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山山脉。
方征此刻站在道深渊般的峡谷旁边, 前方有一根不足手臂粗的细铜链,晃晃悠悠吊在峡谷上,风一吹就哐啷作响。
铜链对面的峡谷边缘,站着几位骑在高头坐骑上的人,在峡谷岚雾遮掩下, 面容并不清晰。他们就是行踪缥缈的“马上飘”。
这条铜链, 是外人进出他们领地唯一的通径。
桑姐对方征道“如果你只是要交换东西, 走到这里就可以。如果你要见他们首领, 就必须从那根铜链过去。”
“你见过吗”
“没有,我过不去。”
丹阳城暴乱后, 方征说服了铠役小分队的武士和蚕坊的两个女人, 加入他的“华族”,毕竟飞獾军行事狠毒,他们留在丹阳落不了好果子吃。一段时间后,铠役上层军官受牵连的消息传来,更令他们心有余悸, 如果留在那里,就是问责处死的命。
这批铠役小分队是丹阳城的留守军力, 共有四百人,虽然对于大军团来说,数字不值一提, 但对于方征的小山谷来说, 一下子就近乎饱和了, 如果九黎族的那批人再迁移过来, 方征山谷内的数量将达到三千人,这已经比许多小部落的人口多得多,能称之为一个小邦了。
他必须好好规划,兴许要迁出山谷往北扩张,不过眼下要先去“马上飘”处换得陶范。
方征让灵狪先带着这批四百余人往青龙岭走,他自己身边只留下分队小队长小遥哥、蚕坊的桑姐和海七娘,还有“连风”,沿着桑姐指引的丹山山路,去找“马上飘”的大本营。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来到一处乱石嶙峋的山谷谷口,又花了一天时间沿路攀登,终于来到所谓的“入口”处,一根长长的铜链,如果要进入,就必须从上面走过去。
“他们自己骑着驳,怎么走”方征有些疑惑。
“他们当然有其他通道出入,不会告诉别人的。很少有人能走这条铜链,但如果走过去了,他们会很尊敬你。他们需要认识外界的强者,这就是第一道关口。”
同时桑姐略有些忧色看着方征这个青年精明又有魄力,身手很不错,只是眼盲,该如何渡过这道铜链
子锋去牵方征的手道“征哥哥,我带你过去。”
方征却没有答应,抽回手道“不行,如果我不亲自过去,会让他们不放心。”
“华族”并不是个成熟部落,方征必须完全展示出自己实力,才能掌握主动权。相当大的生意,必须匹配相当大的实力和诚意。
“可是”子锋眼神中充满关切担忧,他不想扭曲方征的意志,只好提议道,“是不是只要从链子上过去,什么方法都行如果双手吊过去呢”
子锋并不担心方征的耐力,只是担心方征眼睛看不见,脚下踩步会非常危险,但双手吊住就稳当多了,还能用绳子滑一截。
桑姐又摇头道“不行的,只能走过去。吊过去他们不认的。那种太简单了。”
方征笑道“走就走。”
他蹲下身,拾起链条握住然后放开,晃荡震动的声音哐啷作响,从悬崖这头一直叮当响动到那头,在这互相撞击、风声呼啸和山谷回音交汇中,方征凝神静心,使用龟甲上第三招的察知,眼前逐渐出现了一条黄铜锁链清晰的轮廓。他轻轻踏上铜链,往前走去。
桑姐、海七娘和小遥哥都发出惊呼声,却不敢大喊干扰方征。方征在那铜链上每次下步前都有节奏地顿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凝固的姿态。这是他在根据声音测算下一步落脚点,如果眼睛看得见,就可以快速换步,减少单脚停留在链条上的时间。但是方征必须要依靠那瞬间来判断。每一步都像要踏进万丈深渊,却都奇迹般吻合了铜链被风吹动和他自己重量干涉所形成的幅度。
其他人不知道的是,方征因为看不见,不但其他知觉更加灵敏,而且不会受到万丈深渊的恐惧干扰,他全副心神都投入,每一脚落点都非常稳固。在煎熬漫长的几分钟后,方征终于走到了对面峡谷的地面上。
子锋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他赶紧一个健步冲过去,快速跑过铜链,他脚步轻盈又迅速,仿佛如履平地般。不过他跑得有些匆忙,像一只冒失的小动物,快要到时,子锋脚下忽然踩空一次,他赶紧翻手握住铜链,在铜链上绕了一圈回旋,又惊险地落回原处。这动作引得桑姐他们连掩饰都顾不上般失声尖叫,子锋几下大跨步蹦到锁链另一端。
悬崖对面边缘的路很宽,一道类似月牙形的天然石旁边,两位骑着驳兽的“马上飘”走来,他们都缠着白色的飘巾,脸上覆盖着半边藤面具,一人向方征点头道“你们很强,可以谈,跟我们来吧。”
另一位“马上飘”看着方征道“尤其是你,眼睛看不见,还能走过来。”
