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说:山海亦可平 作者:开云种玉
    正如方征所料,他受到的“欢迎”并没有那么真诚,甚至在表面上就暴露出了紧张和敌意。虽然他也能理解。

    那几个“入乡随俗”穿上了华族鹿皮衣的虞夷士兵后退一步,其中一人出头道“华族首领,您身后那家伙”

    虞夷士兵所有人的视线都越过方征,盯在了连子锋身上,纷纷亮出了亮金色的长刀和斧头。

    数量较少的华族士兵虽然没有那么明显的敌意,脸上的困惑却盖过了他们素日对方征的敬畏,那个牵着驳兽的是孟十三素日的心腹之一,从前自然也唯方征马首是瞻,但此刻他表情也十分复杂。

    方征心中一紧,子锋当时突围时,杀了不少禹强营的战士,以前还杀过一两个华族的守卫。这些人憎恨他理所应当。

    “他的事会有个交代。但他如今已经是我们的同伴。”方征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惊呆了。然而区别还是很明显华族战士们最多不知所措,虞夷士兵却哗然激荡咬牙切齿道

    “怎么可以这家伙杀了多少人要他偿命”

    “听我说”方征严厉道,“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

    然而方征的话第一次被无礼地打断,“凭什么”那些彪悍又记仇的虞夷士兵并不承认方征的权威,他们的集体情绪非常容易被调动,一起大声嚷嚷开。吵嚷中都是“偿命”“杀了他”的武器举握姿势。

    方征跨前一步,蓦然大声道“牺牲不会白费,我们换一种方式”

    然而与此同时,那些虞夷士兵毫不理睬方征的话,已经大吼着冲过来,子锋从方征身后闪出去,拦在方征身前。他那身纯黑的华胥人的鲛绡长衣鼓荡起,被长兵器尖端戳穿。

    子锋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原地。任由那数量众多的刀剑招呼在他身上,它们划烂了织物,然而没有一件兵器,能真正伤害到子锋的身体,它们格在他身上动不得,宛如砍不烂岩石。

    士兵们大惊失色,只听方征威严道“都退开”

    看不到子锋用力,那些人却觉得刀剑上传来一股力,震得他们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子锋毫发无损。面容冷峻无波澜,冰冷沉默着。

    虞夷士兵们不敢再贸然上前,可是他们警惕又愤怒的表情,却比刚才更甚。他们不是普通百姓,不会因为害怕退缩。他们尽管颤栗,也仗着力量,势要和子锋一战,哪怕死去。

    方征不能放任这道危险的裂痕蔓延,如今子锋和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短时间内无法化解。方征情急之下,抛出一个后世被广泛使用的理由,仿佛一道惊雷在空中劈过

    “不要拿你们浅薄的仇恨去定义他。他不是人,是神的使者他杀人不是针对你们”

    这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子锋原地不动,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一眼方征,心中略惊讶,然而他立刻明白该如何配合方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方征的“故事洗脑”从来都那么煞有介事。子锋八方不动,在外人看来表情高深莫测。

    “神”不仅虞夷的士兵瞪大眼睛,华族的战士与旁边采菌的小遥哥,都抖索着牙齿打颤。

    什么是神这个时代的“神”不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释迦摩尼。在这个蒙昧的远古时代,如果说“三皇”勉强可以有神格,“五帝”的时代都没过去多久。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神”的概念是模糊又恐惧的。在他们看来,部落的图腾和远祖、恐怖的自然灾害、巨大的猛兽、能起死回生的巫医,都染了所谓“神”的影子,可是到底什么是神,他们也说不上来。

    方征的那双头金龙也勉强有神格,可那玩意真真切切看得到,是远古失落的巨兽,并没有那么虚无缥缈。此刻方征忽然说刀枪不入的子锋是“神的使者”,他们就不知所措了。到底是什么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神为什么要派使者来这个世间又为什么是连子锋这个杀胚还杀了那么多人

