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再次见到他的场面。他是心冷, 但也有过幻想。
他想过自己忙碌中的某一天接到母亲一通电话,告诉他“父亲”回来了, 她终于等到了,以至于他每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心情都很复杂,好像是期待,又好像是害怕。
他也想过或许是在未来的演唱会现场,他就藏在观众席, 虽然方觉夏看不清, 但或许他就在下面, 听着他唱歌,看他跳舞。
然后方觉夏会在心里想, 爸爸你看,我不是失败品。就算我看不清, 就算我的脸上有一个胎记, 我也可以拥有舞台。
那么多的幻想都破灭在此刻。
方觉夏做梦都想不到, 会是现在这样狼狈不堪的重逢。
原来跟踪自己这么多天的那个人,不是私生, 也不是什么狗仔,甚至不是处心积虑想要把他拉下来的前公司,是他的父亲。
知道他患有夜盲症的伟大父亲,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场, 手持一根钢棍, 朝着他的后背挥上来。
后腰隐隐作痛, 疼痛和冲击令方觉夏无心思考。
他沉默地望着面前这个已经和记忆中相去甚远的面孔,最后只冷淡地转头,对私人保镖说,“麻烦您,按照裴听颂的想法去处理吧。”
“好的。”那人的职业素养很高,没有多一句嘴,即刻就准备将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带走,可谁知这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突然爆发出力量,拼了命地挣扎,嘴里还大喊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连你亲爸都不认”
他嘴里骂着极其难听的话,各式各样的脏话,毫无逻辑和章法,和疯子没什么两样。方觉夏一概不想听,只是到最后,他连带着骂了他的母亲。
所以在转身的瞬间,方觉夏停了下来,背影僵了一秒。他朝前走着,脚步停留在方才那根粗长的钢棍前,弯腰将它拾起,然后转身,朝着这个疯子走去。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方觉夏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准了他这张苍老的脸。
“方平,你吸毒了,是吗”明明是疑问句,可他语气确凿,神色冷静,仿佛在陈述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实。
他面前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看起来诡异非常。
方觉夏点点头,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毒瘾犯了。”
当初他染上违禁品的时候,方觉夏还以为有的救,电视上说人犯了错也是可以改过自新的,他信了。
哪怕这个人后来想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方觉夏也幻想着,或许某一天,方平就改过自新了。
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他越来越理智,他也清楚,幡然悔悟是个小概率事件。大部分的人只会一错再错,死不悔改。沾染毒品的人,更是欺诈人格的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来。
方觉夏站在他的面前,发现自己已经比方平高了,被他抛弃的时光让他飞快地成长,于是如今再来看这个人,就发现他是这么落魄,这么无能,像是被抽干了活人气的一副干瘪躯壳。
猛地举起钢棍,那一瞬间,方觉夏看见方平发抖的肩膀。
他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刚刚就是想这么对我,是吗”
眼神落到他跛掉的一条腿上,方觉夏将棍子拿下来,轻轻往他那条废腿上拍了拍,毫无波澜地问道,“还是你想打断我一条腿,像你这样。”
“我没有”方平身子不停地打着抖,说话每个字都像是从嘴里颤巍巍掉出来的,“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想把你弄晕”
“弄晕。”方觉夏重复了他的表达,“然后呢,绑架勒索拿着大笔钞票去买你求之不得的毒品”
方平不说话了,他几乎也说不出什么话了,打颤的双腿站也站不住,只能堪堪被那名保镖拉着拽着,像个破布棉花缝出来的假人。
保镖开口说,“方先生,少爷之前安排了一个地方,告诉我如果抓到了人,就先关在那里等他回来。”他看着方平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停留,“要不,我先把他带过去,您先回去休息。”
这里随时会有人来,裴听颂考虑得很周全。
“不用告诉裴听颂,”方觉夏惨淡地笑了笑,“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和对方比起来,他们谁都没好到哪里去。
方平毒瘾发作半昏迷过去,被私人保镖带走。方觉夏决定跟他一起去,等方平清醒再审问一遍,他必须搞清楚来龙去脉。
手里的钢棍沉甸甸的,方觉夏低头看过去,那么长,那么重,砸在头上恐怕不止是昏迷。
他似乎预支到那种闷痛。
将钢棍扔进后备箱,方觉夏整理了情绪,他很清楚自己这样的状态没法开车,一定会出事,所以也坐上私人保镖的车,一起离开了公司楼下的地下停车场。
一路上昏昏沉沉,方觉夏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被捆住的方平挣扎大叫,感觉有些不真实,像一场狗血淋淋的戏剧,很难看,也很折磨人。
他的额头磕破了皮,开始流血,痒痒的,流到眼皮上,他抬手用手背擦掉,继续望着前方。明明自己已经修炼成一块石头了,可原来石头也会疼。
私人保镖带着他去到一个公寓里,将捆住的方平扔到其中一个房间,绑在一张单人床上,牲口一样。
“方先生,您可以休息一下,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会看住他。”
方觉夏像个木偶那样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闷哑的声音,“谢谢。”他唯一的要求只是一杯水。