那两头驳长着马身虎爪,利爪在地上不住刨着,呜呜低吼。子锋感兴趣般凑过去,蹲下身“嗷”地嚎了一嗓子,“马上飘”斥道“贪玩什么惹急了它要你的命”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惊呆了。子锋已经走进那头驳兽的攻击范围,可是驳兽居然把爪子都收进了肉垫中,用肉垫和子锋嬉闹着,子锋再凑近一些,它竟然伸出舌头,还奇迹般把上面的肉刺都平顺下去,舔子锋的脸玩耍。
“这”他们惊呆了,而且俨然是聪明人,其中一人立刻冷汗淋淋,赶紧热络道,“投缘,投缘,哈哈。”
方征见他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问“我的其他同伴可以吊过来吗我要换的东西很多、也很重。”
“马上飘”有些为难,小心道“不好意思。让他们在山谷入口不远处,河边的小屋里等着。我们会用船把东西送到那里。”
“行。”方征也不计较,他听着“连风”和那驳兽的玩闹声,心知这批“马上飘”已经不能威胁他们。方征请他们带路往前走去,他们连忙驱动驳兽,驳兽恋恋不舍地像只大猫般最后舔了舔子锋的脸,才调过头去。
子锋习惯性地想牵方征的手,他握住方征掌心时,方征却又抽开了。
“路窄。”方征道。
子锋觉得方征这两天态度有点怪怪的,自己晚上搂着他睡觉时,听到他心事重重地叹气。有一天夜里子锋醒来,见方征欲言又止盯着自己方征当然是看不见的,但那种凝视的模样仍然有些吓人,还有一次子锋感觉到方征在摸自己的脸。那个时候自己没有画矿石粉。
子锋感觉到,方征有事情想问自己,最终却没问出口,而且有意识减少两人独处的时机。子锋心绪纷乱,那只可怜的小艾叶豹让他难过,也让他担心会被方征联想到从前,方征的其他五感究竟增强到怎样的地步会不会有戳破他伪装的其他能耐又或者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提方征和子锋各有各的烦心事,两个“马上飘”把方征他们带进了大本营,他们的大本营是一座以木石结构为主的小山寨,四面环着高峭山峦。寨中约有五百人,每家都养着驳兽,数量约有一百头。
他们是家庭结构,男人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出、搜集货物去各部落或城邦交换,女人则在寨中种田、捕鱼、持家带孩子,这里自然地理条件还算富饶,再加上他们独特的驯兽能力,让跑货减少了许多风险,生活得还算稳定。
方征是在寨中最大的木楼上见到的“马上飘”首领,他有一只眼睛是重瞳,所以又被人称为“三眼黑”。在他的院中,左右盘踞着体量最大的两只驳兽,懒洋洋的,站起来估计有人高。甚至子锋的友好招呼,它们都没有理睬,只矜持地点了点尾巴。
“三眼黑”叫做孟十三,是当年夏渚派去维稳南蛮的孟涂的三代孙。他每年也会跑货,最好、最远和最险的货,已经持续十年了。同时他还有从夏渚弄来玉石的渠道,所以寨中的繁盛和财富积累,他功不可没。
“每年都只能有一两人走过铜链进来。”孟十三请方征和子锋坐在椅上,“今年又见到了英雄,幸会。”
方征本想直奔主题,没想到他们落座后,孟十三派人端出了一个脸盆那么大的玉盆,然后命人端来许多土褐色罐装的酒,十几罐倒进去装了满盆。方征还没来得及庆幸看那土陶罐几乎都是自制,对方的确有能力制陶,就听到孟十三笑道“今天先不谈其他的事情,客人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享用我们的美酒,否则就是不给我十三面子。”
好吧,方征明白了,试完身手,现在开始试酒量了。
方征并未犹豫,接过孟十三手下递过来的铜爵,任他们把玉盆里的酒,勺满自己的杯子,然后一口干,酒味道辛纯甘冽,灌进喉咙却如火烧,方征亮了亮杯底,笑道“怎能不给。”
方征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这些酒杯形状的确是青铜器鼎盛期的产物,但是子锋却是心中一哂铜爵、玉盆、还有其他装饰,可都是国君仪制,这孟十三躲在小天地,换了这么多东西来享受,称王称得很愉快嘛,怪不得飞獾军要抹杀和他们联系之人。
子锋不喝酒,他很自觉地站起来到方征身后,以一个护卫身份自居,看架势这顿酒不会轻松。
孟十三也不以为意,和方征推杯换盏。他每次只抿一小口,但方征知道自己必须干杯,好在方征酒量还不错,喝了几轮下来,孟十三俨然很满意,在他们的风俗中,能打会喝才是真英雄。
喝的时候,有人凑到孟十三耳边悄声说了什么,他眼神立刻亮了,非常惊喜地对方征道“朋友,你可以啊,丹阳城里的事情,我刚才也知道了。你怎么不早说。”
