞬即逝却没逃过方征的眼睛。特别搞笑的是,发现方征在瞧他,子锋还欲盖弥彰般把头转了过去。方征觉得可有意思了,琢磨着小年轻,脸皮薄,听到什么送女人就开始瞎激动。

    但方征对女人没兴趣,当摆设吗?这个部落没有男性,他没法说“换两个男的吧”,于是就说“换衣服和草药吧”。

    子锋比划着要养伤,先行离开了。方征心想,这侧面也反映出了,大佬的确是个心思浅的,之前一言不发就任由自己给他包扎,听到送女人就装作不好意思走开了。对付这种人,方征有的是办法。

    冥夜大长老先小小吃惊了一下,宾礼还能换?但他也是个务实的,且对方征这种实诚接受的态度感到放心,“可以换,但你要帮我们。”

    “我答应帮你们。”交换条件后当然要讨价还价。“但,我是不会送死的。”方征试探着出力的边界。

    “如果失败了,和巨蛇一起死。”冥夜长老一针见血堵死了他偷懒的心。

    这个大长老,是个狠人。方征叹息。

    方征想打听子锋和另外一个使者的情况,但是又不方便问冥夜大长老,因为那俨然会暴露出他和大佬“不熟”,于是方征决定自己去找找线索,他装模作样关心:“玄思长老如何了?我进去看看他。”

    玄思长老躺在里面的石床上。公社里隔壁婴儿房间里依然传来哭闹不休的声音。和上次方征进来时,陈设只多了一些武器——

    方征瞳孔猛然缩小,他浑身气血沸腾、额头手腕脖颈都凸出青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在公社的墙边,看到了那把刃口向上,形状古怪的金色大斧头,就是那个变态者的武器!

    方征几乎是下意识朝冥夜大长老吼道:“另一个使者呢!?”

    冥夜大长老不明白为何他反应如此激烈,但还是告知:“昨天就回去了。”

    方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这把武器在这里!”

    他心中飞快划过一抹怀疑:难道子锋才是……

    冥夜大长老一时间摸不着他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这把武器跟另一个使者有关系吗?的确有另一个同伴和子锋大人一起前来,但进部落的那天,扛着这把武器的是子锋大人。不过冥夜也不清楚他们武器使用情况,就模棱两可说:“大概这把钺要让子锋大人带回去吧。毕竟是行礼用的。”

    方征一时间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落。看来果然不是子锋的兵器。他不必那么早面对那个变态,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可是又无法掌握那家伙的行踪了。不过倒是想起了有关这把武器的信息。

    这是钺。钺和斧头非常像,周朝记载中的兵器,后来演变成封建王朝的仪仗器具,但那是在封建王朝兴起之后才会用斧钺来装点礼仪。那天的牙签变态不是用这个斩蛇吗?这个时代对于钺的使用,还远不至“行礼”的文明吧?

    方征一愣,仔细一想,意识到长老说的不是“行礼”,而是“刑礼”。

    国有国法,违法则要受刑,刑礼指的就是受刑的规范。

    虽然吃惊这个时代居然有“刑礼”,但刑法的确在《尚书》里就存在了。《尚书》里的内容追溯到尧舜禹时代的上古著作三坟五典。“尚书”就是“上古之书”。

    原来这个时代也有“刑”的规范,方征还以为全都是弱肉强食混乱黑暗呢。但想必只有大国间才刚出现一点文明社会的雏形。

    《尚书》语句艰涩古奥,方征大部分一知半解,为了给养父递文献也全部背了下来,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尚书》记载,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能兴兵的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而是国家层面上的处罚。方征记得父亲说过,殷商末年纣王残暴,武王率兵讨伐,就是替上天行使王道,处罚纣王,用了“甲兵”这种大刑,和后世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野心家为了扩展地盘恣意吞并他人而兴的兵戈有所不同,纣王是先“失道”才会被讨伐的。纣王败走,在鹿台自尽,于是周武王用斧钺割下了他的脑袋,也是行刑,这就是“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

    方征立刻理解了,那个没见到正脸的太监,用钺去斩蛇,并不是单纯意义的消灭有生力量。更是一种血腥的仪式,代表着国家政权层面上的讨伐与——

    宣战。

    虽然不能和后世“文明礼仪之邦”的礼节相比,但是上古时代的祭祀仪式孕育着种子。也变相说明了,东方那个国家正逐渐走向文明,学会了使用专属的武器来宣战。

    方征心中一凛,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东方那个国家不是一般地强大。而巴甸国对蛇的操控亦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弱小的有比国,卷入了它自身远不能匹敌的两股力量角逐前线,未来堪忧啊。

    他禁不住抽了抽鼻子,为自己小命担忧一把,然而立刻又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有比国,他知道了这个部落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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