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的风雨夜, 无数阎浮花在水雾中依然弥漫着晕白的光线,被散射得更朦胧。子锋带着方征回到了布满了柔软藤蔓的平台间。
方征左右无事, 开始处理剩余的野猪肉。用那套子锋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玉制器皿,挑拣了几块碎玉薄片当做刀具把野猪肉切割成小肉块。他几乎是以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做这事, 动作琐碎又细致。
“为什么不用帝剑”子锋看久了, 终于发问。
“杀鸡焉用宰牛刀。”方征说了句子锋听不懂的话, “何况, 不同的刀是不同的仪器, 有个仪字在那里, 重要的就不止结果。”
这些奇怪的字眼成功吊起了子锋的胃口“你又在说什么”
“有趣的东西,听么”方征笑了笑, 他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哪怕此番被迫遭子锋掳来建木, 他依然在打着“攻心为上”的主意。
子锋迟疑着轻轻点头, 方征眼珠一转,大胆试探着界限,指着野猪去除内脏的空荡荡肚子,“你先帮我找点可以填进去有味道的东西,草籽、茎块, 要没毒的。”
子锋会听他的话吗
子锋攒起眉峰, 跨前一步, 民紧嘴唇, “你”似乎对方征居然要指使他而不满, 若是换了之前说不定又开始“折腾”方征了。可是这一次子锋没有真正发怒, 而是沉吟后真的攀下平台, 湿淋淋地带回了一串长得像花椒籽串的植物。
子锋身体既然都刀枪不入,淋一点雨自然不在话下。方征接过那串灰褐色的草籽,掰开一颗嗅着,果然一股辛辣的清香味从鼻尖涌上来。方征把它们用藤蔓汁液处理干净,填在了野猪肚子里,一边做着,边给子锋讲“有趣的事”。
“杀鸡焉用宰牛刀,说的就是鸡很小,不需要那么大的刀去剖开。所以我不用帝剑来割野猪肉。这把帝剑在姚虞帝手中,是护国之剑。他有君王的使命,剑就是是神圣的用途。切割这些肉块的,也有专门的人和刀具,叫做屠夫,他们用的刀才更适合切肉。”
如方征所料,子锋立刻疑惑道“专人屠夫我怎么不知道”
“是社会分工成熟后,出现的职能者每个时代的分工者不同,这句话你总能懂吧。人类的社会越发展,就越往分工精细化发展能大大提高效率,带来更好的生活。”方征说了大串子锋听得一脸懵逼的字眼,可子锋并没有打断,因为隐约感觉到那里面有某种他亟待了解的重要信息。
方征继续道“现在的山海大国,也是有专门的职能者,比如国君、战士和巫医,数量不多,不必自己劳动,能享受供奉。但这样的分工和阶层非常扁平,也非常简陋”方征盯着子锋愈发拧紧的眉宇,放柔声音,“毕竟,人的生产能力很弱、依赖环境和气候,勉强填饱生计已经不容易,养活不了太多其他的人,还时时遭受天灾或猛兽的侵害。但如果一个人能生产出养活十个人的粮食。那剩下的九个人,就可以分工去做别的事情,比如医治、战斗、修建居所、制造服饰、培养后代又会给那个生产者带去好处。”
子锋问出了千百年来困扰着人类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人在填饱肚子之后,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这是终极的哲学追问。
方征见子锋一步步上钩,不疾不徐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子锋耸肩“我怎么知道蚂蚁的想法。”他迟疑地问“你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什么社会进步后的分工者,也不是如今的山海大国的产物。方征到底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奇怪的说法和故事。
方征很狡猾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那你们呢不需要疲于奔走获取食物、亦没有天敌需要抵御。这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
子锋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没有社会职能分工的你们,甚至都不知道乐趣的模样。”方征摇着头,“世上的景色的确很美丽,可以到天涯海角去看。除此之外呢”