    方征脑海中急速转着,忠诚或者契约之类的精神力量并不能约束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他早就明白了。这个时代建立权威的方式只有两种武力和物资。而如今,他在试着开启第三种方式。

    神意、精神洗脑,在后世逐渐演变成宗教。

    方征叹息,他终究无法越过这个阶段,离文明实在太远,科技不够发达的情况下,他若是直接跳过无神论,根本无法有效聚拢力量、信服人心,亦不能达成他的目标。

    “你们杀不动他,你们都知道他是花与龙的血脉。这不是怪物血脉,是神为了解决世人的痛苦,遗留下来的种子。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拯救。”方征控制着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装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子锋也控制着嘴角的抽搐他杀人还是为了救世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那些士兵困惑着,呆呆地问“拯救”

    方征快速转动脑水,运用后世社会学的知识,道“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会遇到野兽、为什么会染上病、找不到食物、天下大旱或发大水神造出了你们,又为什么要你们经历那么多苦难”

    这个时代没有普及进化论,“从哪里来的”这个常识,大部分人还是信奉女娲造人那一系列神话。华胥人的文明被封存得太久,挖掘出来的玉雕版也没有广为流传,除了上层的一些政权领袖,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轩辕丘人首蛇身的真相。

    “为什么呢”那些人顺着方征的话提出疑问,这是个直击心灵的问题,很多人悄悄在心中问自己。

    方征在脑中快速推演着,如果他要借用神意的名义,那这个“神”必须站在人的一边,才能获得人的拥戴。那么人的“痛苦”就得找另一方替罪羊。

    “因为神有两方”方征大声道“有善意的神,赐予人生命,祈盼创造一个和平的、守序的、平安的、繁荣的世界;但也有恶意的神,夺取人的生命,诱惑人产生仇恨和杀意,给人播撒疾病的种子、驱使猛兽去捣毁人类的家园,肆意操纵天灾的力量,以人类的痛楚为乐。善意的神为了救世,就必须根除恶意的神播撒在世间的邪恶。”

    方征的话十分有煽动性和说服力。那些人面面相觑。他们开始一步步被诱导着回忆往事,逐渐为生活的悲惨找到了可以归罪的根由。

    “可是,”有人疑惑发问,“如果神使真的是帮助我们,为什么是要杀人,而不是去除掉害人的猛兽,或是改变干旱的气候”

    听到这话,另一些逐渐有点被说服的人,也露出若有所思的怀疑。方征可不能让怀疑继续扩大,不能功亏一篑。他灵机一动继续道

    “因为那些被摧毁的城、要塞、农庄都是被洒下了恶神种子的。那些种子已经不在外界,而进入了那些人的心里。疫病在蔓延、口角纷争不休,无论怎么拼命劳作也不够吃喝,常年挨饿受冻,你们自己回忆一下,他们是不是好勇斗狠、情绪极端,经常散播分裂和仇恨的言论所以必须被斩除只有杀掉他们。才能杜绝恶种蔓延”

    方征心中在抽痛,他来自文明的时代,却必须借用这套在他眼里“封建”“愚昧”“不科学”的理论,给这些人洗脑对这个世界错误的看法可是,他不得不如此。否则,在这种生产力落后的环境中,他要如何保住子锋又如何再次建立权威

    方征在心中暗叹息父亲,我终究,变成了这样的人。一个借助“神授天权”力量的,或许勉强可以称为有封建特征的统治首领。这样的思想洗礼一旦完成,或许要持续很多年,人们才会重新去质疑自然界现象,慢慢启发科学的种子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做,才能解除这场危机。

    即便有些自我厌弃,方征“洗脑”的角度也十分巧妙,那些死去的禹强营战士们,有不少都快要到年限,所以脾气并不好。他们训练强度大,任务压力重,不少人的心智都很暴戾。他们常年在战场上拼杀,如果放在后世,就叫做或多或少都染上些心理疾病。方征猜得不离十。选择这个作为切入点,很多人逐渐信了。

    有人“噗通”跪在地上道,“我曾经也有很坏的念头我是不是带上恶神的种子了”