方征心想你有给我说的机会吗但仍是笑道“这种事,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孟族长不见得信。”
“妙啊,方兄弟。”孟十三又给他殷勤劝酒,他心情并非作伪,非常开心“逢毅那小子,报应。你们真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不瞒你说,我们在夏渚内当然有人,但飞獾这个炸药桶不敢动。这些年被他们破坏损失得太多。这一杯我谢谢你。”孟十三终于真心实意地开始干杯了。
方征见他开始谈这些事,也接过话头道“令祖父去巴蛮治理,留下公正的美名。后来是巴蛮背誓毁盟,并非令祖父的过错。你们为何要待在山谷中,不回夏渚去”
“背誓毁盟”孟十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三代之前,巴蛮是一盘散沙,只能屈从虞朝。但虞朝裂土、三苗加入,巴蛮的几百个小部落被盐水女整合成强大的巴甸,当然不需要人来约束他们。我的祖父是个正直之人,但并不会变通,明明有驯驳兽的技能,如果当时他加入巴甸,如今也是逢蒙那般地位了。但他坚持着对虞帝的承诺盐水女只把他赶走,其实已经很仁慈了。至于我们,现在多好,凭什么回夏渚过那种牛羊般的日子”
方征又喝了一杯,道“夏渚的问题,还是飞獾军没设计好。这种军队缺乏监督”
孟十三又笑起来“方兄弟,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想法的。但我告诉你,飞獾军是夏渚国君故意设成这样的。他的国家是一个巨大的牧场,子民们都是牛羊。飞獾军是豺狼,铠役军则是看护犬。看护犬抵御外来敌人,但豺狼时不时吃掉一些病弱的牛羊,剩下的牛羊永远惊恐、永远保持新鲜的精神,永远不忘记求生的技能,会长得更茁壮健康,而且无论数量再多,也不敢逃跑。可问题是”孟十三玩味地转着杯子,“我们凭什么要为了建设他的牧场,去里面当惊恐的牛羊呢”
方征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许多迷惑之处一下子就点通了,他又喝了一大杯酒,之前神志都清明,此刻却有些泛起迷惑的醉意。
父亲你心中的大国究竟该怎样建立
方征一旦开始酒意上头,就立刻被子锋察觉到了,他立刻插声道“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征哥哥有些醉了”
孟十三却劝道“难得高兴,醉一点又怎么了。你这小子怎么跟他媳妇似的,管得好宽。这一盆可都是我精心酿藏的美酒,不喝完不行。”
“喝”方征豪气道,又继续干杯。
孟十三道“方兄弟,太对胃口了,来我这里的,不是换玉就是换铜,你要什么”
方征见他主动问,知道谈生意的时机来了,努力运转清明的思绪,道“我不要玉也不要铜,我要陶范。”
孟十三眉头猛然一抽,装作没听懂般道“陶罐陶盆陶锅,我们都有,这个陶范是什么,我们可不知道。”
方征按着头,笑了笑道“没关系,或许等明天,孟族长就想起来了”
孟十三有些讶异地看着方征,沉吟了一会儿,应景地顺着台阶下,接受了多谈一天的条件,“有道理,也有可能我要再过几天,才想得起来。”
“那我今天就先去醒酒了。”方征道,“希望过几天,能再尽兴喝一次。”
孟十三神色复杂道“好。”
子锋扶着方征走出院落,几个“马上飘”受命给他们安排了歇脚的地方。
子锋只感觉方征像一滩泥水往自己身上靠,刚才那一盆酒,可是快要喝见底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方征喝的。方征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好歹没有说什么胡话或呕吐。
殊不知那是憋着的,子锋终于把方征扶进房间后,方征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眼中猩红,每个毛孔都在散着酒意和热气,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家伙,今天不从实招来,我就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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