子锋不屑笑道“还可以把蚂蚁窝砸坏,征哥哥,你不知道看着他们逃跑、溃散和呼喊的模样,有多好玩。”
无法和社群建立联系,和人远远不同人需要群居抚养后代,为了抵御危险要互相交流,于是人类开始有了聚落。人类的生命短暂,伴随着生老病死的喜怒哀乐。于是,活了几万年的龙兽,发现这些小家伙受刺激会有那么多反应,就此开始破坏、掳掠。在这互动中发现了最原始的乐趣。
“可怜。”方征不等子锋被激怒,迅速道,“数万年就给了这一点乐趣的经验。也止步于此难道不可怜吗”
这话把青筋暴突的子锋阻在原地,他纠结地试图反驳方征,甚至差点暴力动手,可是方征那双清澈沛然的眼睛里似有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他既想堵上方征的嘴,也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方征也渐升起一个推测,关于为什么子锋虽有人类的记忆,心智依然受了龙兽血脉侵蚀的原因。因为某种意义上,子锋作为人类的生活,也过得比一般人要痛苦多了。哪怕方征给予了无可替代的温暖,但那对于子锋来说,更像是救命稻草,而非塑造他心性志趣的根基。在最初的时候
“羿君走得很早吧。”方征冷不丁问。
“在我六岁的时候”子锋没反应过来,尾音戛然而止,关于幼年的回忆的确比较模糊。他记得箭术、技刺的开蒙和技巧。可是那时候羿君已经是受伤后的老人,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非全胜时期。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生征战,披荆斩棘的后羿,在生活上也的确比较自苦。他的最后时光,隐居在酌寻的偏僻山间。带给一个小孩子关于“人类社会关系乐趣”的影响,实在有限。
子锋最快乐的蒙童岁月,是在自然山野中成长起来的。随后他被选入了禹强营,开始了非人的遴选训练,九死一生活到最后。然后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执行血腥任务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方征,但那时候的他,伴随着欺骗和伪装
这一生作为“人”的快乐回忆,对于子锋来说,真的不算多。
所以给子锋错觉就该如此,永远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羿君是怎么嘱咐你的”
方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边把野猪肚子里的香料填好,浸泡在一个玉碗里,开始“腌制”,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他本来以为子锋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已经永远被封闭,子锋还肯回忆羿君,这是个有希望的讯号。
子锋迟疑着说完后半句“六岁那时候,师父跟我说,要和动物好好相处。”
仅此而已,没有说如何和人相处。羿君的声望太盛、能力太强,不刻意与人相处,都可以昂然活在世上。
“为什么还记得吗”方征又迈步试探。
子锋眉头愈发紧皱,按着太阳穴“一点点开始说的是,是草。”
“草”
子锋按着头断续回忆“草叶它们很柔弱,虫、鸟都会吃它们,也被鹿或牛羊吃掉。老虎和鳄鱼再吃掉鹿,巨蟒蛊雕吃掉虎豹,龙兽能吃掉巨蟒和鸾鸟。尸体也会重新变成泥土,被草叶吸取。”
这自然界循环的规律,那么早就被羿君灌输给子锋。使得子锋在对抗中总有野兽般自然又敏锐的直觉。
当然,也让方征想到了玉雕版上看到的訇蚁。华胥人聪明,懂得这种循环的道理,才会用蚂蚁来干掉龙兽。
回忆中的子锋眉目平静,并没有爆发怒火。方征暗地里松了口气,看来在建木这个地方,的确适合子锋平复心神。方征动起了脑筋,建木里什么特殊分泌的气息吗之前听屺兮提到过的三珠树的果子,是不是类似的效果
“那你小时候”方征进一步挖掘子锋记忆里残留的温暖片段。“是和那些豹子玩耍吗”
子锋怔然点头,声音不知不觉变低了,“首铜山里的,有花斑豹、铜钱豹,最大的是艾叶豹,一开始它还不肯亲近我,和我打了好多次。”
还是半大小男孩的子锋,和在光线下灿烂金色流线皮毛的猎豹缠斗打闹,把脸埋进它蓬松柔软的背部毛绒中,骑着它在山间跳跃驰纵。
再后来那只新的小艾叶豹,亦曾蜷缩在子锋的臂弯中,恋恋不舍地舔着他的脸颊。
驯服首铜山里的狰时,高傲的兽王从坡间低下头,任子锋抚摸他的头顶。
