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点头道“你们如果不放心, 可以先派些人跟着我。毕竟我也呆过这里了,照你们的说法也是中诅咒了, 如果方法不管用,我自己也会死的。”
那些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最后道“我们还要再商量一下”
方征提醒道“你们最好尽快做决定,这片土地上有毒, 我告诉过你们了,待得越久对身体越不好。你们这些年生的大头婴儿或者死胎是不是很多又有很多势力来抢夺帝坟。我猜, 你们现在人数比从前少多了。”
男人辛苦地战斗,女人辛苦地劳作, 然而由于金属中毒, 下一代不仅难以成活甚至容易生下畸形死胎。更减弱了生育率。部落人口年年下降,他们的大司长竟然只是个年轻人, 说明代际断层已经很严重了。那么年轻的大司长看上去不像来得及养出一个合格弟子, 方征估计这也是他们迟迟不愿公布死讯的原因某种意义上, 就像太岁眼被拔掉一样,这个部落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
方征想要尽快办完事回去。虽然蛊雕已经被除掉, 暂时没有暴露危险。但方征想到那群傻乎乎的不省心女人就头疼, 某种意义上方征不能说不在乎她们她们勤劳、富于生产力和创造力、健康质朴单纯。方征这三年从她们那里交换了很多惊喜。但是这些女人限于眼界和原生习性容易添乱,这不是方征教几招武功可以立刻改变的治不了脑子。
没立规矩是个巨大的失误,但人少的时候,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很多事情约定俗成也用不着立什么规矩但如果要把部落结构发展得更好, 无规矩不成方圆。
方征想着回去后, 一定要好好整顿一番。
方征从漫无边际思绪回过神来,对他们道“你们商量归商量,铜可别忘了。”
“没有铜。”香尤巫深吸一口气,和几个决策者互相点头,不情愿地告诉了方征真相“风炉已经废弃很多年,我们造弩的铜都是以前留下来的,剩得不多了。”
“为什么废弃”
“人数太少,烧不起来了。”他们叹了口气。
方征疑惑道“你们要多少人烧那个炉子”
“起码五百个熟练战士”香尤巫面露苦涩“我们战士虽然有五百来个,但会烧风炉的已经只剩一百多个了,那东西烧一年,才够造几十件武器。我们没精力,也觉得没必要,制作石头武器就够用了。”
“既然你们用不上,我要。”方征沉声道。
大铜牙惊讶道“你不是说你的部落只有两百人吗更不可能用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方征轻轻笑了笑,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能源利用有那么多形式,不一定非要靠人力,“把它给我,怎么用是我的事。”
接下来方征开始研究他们种植的作物,他发现,虽然每块耕地上每年都在换,但基本种类没变,是稻、薯、山苣、奶蓟和苦辛。
前三种作物也算常规,可是后两种更像是饲料或药草,于是方征心生疑惑,问那个香尤巫,“作物选择是你们祖辈一直传下来的吗”他对这个部落的历史沿革充满好奇,他们是如何从九黎后裔变作给舜守墓的部族
香尤巫俨然也是一愣,思索片刻点头道“是,我们祖先说要靠这五谷生活。”
方征疑惑更深“五谷不是这五种”
方征顿住了声,五谷指黍、稷。麦、菽、稻或麻,南北有区别,但无论是以哪个农业经济中心为基础,这是后来才约定俗成的东西。在上古时代,说不定各个部落都有他们自己的“五谷”,甚至“六谷”“八谷”等。
这个部落的祖先选择这五种作物,到底是刻意为之,还是冥冥中真有定数,恰好拯救了他们子孙,就无从知晓了。
方征只知道,稻作和薯蓣对重金属抗性非常一般。但山苣、奶蓟草和苦辛的种植简直是神来之笔,即便到了现代,依然是抗衰抗毒素的作物,多少医药公司和美容产品的添加选择。
方征问香尤巫“你们是蚩尤的九黎后人,为什么几代之前的族长要和姚虞帝有约定来守墓”
大铜牙接过了话头“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九黎后人,对蚩尤说不上什么感觉连我都今天才知道。刚才奢池告诉我,几百年前被打败后,九黎部落迁徙分散、有的越过了千山万水去更远的地方,有的变成了各个国家国君的臣属,而像我们这样保留有战斗力的族人,一百多年前组成了一支全民作战的部落军队,替当时的国君办一些事,交换食物和用品。”
方征一听有些讶异,这有点像是雇佣军的原型了。
“你们刚才说,当时过来守墓,也是没有选择,后来发现时想离开却走不掉了。”
大铜牙苦笑,对方征全盘吐出,大概是方征说能治好他们,让这些人重新评估,不敢慢待方征“我是在这个山平台上出生的,我的父亲也是,但父亲的父亲那一辈从外面迁徙进来那个时候,我们部族做过姚虞帝征讨丹朱的前锋军。”
方征皱眉思索,丹朱就是尧反叛的长子,在史记汉书上的描述来看,尧帝对这个不肖长子非常头疼,发派到边地,丹朱在边地屡屡作乱,舜继位后平息了丹朱之乱。但在竹书等记载里,又是舜把尧囚禁后,“偃塞丹朱”。