握住水杯的他,非常固执地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方平被关起来的房间,坐在距离他不到三米的一张桌子旁,沉默地看着他。
喉咙干燥,痛痒。他只开了一盏床边台灯,因为他不想看得太清楚。
整整一夜,方觉夏始终听着他的尖叫、嘶吼,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旁观者。那种被违禁药物控制住神智和精神的失控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床单被他蹬破,扭动着挣扎着,口吐白沫。这场面在夜盲的加持下变得模糊,他像是远远地观看了一场烈火烧身,看着一个活人熔化在罪恶的火苗中,变成碳,变成灰,变成一滩发臭的死水。
多年的阔别重逢,攒下来一场噩梦。
看着眼前,方觉夏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幅幅画面,都是方平十几年前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跳着狂歌行和海上花,姿态优美,令人心醉。每一个抬腿,足尖都绷得笔直,绷住的是他的骄傲。
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每每在台下仰望着他的身影,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父亲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他是个舞痴,跳起舞来人才是活着的。能够跳舞的时候,他是那么好,好到有耗之不竭的爱和感情可以拿来滋养方觉夏,让他感受到温暖的父爱,让他领略舞台的魅力,让他对舞台存有最大的幻想。
只有四五岁的方觉夏在练功房仰望着他,听见他说出各种豪言壮志。
爸爸以后一定会成为舞台上最亮眼的一个,那时候你一眼就可以看到爸爸。
这明明是第一个教会他什么是梦想的人。
方觉夏冷漠地望着眼前已经癫狂的男人,忽然间觉得一阵反胃,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不断地喝水。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淌下去,浑身都很冷。
天色翻了白,夜从黑色逐渐褪为深蓝,最后消逝。被捆住的方平似乎短暂地熬过了瘾症发作期,整个人昏死过去,方觉夏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复苏的街道,人在马路上行走,蚂蚁一样渺小。
蚂蚁很容易就被踩死,所以蚂蚁的梦想更是脆弱。
手机震了好几下,是凌一的消息,问他怎么没有回宿舍睡觉。方觉夏缓慢地打字,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
身后再次传来方平的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求着方觉夏把他放了。他似乎在很诚恳地忏悔,声泪俱下。
“我错了,孩子,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真的,爸爸太难受了,我快死了你知道吗”
“爸爸知道你有出息了,知道你、你成功了,你可以帮爸爸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爸爸也很想你啊。”
爸爸。
真是遥远的一个词汇。
方觉夏的情感在和理智拉扯,情感上对他厌恶又同情,理智却还在一句一句剖析这个人话中的真假。
不想伤害,最后却是拎着钢棍来找他。
很想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偏偏在他走红了,就想他了。
方觉夏背对着他,仍旧望着窗外,背影挺直像一棵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客观而冷淡,更像是一个审讯官,而非儿子,“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回来的事”
方平哑着声音,抢着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没有,真的没有。”
“回答我,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方觉夏冷漠地重复着审问。
“四月下旬我、我为了见你,我花掉最后的钱来了北京,本来爸爸是想回广州的,但我想见见你,孩子,我”
“来之前服用了什么违禁品”方觉夏听见他没有回到广州,有些松口气,也直接打断了他的动之以情,“打算对我做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方平喘着气,整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是虚浮的,像是生了大病的人,“我我不记得了,觉夏”
“你记得。”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方觉夏觉得刺耳,于是戳穿了他的谎言,“说,准备对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太冷了。
“我只是想打晕你,因为我根本找不到可以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想让你帮帮我,帮帮你的父亲”
方觉夏冷笑一声。
“别说谎了。你知道你自己吸过毒之后是什么样子吗你照过镜子吗那一棒子抡下来,我还是不是能站在你面前都是未知,帮死人怎么帮你”
他训问的语速越来越快,子弹一样扫射过来。
“有没有联系过我的公司和经纪人其他公司呢你还联系了谁说话”
方平的嘴打着结巴,开口发颤,已经跟不上方觉夏的节奏了。
他毒瘾又发了,清醒的时候就像是回光返照,很短的时间,人一抽,原本挣扎着起来的身子就倒了下去,神经被蛆虫噬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人都可以骂。
这一轮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方平过去的好了。