子锋神色越来越苍白,濒临生气边缘它们都死去了,死在了阴谋、倾轧与战争中,大艾叶豹死于大青龙之口,小艾叶豹死于逢毅之手,狰死于巨蟒剿杀寻根溯源都归罪于人类。
“把蚂蚁都杀光,就能给它们报仇了。动物有情谊,而人没有。”子锋简单粗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挑衅般看向方征。
方征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柔声道“报仇它们也回不来了。不如我陪你去首铜山,再找一只吧。现在你有了力量,它们再也不会死了。”
子锋一震,喃喃道“你陪我你难道不是想杀了我吗”他弯下腰,眼瞳中殷红又开始疯狂变换着漆黑的黑影,他拼命摇着头,磨牙咯咯作响。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经历过风雨。”方征半真半假,温柔靠近道“小风,我不愿看到你一个人。”
“征哥哥”这番话就像春雨浸润进子锋坚固冷酷的心田,他一瞬间浑身都战栗着,迎接忽然决堤般升腾在体内的感觉,那些以为已经消散了的,温暖的,值得的,盼望的,不再触及的原来也是真有过。子锋呼吸困难,抱着头半蹲着,发出了哽咽,躁动又悲伤。
“头好痛”子锋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他所继承的远古记忆中,有许多隐匿在白雾中的片段,此刻却依稀浮现出断续画面
薄雾弥漫的巍峨高岗间,巨大的太古龙兽活了千万年之久,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它已经感觉到体内渐有焚烧的热度终结的死法龙焚。大部分龙兽会喷火,到了生命尽头,这些体内的火种会将它们的身躯焚烧成晚霞般的颜色。
龙焚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它最终壮烈消散在风中,或许还有百年之久。此刻它不过是个踏入了垂暮之年的老年人,游弋在青葱山间,嗜睡又浅眠,刚伏下硕大的头颅就又察觉到不远的动静而惊醒。
它看见了一只很小的猴子。大抵是只雌性,怀里还抱着只小猴子。这猴子的毛发异常稀疏,甚至在身上用花叶装饰遮掩。
“母猴”不知所措地呆呆望着眼前山般高的巨兽,似是震惊得动弹不得,也忘记了害怕和逃跑,眼里闪现出无知无畏,对壮美之物天然的憧憬,甚至试探着走近。
龙兽看着她飘荡在风中的黑发,上面也绑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这么丁点小的家伙,就像她头顶戴的那些花儿一般脆弱。连牙缝都不够它塞。
龙兽没有驱赶,也没有杀死她,任她走近,就像看着一朵蒲公英飘荡到自己身上。听着她发出不知其意的声音,渐渐有了旋律起伏她在看着它唱歌,纯天然的歌喉。
那或许是远古人类和龙兽的第一次接触。在最初的时候,人族对于巨兽来说,只是一朵会唱歌的小花。它们没有恶意,甚至害怕巨爪把他们握坏。
那才是最初的“花与龙”。
她经常会来看它,带着她的小崽子。坐在它的胡须上,给它清扫脸上的尘土,唱着好听的歌谣。短短工夫,她的头发变白了,她的小崽子比她还要高了。
对于龙兽来说,只是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它不过睡了几觉。她就不见了。再也没来过。她那只长条的小崽子来了两次,也再没出现了。
它有点伤心,又过了一段时间,龙兽渐渐明白,那就是“被忘记”吧。
被忘记了,独自活着,投身于浩大的战争中,再战斗到死为止。
这只龙兽最后焚尽了,但更多的龙兽,和更多的小花,开始了接触。这些小花儿越来越多,龙兽看到了他们的力量和优点,生出愤怒和弑战之心非我族类,凭什么这些弱小的家伙能如此团结,又为什么族群的代际繁衍能如此顺利,甚至还有奇怪的仪式,传承着它们所不懂的“文化”,祭祀早已逝世的先祖。
而龙兽们,活了万余年久,龙焚之后,消散天地,再无痕迹。
于是有了可怕的变故,它们摧毁了人类的聚落,抓走人类去奴役,在经历了漫长的对抗后,又被反戈一击,落得灭亡的结局。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要被记得。
子锋眼前风景变换着,关于战争、掳掠和后来被算计,他已经知晓。但他尚是第一次,看到更远之前的这些事,一切被打碎之前的事
意识陷入癫狂的子锋忽然拦住了方征,他猛然扑到方征怀里,紧紧搂着他。似是被那孤独、不舍又惆怅的心绪所感染,子锋把脸埋在方征怀里,动作传达着这样的诉求