    “没关系的。”方征立刻趁热打铁,“如果神使不杀,就说明能拯救。很多人都被恶神播撒过种子。只是有些人让种子长成了大树,有的人的种子没长大。接受善神的拯救,就能根除。”

    “怎样接受拯救”那些人又十分怀疑地看着方征。

    方征心头苦笑,如果是某些宗教,基本上无外乎交钱盘剥的那一套,什么洒圣水卖符咒。但方征他套用了宗教洗脑的模板,并不是为了牟取个人的利益,他只想要这些人无障碍地拥戴和平的生活方式。

    “只有一个办法能祛除恶的种子。那就是好好创造价值。”方征看着一张张迷惑的脸,“价值很多种来源。首先是生产劳动,不要干活偷懒,荒废田地。其次要好好地照顾家人,你们现在已经是单偶制的族群,丈夫和妻子不能背叛,要同心协力抚养孩子,抵御风雨。再者要在部族中尽到责任,互相友爱、照顾族人。人类非常脆弱,离开了社群无法生存,我们必须拧在一起,才能避免恶种侵入心中。为此要传承好的文化,不忘记祖先为了保护生存空间付出的牺牲努力,不忘记生存至今的奋斗历程。让好的变得更好。让坏的被消灭遗忘。唯有如此,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过上和平繁荣的生活。”

    有些人边听边点头,可是方征这番话虽然动听,对于战士们来说,还是有不切实际之处,他们又质疑问道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别人要来打杀我们。我们肯定要打杀回去。谁不想过和平的生活可是没有办法啊。”

    方征点头道“这就是神使力量的真正作用。力量必须存在,虽然我们渴望和平。但总也有人不愿意维持和平,他们放任心中的贪婪,要来侵占不属于他们的资源和土地什么资源不够的借口,那都是贪婪。这世间的人,其实并不算特别多。只是缺乏力量,无法捕猎太多猛兽,占据不了地盘,才会资源不足。有了神使的力量,能保护族群。消灭猛兽,扩张更肥沃的土地,就无需去贪婪地侵占别人。这世间太大了,如果天涯海角的土地人类都能踏上,能养活多少人,你们知道么”

    所有人都以新奇的目光看着方征,他们从来没想过,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方征待继续说,忽然从旁边的山头传来几声清脆的鼓掌声。方征抬头,是虞夷的“老国君”,当然,他的身形外貌属于“大王子”,他意味深长地遥瞰方征,皮笑肉不笑

    “不愧是华族首领,恭候良久,欢迎回来。一回来,就带来了神使这么强大的助力。再加上那只巨龙,还有什么人能与你作对呢咦龙还在外面巡逻吗”

    方征不想告诉别人,并封龙在建木养伤,反正目前来说,子锋的战力已经足够威慑。当然,方征在表面上,也要配合虞夷国君,演一出“友好配合”的戏码。

    “辛苦国君这段时间帮助我们华族。龙到时候自会回来。”

    子锋眼神闪过一丝狰狞的光,又强制压了下去,他憎恨虞夷国君。可是他不能破坏方征的计划。

    这丝厌恶的表情却没有被老奸巨猾的虞夷国君放过,他玩味笑道“果然神使不针对我们这些人。以前我不懂,得罪了神使。神使却并不找我的麻烦,看来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坏种子,对么”

    方征暗地里磨牙想,这老东西背地里谁知道沾了多少血,却立刻就学会方征这套说辞扯做自己的“保护伞”来定性,果真是老奸巨猾,方征又怎能轻易放过他,他也装作笑道“目前看来没有。希望国君好好保持。不要被恶神所诱。”

    换言之,以后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如果到时候真和这老东西撕破脸了,也有理由。

    子锋把眼睛埋在发梢之下,浑身低气压不发一言。既然征哥哥要他装成高深莫测的神使,他就配合到底。

    方征回到了华族领地,他发现虞夷的人表面上“不进入华族居住领地”,但事实上,已经开始和华族交换很多物品。在外围的集市、湖边标志的广场,还有宣布告的“行政部门”等地,不止虞夷的士兵,还来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虞夷人,不受限制地走来走去。他们平时住在青龙岭山谷外面半开放空地的边缘,用劣质山毛榉搭着歪歪斜斜的破烂木屋。方征想召集“行政部门”和重要的人员开会,却发现一半多都没在。

