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祖姜的大国主, 这个国家最权威最高贵的女人。她是宵明的女儿、登北氏的孙辈、由上一任的两位国主宵明与烛光教导长大。
大国主在任九年, 这是她上任后第一次主办瑶宴。她雄心勃勃要启动变革,这次的宴会本该成为她变革的前哨。
方征看不清她的脸, 但一个站在国家巅峰, 靠万民滋养的国主,每天光是琼浆玉露都不知道吃多少, 姿容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方征觉得她刚才那句话是在反讽外面这么乱,声音也从高台的活板外面断续传来。难道她真以为方征跳进来是急着获得她的青睐吗
然而方征很快发现,大国主似乎是认真的。
“既然千辛万苦进来了, 不给你点奖励也说不过去。”她语气虽然和缓,方征却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似乎是对外面乱象横流、蛮横争斗的一丝鄙夷。
方征几乎想翻白眼嫌外面打架野蛮那是谁授意在骨链上涂了药粉如果这个国主不知道,就是蠢;如果她知道, 眼下的表演就非常假了。
她都不给方征说话的时间, 让那大猫将她托到刚才侧身进来的入口处,回头淡淡对方征道“进来吧。”
方征也没法说“不”, 因为大猞猁的另一只爪子把他握住,往那道侧门塞了进去。这猞猁的爪劲并不照顾方征, 他觉得自个儿内脏都要被挤出来了。等他好不容易跌进那门里, 猞猁还伸个鼻子过来, 湿润的黑鼻子嗅来嗅去, 似乎对方征很感兴趣。还好它只有鼻子塞得进来,方征连忙退远了好几步。
他背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 地线上有淡白的荧石微弱地照明。他一路摸索着走了大约十分钟, 尽头处的门上有个拉环。方征拉开门, 灿烂的天光立刻射了进来。
明明是冬天,这里的空气却异常温暖湿润。他来到了一处类似庭院的地方,院中遍植花草。四周有十几根圆柱形的支架,大片开花的紫藤萝仿佛瀑布般垂落到地面,把偌大的庭院围成了一块绿色的盆地。地上有许多奇花异草、缤纷果树,方征认出了类似菖蒲、棪柿子树、枸橘、嘉果枣树、金铃子、山葡萄、杏梅、甘华、鬼桃等草木。有些还在结果,完全不受外面时序影响。还有更多的他不认识。
庭院中央有张玉石打磨制成的桌椅,桌上放置着细长颈的陶壶,上面绘制着仙女驾车在云朵中飘游。方征还没有走到近前,酒壶里清香扑鼻的纯冽酒味就钻进了他鼻尖。不过方征刚才在看到这些奇花异草时,就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听到大国主的说话声音,对方似乎暂时并无加害之意,方征才小心地换气。
这酒香味实在太浓烈,隔得那么远,方征都能想象它的甘冽。
大国主站在紫藤萝瀑布高处的一个类似阳台的地方,黄衣飘袂,身姿翩翩。充足的光线中,方征看到了她没有被面纱遮住的小半边脸,的确很美。这样的女人如果在后世成为帝王妃嫔,大概是少不了被安一个祸水名头的。
不过,这美人、美景、美酒丝毫不能让方征放松。漂亮的紫藤萝瀑布后面,谁知道是不是有暗枪冷箭;铺就五彩石头的洁净庭院中,会不会裂开布满尖刺的大陷阱;各色奇花异草会不会有致命毒性。大国主站立的阳台周围,会不会突然扑出来那只体态威猛的大猞猁或是其他猛兽。她的近卫军又藏在何处这酒里到底是助兴催情的药物、还是让人七窍流血的毒
大国主朝方征道“这壶酒很香吧它是仪狄酿造的,你知道他是谁么”
方征知道这个名字,被记载在战国策里。仪狄奉命酿酒,大禹尝了酒觉得太美味,担心会误事,下令再也不许他酿酒,并且预言后世必然有因酒而亡国者。在尚书里也记载着最早的禁酒令酒诰,历数夏桀商纣因沉溺酒色而亡国的悲剧。
方征道“我知道,所以这位酿酒高手最后跑到你们祖姜来了”
以方征所见的社会图景,很多被轻描淡写记载的事实背后,都灌注了血腥的往事。譬如说为什么崇禹帝会得出“喝酒会误事”的结论说不定酒后犯了什么清醒时绝不会犯的错误,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才要严令禁止又譬如说仪狄既然是酿酒的“罪魁祸首”,除了不许酿酒,不会有其他惩罚吗
大国主幽幽叹息“崇禹帝要杀了进贡美酒的仪狄,仪狄逃到祖姜,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平静时光。男人总是这样,他们自己犯了错,就会把责任推到别处。推给酒、推给女人。”
方征挑眉“大国主既然放我进来了,应该不是为了单纯在我面前讨伐男人的过错。如果您想让我附和您,就说明并不了解我;如果您想激怒我”方征悠悠叹了口气,“那您又小瞧了我。”
大国主旋即嫣然一笑“方征,你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方征道“传闻原来我已经出名了么”
祖姜大国主道“比你认为得还要早,让我想想,你从苍梧之渊出来,带第一批九黎人回到青龙岭山谷中去的时候你真的以为,虞朝分裂后,姚虞帝、崇禹帝的势力就完全消逝了吗且不说娥皇女英收养的那些小孩子后来去向何方。苍梧之渊我们一直在监视,若不是那只离鬼槐仑”
方征知道她所说的,是苍梧之渊水下面一个长得很像大榕树的东西,它的手臂藤蔓可以遍布整片水底,方征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到底有多大。真不知道这玩意如果和冰夷碰上,到底谁更胜一筹。
“你拔出了帝剑,这把剑啊”
方征抬起头,发现那把重华剑被大国主捧在手心里,她眼神熠熠发光,就好像在注视着一个久违的情人。
。
方征参加瑶宴的时候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他就把重华剑埋在金秋林苑自己居所里一个隐蔽的位置。他心中一阵隐怒这大国主派人搜查了自己居所,把剑抢来了。