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不要忘记我,不要让我孤独地活在这里。
方征一时愕然,子锋忽然的依赖是意外之喜。做戏当然要十全十美。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也掺杂着些假戏真做的情感,他连忙条件反射般搂紧子锋,释放着安心的言辞“我会陪着你。”
子锋就像小孩子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理却又在索要包容。
“你想杀我。”
“不想,我怎么会伤你。”
“你不乐意给我生孩子。”
“我愿意,我是你的。”
“我绑你过来你不开心。”
“你能保护我,很安心。”
子锋半响没说话,把方征搂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防似乎化冻了,虽不确定是恢复了人类的情感,还是被激发了龙兽的感情表达方式,方征都必须要这一点珍贵的火种,小心翼翼呵护起来。
“我杀了很多人,你讨厌我。”子锋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把头往方征怀里埋得更紧。“征哥哥,从前虞朝决讼的那堆神兽都在你手上。如果我没有力量,你肯定就把我绑回去,然后用獬廌判决我偿命了,难道我说得不对”
“从人类社会的契约规范来说,我是该这么做。”方征长长叹了口气,“你杀了很多人。”方征话锋一转,“可是难道我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子锋问他的一句话。
“你会放了我”子锋哂笑,“那征哥哥就做不成一个贤明的首领了”
方征按着心脏,那里因为深刻的痛楚,这些时日总是会不时抽搐。可是子锋似乎已经无法共情他到底会有多么难过,屡屡以最冷漠的口吻打碎他的希望。这一次,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我只能做我立场上正确的事情。”方征道,“如果姚虞帝的父亲杀了人,你知道他会如何处理吗”
子锋疑惑道“我不记得姚虞帝的父亲杀过人,起码没有公开让人知道。”
“只是个假设。”这其实是后世孟子里用来参详道德的议论。方征简化后告诉子锋道,“姚虞帝是天子,皋陶是他掌管刑律的臣子,瞽瞍是姚虞帝的父亲。如果他杀了人,皋陶判处他的父亲偿命,作为君王的姚虞帝肯定了皋陶的判决,却并不执行,而是选择抛弃天子之位,偷偷背着父亲跑到了律令管不到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做过天子。”
子锋抬起脸,方征故事里总有一种魔力,吸引他听下去,“为什么做错了,为什么不杀”
“因为姚虞帝是他父亲的儿子。父子之亲,是先天的天伦。有了人,有了家,才渐渐有了国和法。那是后天的人伦。人类力量很弱小,一开始最能相信和依赖的,就是血缘亲族。如果犯了点错,父母子女就大义灭亲,那么人类氏族的根基就不存在了。无论犯多少错,为了彼此活下去,都无条件恕从、扶持与照顾,那就是远古人类延续至今的原因。”
“可是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子锋皱紧眉头,“我也不是你的氏族。”
“我曾经得到过,无条件的喜欢和照顾。”方征察觉到子锋放松了不少,挣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子锋的脸颊,认真看他的眼睛,“在我小时候,有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非常好。喜欢,是很好的事,不需要太多理由。所以我对你”
伪装到这个地步,方征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如果能安抚子锋不乱跑出去造杀孽,他必须要戴这样的假面,那么就一直伪装到死。让华族远离危险生存下去
子锋被这番话所温暖的同时,还泛起他自己不明白的好奇与嫉妒,“你小时候喜欢”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人的情感,有很多种,很复杂。他是我的养父。”
方征曾告诉过子锋,亲人在星空之上。子锋于是收敛了无谓的妒忌心,但他心湖中的涟漪并未消失。
子锋身体在发热,那是这些天来第一次,他并非出于折腾或玩弄看对方崩溃的乐趣。占有欲让他心中饱胀、又软又酸,想要亲怜密爱。他的征哥哥温柔的声音,亲切的话语,暖热的躯体,记忆中都变得鲜活。子锋被情感涡流包裹着,这种感觉真舒服人,作为一个人