    “孟十三呢”方征听马上飘的汇报,疑惑皱眉,“出去交换置货”

    虽然孟十三的确肩负着到处去交换物资的任务,但他手下有驳兽和马上飘的其他人,他自己只出面很重要的交换,在这个外来人口与不确定因素增多的时刻,他居然走了那么久。方征升起不安。

    汇报工作的“经济部门”的人员告诉方征“其实是那些虞夷人来交换生活必需品。我们的储备一下子就不够用了。皮毛等物资倒是可以就近捕猎,但是岩上析出的石盐、酒曲、陶范里掺杂的红铜、枫木枝、野棉、角鸡蛋和鹿脯都需要从外面补充”

    方征凝重地听取,忽然道“慢着,其他就算了。怎么鹿脯也不够这不是最常见的猎物吗”

    “不是的,鹿肉是够吃的。可是大家都喜欢吃腌制过的,鹿身上最好的那块肉脯,虞夷人也非常爱,就交换了很多过去而且现在人越来越多,附近的鹿数量不如从前了。”

    方征立刻明白,日常用度和饮食结构已经作为华族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召集剩下部门的人,如果一把手不在就找职位最高的代理人,开会。统筹这段时间的情况,商量之后的安排。”方征沉吟着吩咐。在这些部门之外,专门有两个人负责“通知联系”,传达方征的决议,那就是后世组织部的雏形了。

    虽然方征拉大旗扯了一种“神意”来给子锋的行为打掩护,但在日常生活中,华族的开会都是处理业务,他早就说过大家信奉自由。换言之,他并不是要推广这种宗教,他只编造出合理性,然后放置。在这个会议上,他也没有过多强调子锋的情况。他需要商量的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事。

    “虞夷人表面上没有进入我们的居住领地,但已经通过近距离的物品交易和联合巡逻,深刻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华族之前的分工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位置。如果虞夷人只是交换物品,就会增加我们的日常产出的负担。我们必须把他们纳入华族,然后改造分工他们。”方征说出了他的想法,“可问题是,虞夷人同时又要接受他们国君的领导,如果产生分歧、不服从我们的统一安排,会造成混乱。”

    仆牛的发音能力已大大提高,他现在是华族战士中的一个标杆“那就打败、俘虏他们。”

    “我不想动武。”方征道,“家门口,伤筋动骨的。我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怎么做”虽然没听过这句歇后语,但并不妨碍上下文的理解,玄思长老沉吟道,“单独干掉那个国君”

    方征摇头道“那会引起他们的反抗心,而且我们师出无名。”

    “那该怎么做”几个铜牙有些焦急。虽然不懂“师出无名”到底是什么,但他们都知道方征如果要展开讲,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方征笑了笑“很简单,控制供给就可以了。从今天起,我和经济部门的负责人会商量列一张单子,这上面的东西,我们自己都不够用,绝对不允许和外族交换。否则就是触犯律令。”

    “什么律令”

    “即将颁布的经济计划管制条令。”方征慢条斯理道。“然后,静观其变。虞夷国君如果是个聪明人,会接受条件的。如果他不聪明,我们就师出有名了。”

    孟十三的儿子孟小君也在经济部门之内,看着方征露出的一点森然笑意,暗暗打了个冷战。首领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出人意料,但细看那名单上的限制供给物品,包括了肉类、生鲜、蔬果、主要都是短时间内虞夷人无法找到替代的日常消耗品,的确是杀招啊。