“或许现在提醒你已经迟了。为了防人偷剑。”方征重音强调了那个“偷”字,“我在土堆里放了毒。”
这毒是方征从指甲毒片上面划出来的,围绕剑的一圈和上面的土堆,都含有那种剧毒。如果其他人直接用手去挖,必死无疑。方征自己倒是免疫这种毒性。
“没关系的,现在毒已经擦干净了。”大国主笑了笑,“把它挖出来的人不怕毒。你应该知道是谁。谁能走近你的身边谁知道你藏东西的位置谁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自然是连子锋。
方征现在确定了一点,这个大国主果然是要激怒他。他压抑住心头的暗火,偏偏不如她的意。
“你谈论的连子锋,对于我来说,是早已分道扬镳的背叛者。他做出这种事我倒是不奇怪。”方征冷冷道。
“有意思。”祖姜大国主打量方征,“分道扬镳这并不是首领对下属该用的词至于背叛,你知道的吧他从未真正效忠过你。是我从虞夷救了他,是我派星祭长给他包裹陆吾的骨骼,是我给了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大国主若有所思,“而你,又给过他什么以怎样的立场来指责他的背叛”
哪怕方征知道这是大国主的激将之法,一瞬间仍然忍不住气血上涌。他竟然真的控制不住地想他给过子锋什么他无法像祖姜的大国主一样,给他那么多宝藏与力量
不,不,这样想就中计了,方征的理智拼命提醒自己他搭救“连风”的时候,只把他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时候“连风”什么都做不了。方征的搭救,不带有任何的利益回报动机,他从来不求“连风”知恩图报、不求“连风”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我和你不一样。”方征厉声道,“我不要他拿回大羿弓,不要他拿回姚虞剑在我不知道他的面具之前,只希望他平安的、开心的”
方征忽然语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样一番真心话。他对“连风”的感情,着实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深。
方征强迫自己大脑拼命转动,祖姜大国主激怒自己应该有目的,如果要除掉自己,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果然,他听到大国主发出轻笑,道“方征,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仁慈的首领。你扩大地盘并不依靠夺取别人,你关怀别人也并不是为了施恩图报,这就让你和那些人区别开了。”
方征冷静下来,本来想问“大国主,你是想做一个贤明的君王吗”但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所有君王的理想。哪怕是不贤明的君王也希望听到夸赞他们贤明的吹捧。方征于是改变了口吻,问“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贤明的君王了”
“我已经做得比从前的君王好了。”大国主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我倾听百姓的声音。她们不希望过得那么辛苦。我就让男性参与更多劳动。男奴隶也是祖姜的百姓,他们不该像被畜生一样对待,我就提高他们的地位。我推行的变革,女人也高兴,男人也高兴。却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
方征想到了被关押的流云,想起她激烈的说辞,心中有了计较。
“方征,我说那些话,是为了试探你。你不要生气。”大国主柔声道,“加入祖姜吧,我会重用你,就像重用连子锋一样。有了你作榜样,更多的人就会明白我的决心。我对你调查很久了,桀骜大胆、身手绝伦,心性宽仁、在华族地盘上,你还有一套很有意思的管理方法。这世间男人千千万万,我寻找了那么多年,只有你做得到这些事,是那么特别只要你忠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你甚至有机会品尝这世间最美好的女人的滋味。这是虞夷、夏渚的国君都享受不到的福气。”
“到时候到时候祖姜就是第二个虞朝,你就是皋陶、伯益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相贤臣。”
方征这下明白她的目的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当初连子锋就是这样被她笼络的吗有没有尝过这所谓“世间最好女人的滋味”有没有被许诺成为“大羿再世”那样的战神
可惜,说得这样好听,方征却看得见,在这花团锦簇的甜言蜜语下面,那积重难返、腐朽开裂的祖姜社会弊端。
然而方征还没想好委婉拒绝的说辞忽然那大国主置身的阳台后方响起了激烈的械斗声,一大片紫藤萝瀑布散开。那大国主恼怒厉声道“子锋拦住她”
方征一凛原来子锋,刚才一直藏在那片紫藤萝瀑布后面那刚才所有的话,他都听了去
方征站的位置,看不到子锋,也看不到那闯入者,只听得到武器砰然作响之声,还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女声。
“大国主,您不能相信连子锋和方征”
方征听出来了,那是在广场上偶尔听到的长绫的声音,她音调提高,非常激烈道
“他们他们不会忠心,也不是什么善良关怀别人之辈,他们之间有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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