“你是我的。”子锋回忆着刚才方征的说辞,手脚动作却和他身手不相匹配地笨拙,甚至有些微颤抖。他开始脱方征的衣服,方征毫不反抗,甚至很配合。子锋的动作便一改粗暴,变得轻柔。
暴雨夜的阎浮花在枝头颤动,大片带着水渍的光晕在雨中铺成缀满夜灯的天梯。高耸的建木,布满藤蔓的狭小枝干洞穴中,两朵花随风摆动,轻轻交叠。
“这就是弱水。”
建木外围有一大片汪泽,这种水非常轻,在手中状若无物。却无法泅渡,也无法划船。因为水的密度太轻,连一片鹅毛都浮不起来。
按时到达弱水边的飞獾小队共有六十三支,等了两日后,又有十三支会和,每支队伍都损失了半数以上,活下来的人也带着各种伤。即便如此,当逢蒙把仅剩的两百余人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看上去仍是一只强有力的生力军。
“一万人出发。最后到这里的,只有你们。我们为战友们哀悼。他们并不是无谓牺牲。”
逢蒙指着对面,巨大的建木高耸入云,哪怕弱水方圆百丈,视觉效果依然震撼。
“这里有这世间最大的威胁,不止我们夏渚的二十余万人,天下都岌岌可危。”
“我们必须除掉他,从前华胥人能做到的事,如今我们也能。”逢蒙转着手中的小罐子。
“要怎么过去”飞獾的战士们望这白茫茫的水面叹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草叶、一条小鱼都没有。游泳也浮不起来。
逢蒙吩咐人在水边巡查,“传说无法泅渡的弱水中,有巨大的鱼骨遗骸。是唯一的通行办法。”
这种鱼类已经灭绝,在它生存的年代,是唯一能在弱水中生存的大型鱼类。通常能长到十米左右。它的骨质轻若无物,体态看似巨大,中间布满疏空的气孔。它们曾经被华胥人做成船。
“如果只剩一条。应该已经被使用了。”
逢蒙猜得不错,一只“鱼船”已经被子锋使用,他带昏迷的方征来到建木时,搭乘“鱼船”渡过弱水,把它留在了建木边。
“鱼船”的外分骨架边缘呈现椭圆流线型,几根过长的骨刺围在四面,骨架轮廓的头部有刃形的咬合利齿,形状宛如后世的鲨齿。
“如果还剩有多的,我们就可以使用。”
飞獾战士在弱水边寻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其他完好鱼船,只找到了一些残损的骨片,它们虽然能浮在水中,但太小了。当年华胥人的确用鱼骨制作了不少船,但保留到现在完好的,也只剩一只,其他都烂掉了。
“罢了,早料到会这样。想办法把他引出来。”逢蒙下令。
弱水无法泅渡,建木就是个堡垒孤岛,它自成一套生态系统。那种可怕灭绝的訇蚁也没有被带到建木上。逢蒙的战略也不能在那里使用,如果不把子锋引出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场暴雨还在继续,雨水比重比弱水重,水滴落入弱水中,像椭圆形的小石子般沉了下去。飞獾军没有升火,他们的衣袍都被水浸得透湿。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天啊”
他们看到了盘在弱水边的并封金龙,它们两条躯体盘在一起,似乎在小憩。尾巴搭入水中,身躯在黑暗中宛如小山般庞大。
“华族的那条”逢蒙眼中闪过阴霾。
这也是必须铲除的目标,但原本的计划延后。华族出事,虞夷国君和华族领袖都失踪了。夏渚自然想趁火打劫。但他们以为这两条金龙会守在青龙岭山谷。那里又没有訇蚁,就不敢贸然动作。
逢蒙呼吸一窒,随即泛起扭曲的笑意
“这回倒是省事了。”
他掏出罐子塞给最忠心的下属,“把这东西撒到它的鳞片下面。”
干不掉连子锋,干掉这只也好。
他不自己动手,毕竟这条老命,还是很珍贵的。
接过罐子的飞獾精锐战士非常有牺牲的觉悟。他在黑暗中慢慢接近并封金龙,明知送死毅然前往,他走到一半,金龙就醒了过来。它们和传说中一般巨大的双头抬起,升到了半空中,俯瞰这小小的凡人。
那战士眼见不能完成任务,大喝一声猛地往前跑去。龙鳞是射不穿的,他必须用手才能掰开一丝细小的缝隙,把罐子里的訇蚁尸体缝隙倒进去。
如果他被这条金龙一口吞掉,那更好。訇蚁会循着味道钻进金龙的身体中。
那战士跑得异常顺利,暗自纳罕为何想象中的攻击没有到来。金龙只是在空中沉默地看着他,还带了一丝好奇,似乎不懂这家伙在做什么。因方征的缘故,尚在龙兽婴儿幼年期的它们,并不反感人类。
但是那战士身上的杀气还是被金龙后知后觉地感应到,还看到对方举着个罐子朝它们撒过来。两只金龙在他挨上前一刻,往旁边弱水里避开,庞大的身躯埋进了水里,水底下巨大的阴影逐渐离远,朝着建木而去。