    关于物资结构,方征要改变的不止于此,他告诉这些职官们“现在华族人口短时间暴增,青龙岭山谷的自然资源不一定跟得上。我们必须改变主要肉类靠狩猎获取的模式。这经济计划管制条令中,还包括强制每户人家养畱牛、斑羊、角鸡作为肉源。挑选这三种,是因为它们容易驯化。要减少对鹿肉的依赖。”而且方征没说出来,驯养了牛之后可以推广农耕,牛羊可以挤奶,鸡可以下蛋,对于提高族民的蛋白质摄入量非常有好处。

    “而在蔬果采集模式上,我们要开始有意识选育菜片宽大。果肉多果核小的品种来栽种,每一次都要挑拣。年间就会慢慢起效,我们就能凭借有限的地盘养育更多的人口。虽然现在看上去食物够吃,但我们要为未来考虑。统计局的人口调查结果我看了,今年的新生婴儿比例很高,在十年之内,华族的人口规模还会扩大数倍。我们自然会走出青龙岭,但扩张也需要军备资源。日后去开垦新的土地,这里要作为支援。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强抵抗风险的能力。”方征一条一条地把新律令的改动说与他们听。长老和职官们频频点头,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听方征说完之后,觉得分外有道理。

    “首领,还有一件事。”等方征理清楚后,负责管理“外交”的职官告诉方征,“巴甸的继承人逃到了夏渚寻求庇佑,传来消息说,他们有意联盟。”

    “联盟”方征疑道;“巴甸都淹完了,没有军队、没有蟒王、物资也运不过去,拿什么去交换联盟”

    “是人。巴甸山丛国君死于修陵城内,他唯一的继承人是个女儿,也是盐水女的曾孙女。她要嫁给夏渚国君姒仲康。”

    开会的职官们都轻松笑了起来,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已经失去了国家,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像方征说的,没有军队、蟒王和物资。无非给自己后半身找个安全避难所罢了。

    方征踱步,他没有轻看此事,忽然道“不对。夏渚从来标榜玉礼。迎娶巴甸流落的王女,他们就有出兵的正当理由了。”方征皱紧眉头,“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尽快处理好虞夷人,然后加强防御。”

    遥远的北方都城,夏渚的婚庆礼节中,国君也会跳舞。姒仲康的曾祖母是崇禹帝的后妃涂山娇,美貌基因一直遗传下来。他今年二十七岁,也不显老,在这个时代是难得的美男子,跳舞的视觉效果也赏心悦目。

    这对于夏渚来说是大好的喜事。他们拥戴的年轻雄主姒仲康,治国勤恳,却一直忙于国事未曾婚娶,也没有继承人。王嗣没有着落,是极为影响人心之事。这些年不知让多少人操碎了心。如今巴甸盐水女的后裔来联姻,夏渚也有了出兵华族的理由,可谓一石二鸟、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发自内心地高兴。

    但和优美的舞蹈、欢宴的精美玉器,人群洋溢的欣喜表情相比,一整天端坐高台上受礼的夏渚国君,并没有那么开心,甚至表情称得上阴沉。

    直至入夜。姒仲康甚至没有前去婚礼合卺的庙帐。而是召见了军队的统帅。臣子们纷纷猜测,雷厉风行的国君准备对华族动兵,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却并不知道他的公私心二分,召见两大军团统帅,是不同的理由。

    逢蒙被召见时再三强调,那天在建木,他没有引出连子锋,却无心插柳处理了华族的双头金龙,訇蚁够它们喝一壶,搞不好早就成粉末了。但即便是这么高兴的事情,夏渚国君从白天开始阴沉的脸色也没有晴朗,逢蒙于是心中有数。

    逢蒙告退,走出这座耗费了几十年修建的白玉大殿门口,换做铠役军的统帅进去。两人擦身而过时,逢蒙一吐平时看不顺眼的恶气,以幸灾乐祸的语调,在年轻美丽的索兰将军耳边低道“他还是和巴甸王女联姻了,你这十几年算什么,嗯”

    索兰没有理他,她沉默地走入大殿中,跪在丹墀下,她不抬头,闭上眼睛,回想着一个男孩子的笑容。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孩子如今坐在高处,离得好远。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他,除了小时候,他们曾经是朋友,他是一个落魄的王族幼子,在河边买了一束她采摘的鲜花。