真相究竟为何已经无所知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舜曾经和丹朱有过惨烈的战争。这和三苗叛乱的战争究竟是不是一场,到底是丹朱失败后再联手三苗卷土重来,还是一开始就是三苗怂恿,战争间到底有没有间隙,是一场大战或绵年征伐,无法从文献上得到答案。此刻却听到了当事人的后代讲述。
“因为血统缘故,我们战斗力非常强悍,打仗的时候戴着面具,威慑了很多敌人。得了个面具军的称号。我们每一场仗都打胜了。满心以为获得了巨大荣耀中途我们甚至活捉了丹朱,把他俘虏回王都关起来。姚虞帝赏了我们很多食物和玉。”
“玉”让方征眼中惊愕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继续问“后来呢”
在上古时代,玉文化实则比青铜文化更早。有八千年前出土的玉雕礼器作证。方征来到这个时代后一直很想去探个究竟,直到在此机缘下才听到一点端倪。
大铜牙继续道“后来,姚虞帝有个臣子,把丹朱放跑了。那人好像是陶唐帝的老臣,所以姚虞帝也没责罚他,甚至给丹朱在边境赏赐了一小块封地,默许他待在那里。”
方征知道这段记载,那个老臣叫后稷,传说中农神和五谷神,是尧舜的臣子,帝君都非常尊敬他。郭璞在给山海经写注的时候表示,后稷怜悯丹朱,把他放跑了。传说丹朱的后裔在封地上,变成了半人半鸟的种族。那当然是神话,不过在见过人能招来蛊雕和朱鸾后,方征可以想象最初神话的渊源流变。
“但我们的苦日子就来了。”大铜牙叹了口气,“丹朱虽然落败,但也曾是帝储,他手下也很有些手段。他在封地上闲下来之后,也不知是他授意还是他手下的人蓄意报复,我们面具军的人在那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地死。姚虞帝的其他军队里的人却没事,有时候我们也怀疑姚虞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让丹朱消气不过也有可能他是真不知道,帝君太忙了。”
“那个时候姚虞帝在修陵墓,有一天他就把我们的人叫过去,说面具军待在王都附近惹眼。不如给我们想个别的差事,让我们来监督陵墓建造进度,修好后就待在这里看守陵墓。还说这里人少,地势险要,无论是谁来都可以很轻松抵御。那个时候我们族人还觉得姚虞帝既不想和丹朱继续冲突,又准备保全我们,这算是个好的安排,就答应了。”
“说是监督,我们也没见着几个人,姚虞帝生性简朴,很快里面就布置好了,羿君来了一下,但很快又走了。
“再后来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守着,听说外面打仗了,丹朱又反叛了,这回姚虞帝终于没有心慈手软,也没顾念着以前陶唐帝和老臣的面子,最后把他杀了。听说姚虞帝在自己陵墓的背面,还给丹朱建了一座墓。我们却不知入口,或许是在苍梧之渊的背面吧。”
方征想起来,这也是山海经的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后世有不少史学家对于山海经里用“帝”字来称呼丹朱有很大的疑问,上古时代“帝”是一种正统象征,证明至少得到过认可。那么丹朱和舜的斗争,究竟是舜对臣子的镇压,还是二帝相争,一下子变得晦涩难明起来。
方征收回了思绪,继续听大铜牙讲述他们部落的经历。
“又过了一段时间,姚虞帝巡游四方,来到这里的时候精神已经很不好了,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还找了只大龟在它背上刻字,然后放生到了河里。之后他就一人走进了坟墓,墓门关闭后再也不曾打开。当时和姚虞帝同来的有一个叫做卜的巫长,他叮嘱我们不要把陵墓位置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要想着离开这里,否则诅咒就会降临。”
铜牙脸上划过一抹沧桑之色“当时我们还不信。但毕竟姚虞帝刚逝世,他的势力也还庞大,我们也不想离开,相安无事地守在这里。”
“之后崇禹帝继位,又过了十来年,外面总有人在窥探,还有自称崇禹帝的使者要我们打开陵墓,我们没答应。那时候我们还和王都递消息,传信过去问帝君是不是真的要打开姚虞帝的坟墓。崇禹帝矢口否认,说使者是假的,他早就答应过先帝绝不寻找苍梧之渊。况且他忙着治水,让我们无论见到谁来探问都赶走,却总有小股零丁人马前来,也不知是崇禹帝的秘密部下还是想害他的人。”
“那些年间,大洪水灾难来临,我们平台建在高处没事。听说崇禹帝在各地治水,姚虞帝的势力减弱了,我们那时候其实可以走,但发生了一些事没走成,至今后悔”
香尤巫给大铜牙递了个眼色,他咳嗽两声道“唉,不说那个,后来大洪水治好了,但我们其实有些担心,也不知洪水是不是淹了苍梧之渊,也不敢进去看。又过了几十多年。崇禹帝也去世了,他的儿子启君,和本该被禅位的益君爆发了冲突,国家分裂成夏渚和虞夷。这里频频有人刺探,而且不知谁把消息放了出去。不但夏渚和虞夷的人知道了,甚至祖姜和巴甸的人也知道了。很多人都想来盗姚虞帝的坟墓。”