至始至终,它们都没有伤害那个战士。就算有杀气,避开就好了。它们尚没有任何敌对意识。
那战士呆呆地站在水边,罐中的粉末刚才也不知道撒了多少到金龙身上,他对于自己居然能活下来,感到分外惊讶。和连子锋是血脉觉醒不同,这是只真正的龙,为何不攻击人类
还有,这弱水里不能游泳,这两只金龙是沉下去了吗那又为何在水底下逐渐潜远
方征身处的小枝干间,从间隙中能瞥见宛如山峦般巨大树根,在视线能及的更远之处,是片白茫茫的水线。无论是高耸的建木还是辽阔的弱水,哪怕在光线充足的白天,他也只能看见一小片。
黑暗中雷雨铺天盖地,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方征虽然在遮风挡雨的树干中,他浑身亦是湿透了,而且还很疼。
不过,是好的疼痛。他成功地软化了子锋一点。子锋此刻正睡在他的怀里,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之前子锋都是做完就马上离开,不会等方征恢复体力。如果子锋真的睡熟,就说明他已经对方征放下了戒心。虽然他的身体刀枪不入,但方征有那把曜石制作的重华剑,还是能伤到他一点。
方征这两日没有听到并封金龙的叫声,弱水太宽,它们的两对白色的新羽翼刚刚长出来,或许还不足以支撑它们庞大身躯飞过那么宽的水面。两只小家伙虽然会游泳,但弱水也是无法泅渡的。
方征想悄悄起身,刚推开子锋的头一点,立刻又被他抱紧了,根本挣不开。方征低下头,见子锋睁开殷红的眼睛。原来子锋并没有睡熟。
“征哥哥,别跑,我会知道。”
“没有,我就想喝点水”方征迅速道。
子锋扯断方征头顶的藤蔓,断口立刻流淌出大量清澈甘甜的汁液,浇在他脸颊耳边。“这几日难道你不知道怎么喝水吗再说,刚才”
方征难得脸红,只好道“不习惯,我还想去拿那边的杯子接来着”
“人的东西,麻烦。”话虽如此,子锋还是起身去拿了个玉杯递给方征。子锋能找一套器皿来,任方征研究怎么煮肉怎么腌制,已经很有进步。
“征哥哥,我要睡了。”子锋眼巴巴看他。
方征迟疑问“非要搂着我才睡吗”
“是。”
这又是什么怪癖。方征想,之前折腾他那时候,就是完事后走人。但子锋刚刚好像恢复了一点柔情。或许一并恢复从前在青龙岭山谷中,“连风”习惯搂着征哥哥睡觉的作风。
方征只好重新躺回去,任子锋把头搁在他的怀里,手环到腰间,把他当半个人形靠垫。方征睡不着,耳中听着风雨声,忽然瞥到远处闪过一点火花,那位置像在弱水的水面。
怎么可能呢弱水是无法泅渡的,在这么大的暴雨中更
方征忽然瞪大了眼睛,心中逐渐升起一个推测,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同时子锋又睁开眼睛,耳朵竖起,眉头越皱越紧,他从方征身上下来,来到了树洞边缘,冷冷俯瞰着远处。
方征的视线比一般人好,他猜测子锋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方征依稀见暴雨中有个庞大的东西在弱水中快速移动,逐渐接近了建木。
“怎么可能”子锋厌恶地喃喃道。
“雨水。”方征低声道,脑海中的推测清晰起来,“这天上下的雨水,来自正常的水循环。它们落入弱水中,虽然比弱水重,沉到了下面。但雨水那么多,就在弱水下层,聚集了正常的水面所以,这弱水的最下方,是有浮力,可以潜游的。”
并封龙带来了巨量的雨水,终于也够它们在弱水的下层水域潜游。刚才的火花,是小火冒出水面换点气,带出了一团火光。
方征见子锋三两步爬到建木枝干某个地方,等他重新回来时方征心头一紧,他看到子锋握着那把扶桑木的红色弓矢。那上面已经被子锋绑了根褐色的弦。
“弦不够好。”子锋冷酷道,“把龙筋抽了,正好能给它做弦。”
“不要”方征颤道,“当初匕首插在你心口,它们替你疗伤,盘在你的心口很久,你才能保住性命”
“你说错了,征哥哥。”子锋道,“那不是疗伤,是压抑相同的血脉。没有它们,我还能醒得更早。”
方征心中一沉,的确,子锋第一次变成意识不清,力量暴涨,行事作风和野兽无二,就是那两条小金蛇离开他心口匕首之时。
“征哥哥,我之前不想和它们见面,是因为我知道,见面就是生死。龙,有一个就够了。”
方征拼命摇头“不是的,没必要。你们又不是敌人。真的不需要”
“它是来带你走的,凭这一点,它就是我的敌人。”子锋在石头上磨了几下箭矢,但那根扶桑木箭矢是如此完美,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打磨,木质光滑得就像上了油。