他记得他在医院得知自己可能残废之后的狂怒,记得他酗酒成性,把他当成残次商品那样侮辱。随手抄起来的椅子狠狠砸在他后背,整个脊梁都青紫不堪。夏天穿着质量不过关的白衬衫校服,隐隐约约都可以透出来。
好像衣服像脏掉了一样。
方平又开始骂他了,方觉夏快分不清究竟犯瘾之后的人是他,还是清醒的时候是真正的他。
“垃圾”、“失败者”、“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东西”
“废物”、“缺陷”、“不配站在舞台上”、“凭什么你可以成功”
这些字眼好熟悉。方觉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每天都害怕父亲一身酒气回家的时候。躲过随时可能砸到头上的啤酒瓶,他也躲不过砸过来的烟灰缸,稳稳当当砸在脚上,脚趾不停地流血。
于是他不可以练舞了,脚疼得站不住,被老师问起来,也只能骗人。
说是自己的错。
人的经历为什么不可以正负抵消呢
真实拥有过的美好童年,和随之而来的破碎和崩塌,一好一坏,一正一负,相加之后等于零,当做一切都没有拥有过。这太理想了,现实只有得而复失的双倍痛苦。
拼命地挣扎过后,方平又消停了。他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疯癫无常。醒来就是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尖叫,昏死过去的时候就留给他可怖的寂静。
方觉夏像一扇洁净的钢琴盖,正在不断地沾上灰尘、污屑和肮脏的指印。
腰很痛,他站不住了,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房间门偶尔会打开,那个听命于裴听颂的保镖会给他送食物、送水,但方觉夏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最初的方平,闪闪发光、温柔体贴的方平。他害怕这个人就是他,害怕自己心软。
天色从亮到暗,云朵落了灰,雷鸣电闪,忽然间就下起大雨,泥土翻出的腥味往鼻腔里涌,他又一次觉得反胃,扶着墙站起来,去洗手间。但也只是干呕,他弯着腰干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那样用力,但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青肿,破皮的地方结了血痂。方觉夏甚至庆幸他最近没有工作,否则要怎么上台,怎么面对镜头。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方觉夏就觉得可怕。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肯定自己,告诉自己脸上的胎记不是劣品的瑕疵,但这个人一出现,那些噩梦就又重现了。
那些由自己父亲亲手埋在他骨血里自我怀疑的种子,只是暂且休眠。
方觉夏不再去看镜子,他试图用理智驱逐那些负面情绪,但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他需要数独,需要思考,这样他就可以平复情绪。只要能让他做点题,让他的脑子转起来,他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焦虑爬上心头,方觉夏迷失方向。
从洗手间出来,他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顺着声响抬头,看见淋得半湿的一个人。
幻觉吗
怎么好像裴听颂。
裴听颂看着方觉夏,心猛地抽痛。他苍白得像朵干枯的花,固执得保持着原有的形状,但一碰就粉粹。他的眼神是熄灭的,仿佛看不见自己一样。
他快步走上去,叫了一声觉夏,想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可还差一步的时候,他看到方觉夏垂下去的双眼,他顿住了。好像害怕这个拥抱会显得仓促,会让方觉夏的情绪更加不安。
所以裴听颂变得犹豫,想要伸出的手又缩回。
方觉夏缓慢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裴听颂的胸口,是热的,有心跳。
“你回来了。”他这才确认不是幻觉,才把这句话说出口,像一个没发生任何事,只是等待自己爱人回家的人。
他甚至企图说更多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话,声音修饰得很平静,“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你妈放弃了吗”
裴听颂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又生气又难过,心脏堵得慌。他没有回答方觉夏的疑问,“我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他打你了是吗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
方觉夏无力地摇了摇头,“没得逞。”他怕裴听颂担心,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我挺好的。”
裴听颂自然不会信。
他已经从保镖那里得知,方觉夏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看着方平发狂的模样整整一宿。他想都不敢想方觉夏此刻的心情,只想哄着他,带他离开这个人渣的身边。
“觉夏,你先跟我回去好吗”他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摸着方觉夏的脸颊,“我们休息一下,睡个觉,这里的事我会给专门的人处理,你不要担心。”
“睡觉”方觉夏似乎只听到了只字片语,眼神迷茫。他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睡,这里太脏了。”
“我知道。”裴听颂揉着他的手,“我们回去,回我那儿,好不好”
方觉夏轻微地点头。
当初为了方便审问,裴听颂直接在他住的高档公寓安排了一套房,现在回去也很简单,可安抚方觉夏却很难。
方觉夏头脑昏沉,感觉很不舒服,一进公寓就不自觉往空荡荡的客厅走,雨后的气息疯狂往鼻腔里涌,凝住他的气息和思绪,叫他难受,叫他无法理智地思考。就连听到的裴听颂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淅沥雨水传来的,很模糊,很无力。