香尤巫面露厌恶“像是夏渚和虞夷的一些探子,还打着迎回先帝墓葬的名号,但我们不相信他们,全都打走了你看到外面的围墙,我们的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过不下去,想离开这个地方。反正姚虞帝的国家已经分裂了,比他坟墓分裂更严重吧,我们也不想管他的坟了。这才发现离开这里就会中毒,无论怎么试都是死路一条,只好困守此地。”
方征听完他一口气说完,心中久久不能平息。正这时他看到连风也在屋子角落,他刚才就进来了,也不知呆了多久,神色非常复杂。
方征心中一动,连风既然是博闻的星祭者,他对此知晓的情况,和这个部落的叙述一致吗
于是方征走过去问连风,道“这些事你知道吗白塔上有教过你吗”
连风一愣,回过神来,道“有是有,但不太一样。这支面具军,并没有记载下来。陶唐帝的两个女儿,就是姚虞帝的两个后妃来找他,在苍梧之渊附近哭花了竹子,倒是记载了很多”
香尤巫神色阴沉道“那两位后妃,就是我们几十年前没走成的原因。坟墓里漏出来的毒物还没把我们熏得那么深的时候,如果我们当时下定决心走掉,说不定真能成功。但一来那个时候崇禹帝还在位,偌大的虞朝还未分裂。二来”
现在方征知道了,尧舜禹所在的时代的中央王域叫做虞朝,是夏朝之前的朝代,和尚书里的虞夏商周谱系以及竹书里称舜为“虞帝”的记载一致。而子锋效忠的“虞夷”是舜旧臣所立,想必也借此表示自身正统性。
“二来,我们发现姚虞帝的两位后妃,娥皇和女英来到了苍梧之渊附近。她们只知道姚虞帝埋葬在附近,却不知具体位置,就在下方那片丰茂水草的地方,收养了很多流民的孩子教导养育,白天可以听到她们弹奏唱歌的声音,但晚上她们就会为了姚虞帝而哭泣,渐渐把附近竹子哭花了。”
“那时候,我们的大司长非常喜欢她们,但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只默默在远处躲着看。大司长也会带着战士,在暗中替她们解决来找麻烦的人主要是姚虞帝的第三位后妃登北氏,那是祖姜的事情了。再加上大洪水,简直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我们大司长替她们挡着明枪暗箭,不知道这两位孤身跑来找帝坟的妃子死了多少次。这样一守就是十几年。”
“再后来大洪水退了,那两位后妃也说她们自己要死了,可她们看起来依然非常年轻,不知道是怎么维持的。她就坐了一支小船飘进江里,谁也追不上,边唱歌边走了,我们大司长说她们没有死,是变成神灵了,永远留在江里。她们收养的那些小孩子也长大了,像是小鸟似的四处去了。我们大司长后来又活了几十年,他惦念着那两位妃子,不想离开这里,在他的指导下部落所有人也不想离开这里,那段时光过得还算挺好,毕竟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个毒。等他过世后,我们才开始慢慢有离开的想法。”
方征道“那你们没走成也别怪到人家身上啊。”
“我们知道她们是无辜的。”大铜牙沮丧道“但是真有亲人毒发死去的时候,那种感觉”
“迁怒是软弱。”方征了解来龙去脉后,对大铜牙和香尤巫道,“你们现在要离开的决策是正确的,我会帮助你们。我把治疗方法告诉你,你们不放心可以找几个人跟我去姚虞帝坟里”
“我们有祖训,不允许进去。再说,我们被熏的毒已经够多了。”香尤巫道,“你可以自己进去,但是”他手一指角落里的连风,“他留下就行。”
“不行”出声的是连风,他神色急促道“征哥哥,那里面既然那么多毒,你不必进去。让我进去就可以了。本是我要去里面找东西的。我的骨头也不怕那些毒。”
方征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只听那位“大铜牙”冷笑一声,道“西方的星祭小子,也敢进苍梧之渊你以为只是个坟包我们看守多年,从来没下去过苍梧之渊,深不见底,而且时不时听到下面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类似闷雷般隆隆碾过的声音,那个声音不分方向,方征立刻意识到,从地下传来的。
方征挑眉“苍梧之渊里的姚虞帝坟,有东西在看守”
“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没见着几个人。”大铜牙森然道,“不过推测,最后给陵墓加强防卫的人,是羿君。当年他杀死的修蛇骨骸有多大你们知道吗大到巴甸用来当作都城的奠基这样的人物,弄点大玩意在深渊里替帝君守墓,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无论是你们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真的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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