方征急促道“不是敌人。跟我一起走。我说陪着你,就不会食言。我们没必要一直呆在建木上。我们可以一起去各种地方,看各种风景我陪你,你也陪我这样不好吗”
“哼,说得好听。”子锋道“你回去,是当华族首领的。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要做什么事吗我呢这天下,有什么人能放过我除了这里,哪里又有我的容身之所除非我把他们都杀了。我倒是不介意,也做得到,你肯么”
“不会的。”方征握住子锋摆弄弓箭的手,“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当然你也不要伤害别人。只要你做个正常人就可以。”
子锋笑了,轻蔑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可以自己”
“把人都杀了。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方征斜眼瞥到那巨兽的阴影越来越庞大,“我说的保护,是指在人的规则里,他们不敢伤害你的那种保护。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们”
“征哥哥,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子锋挑眉不屑道,“在你的地盘上你能说了算。那虞夷国君呢夏渚国君呢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听你的。反倒是你,竟然和他们合作,布下埋伏伤我”
“因为那时你没有和我在一起”方征咆哮道“他们不听我的,那就让天下都变成我的地盘”
子锋惊讶地瞪着方征。
方征伸出手紧紧握着子锋,铿锵道“来吧,子锋,你也该复仇够了。如果你想杀人,就帮助我,去战场上杀如果你想降下恐怖和威胁,那就听我的指挥,去摧毁抵抗的城池我很早就立誓,不要被任何人践踏。你虽然只要你改了,我就会保护你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你也要成为我的。成为我的利剑,铸造像你老师那样彪炳的功业,那么千秋万载就再也没有人能把你忘记”
子锋剧烈地喘息,他又开始头痛,眼眸红得滴血,他死死地盯着方征,手牢牢嵌入方征肩膀,抓得他生痛。
“不要骗我”子锋大吼着,“我不想再不想再被”
方征捧着子锋的脸,“我,会老去,这世上的东西,我做的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不会骗你,绝不会如果我骗你,你就杀了我,撕碎我,把我的心挖出来”
“好”子锋脸上淌下一行泪水,他按着心脏位置,沙哑道;“好”
“走”方征亦是涌出了喜极而泣的泪水,他一只手握住子锋,往外伸出头,想去招呼两只金龙。它们巨大的阴影已经攀到了建木的树根边。
金龙亦嗅到了方征的气息,往这个树节凑过来。像一座移动的山丘。
然而方征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其中一只的身躯方征认出那是小冰,它的躯干扭曲成了奇怪的s型,用头去撞击树干,又疯狂摩挲着石块,似乎在遭受着某种痛苦。
“怎么了”方征刚探出头,那只还算正常的,小火的脑袋凑到了方征的旁边,它大大的金色瞳孔中,蕴着一层水汽,就像是委屈的哭泣泪眼。方征连忙一把抱住那庞大的头,焦急问“怎么了”
龙兽发出含混的音节,它们当然不会说人话,但方征奇迹般能理解大致意思,或许跟他把这只小金龙从蛋里面孵出有关,它们的诉求,他总能第一时间理解。
“小冰的身体里钻了东西”方征心中一沉,在黑暗中看着另一只头疯狂地在树干边撞击。
“蚂蚁。”子锋耳力惊人,他露出嫌恶神色,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鞘壳钻探声,那曾经是龙兽的梦魇。“数量不算多,集中在头和脖子里,还没有钻到主躯干这边,只是时间问题。”
方征心痛若狂“谁干的有没有办法救它”
出乎意料地,小火那颗在方征掌下发抖的脑袋,竟然轻轻挪了几寸,上颚碰到子锋手中的红色扶桑木弓矢。然后它又碰了碰挂在枝干边的重华剑。它闭上了眼睛,大滴大滴的泪水抖落在方征头顶。
方征瞪大了眼睛跌坐在地。他看见子锋抚着箭矢,若有所思道“并封龙,很幸运,你们有两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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