    周围一个内侍都没有,姒仲康沉默地看着夏渚的“铁凰”。这里不是祖姜,在父系政权体系中,能走到这个位置上的索兰,是国都难得的将星,并不仅依靠着和主君的旧日友谊。

    “方征的用兵风格,只有祖姜和巴甸两回的参考。非常快和险。但基本建立在巨兽威慑上。”索兰没有听到主君开口,总得说点什么,“如果金龙真被逢蒙统领除掉,我们占据绝对优势。请让我领兵,正面远程奔袭,是我的长项。”

    姒仲康道“那么,交给你了在我有生之年,分裂的虞朝土地,能不能再次统合,就在此一举。这是祖父和父亲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领命。”

    是我十五岁以后的愿望。秋水河的蒲黛绒年年都开着,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姒仲康没有别的话对索兰说。他已经娶了盐水氏,失去了资格。

    方征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前有职官跟他建议,其他国君的住所都华贵精美,方征就住在自个建造的火山灰土房子里,是不是太简陋了,要不要重新修一下。被方征一句奇怪的“比窑洞好多了,那么伟大的领袖都住在窑洞里,我这算什么。”给堵回去了。

    那些职官暗自羞愧自己懂得太少,也不知道是哪个伟大的领袖住过窑洞。

    子锋也在屋内等他。子锋神情有些抽搐地告诉方征,今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华族人,来找他“祛除恶意种子”。子锋不随便答话,只是沉默地站着。他们居然在子锋面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忏悔起来,说自己做过的坏事,就像在一点点地吐出毒汁。

    方征啼笑皆非“看来该给你塑个像,造个金身。”

    “什么”子锋迷惑道。

    “没什么,他们既然想来找你忏悔,你听着就是了。如果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们说了能获得心灵平静,是好事。但特别严重的那种,在查实后,就不能姑息。”

    方征心想,这对于减少犯罪率是不是也有作用他思索了一会,对子锋道,“你可以去把那只獬豸王牵出来,你以前穿白袍子的时候,不也摸过它们,学过断狱吗我给你设个决讼的职位。以后你就司刑了,如何”方征为了最大限度把“宗教”的副作用降低,他决定将“礼”“法”“狱”“讼”的元素掺入。让洗脑不至于太虚无缥缈。

    子锋有一丝委屈道“那我每天都要听他们逼逼叨叨的吗”

    “你可以设个工作周期,做五休二朝九晚五。”方征给子锋解释了这堆他无法听懂的字眼,“强度不算大,内容也不会重复无聊。相信我,人只要不太闲也不太累,就会充实快乐的。”方征说得如此简单,子锋喃喃重复道“快乐”

    其实对于子锋来说,他比较清楚的快乐源自另一类事,可惜现在方征没原谅他,都不让他睡在房间里,非得睡在隔壁。方征还把门窗用木条栅上,虽然子锋真正想进去也拦不住。但他做出这种姿势,子锋也不会违拗,只好呆在隔壁委屈地一个人闷着脑袋睡。

    方征安排了“充实快乐”的“工作”,某种意义上,倒是平衡了子锋心情。方征感觉得到,离开建木的子锋,其实情绪并不像在建木中那么平稳。

    子锋虽然恢复了理智,在许多事情上依然显得无动于衷和冷漠。方征不敢掉以轻心,子锋没有吃三珠树的果实,必须小心关照,不能让龙兽血脉之力再次带走他的理智。方征知道,该用爱继续软化子锋。但方征又不能轻易地原谅子锋,否则对方吸取不了教训。

    方征最后想了个折中方案。他把床摆在靠隔壁墙的一侧,假装没听到子锋也迅速把床搬到了墙边。子锋的听觉过人,隔着一堵疏松气孔的火山灰墙,听到方征均匀的呼吸声。子锋白天被迫压抑表演的怨气都吹散了,心情变得很好,露出沉入黑甜梦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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