感觉手被他牵起来,感觉自己被他带着往房间去,他敏感又迟钝。
他说想要洗澡,裴听颂不放心,但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并且在浴缸里放好热水。方觉夏背对着他脱了上衣,后腰一片淤青。
裴听颂的拳头都握了起来。
热水救了他的命,让他身上结的冰一点点融化。方觉夏靠在浴缸的一边,仰着天花板,任由裴听颂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额头上的伤口。洗澡的时候方觉夏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他唯一开口说的话是让裴听颂出去,他想自己洗。
裴听颂只能出去,把换洗衣服留下,自己在外面守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悬着一颗心。
他后悔自己在这时候回美国,后悔自己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不在方觉夏的身边。可他也清楚,哪怕他在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亲眼看着方觉夏噩梦重演罢了。
这个人是排除万难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试试看,说服他从亲生父亲制造出的阴影和对爱情的不信任中走出来,到他怀里。
现在他会不会后悔。
浴室的门打开,方觉夏穿着裴听颂的睡衣赤脚走出来,浑身带着湿热的水汽来到裴听颂身边,自己很自觉地躺到床上,没有让裴听颂再催促。
“那你休息。”裴听颂为他掖好被角,垂着眼也低着声音,“有什么事就叫我。”
即将转身的时候,方觉夏坐起来,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发红。
“你回来了,还没有抱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裴听颂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混蛋,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太患得患失,脆弱得好像只要听到方觉夏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会垮掉。
裴听颂将方觉夏抱在怀里,鼻子发酸,努力忍住眼泪,“对不起。”
方觉夏不理解他的歉意,所以没有回应,只是抬起手回抱住他,声音温柔,“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边怎么样了”
裴听颂摇头,摸着他的后颈,又吻了吻他的发顶,“没事了。”
“那就好。”方觉夏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他们是两只受伤的动物,流血的时候会降低体温。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地相拥,借彼此的体温生存。
方觉夏习惯了常年的情绪管理,习惯用理智去压倒感性,所以连痛苦都没办法歇斯底里。血肉模糊的记忆和情绪永远隔着一块毛玻璃,不彻底,不直接。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阴暗的。当我知道那个在停车场跟踪袭击我的人是他,你猜我第一反应是什么。”
方觉夏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我想让我妈立马过来,亲眼看看她这么多年等的是一个什么人。”
裴听颂听得到他心里的绝望。
“我守了他一整晚,听他发疯,听他骂我和我妈,每过一阵子我心里都会冒出那种念头。我甚至想要录下来他这副样子,把他要砸在我头上的钢棍拍下来,全都发给我妈,让她清醒一点,让她结束幻想。”
他的情绪最终还是在裴听颂的怀里发酵,逐渐濒临爆发的边缘。
“每一次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妈坐在桌子那儿望着大门的样子,她再怎么难过,脸上都是充满希望的。就好像”
就像等待每一年的春天一样。
他不知道,假如真的告诉她,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春天了,她会怎样。
想到这里方觉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像是承载不住的石头从冰山往下滚落。
这是裴听颂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真正的见到方觉夏哭,不是为他自己哭,而是为他母亲的爱情而哭泣。一段曾经美满过的故事最终成为枷锁,成为一生的缓刑。
可哪怕是缓刑,方觉夏也还是不忍心亲手打碎母亲的幻想。
缓刑总比立即处决来得好。
裴听颂抚摩着方觉夏的脸颊,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方觉夏望向他,“你说让她继续等下去,等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爱人,是不是是不是不那么残忍”
“我们不说,不告诉她。”裴听颂抵着他的额头,“我会把他送去该去的地方,不会让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他第一次学会爱一个人,第一次产生灵肉共相的欲望,第一次学会放弃抵抗,也是第一次尝试到为他人心痛的滋味。
可他宁可不要这样的体验,也想让方觉夏好起来。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也有过保护我的时候。”
方觉夏的身体在他怀里发颤,“他以前也是这样,抱着我,带着我去练功房,看他练基本功,看他跳舞。我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特别能哭,每天必须有人抱着才能睡着,所以他整夜不睡,抱着我在怀里晃,给我哼他跳舞的曲子。他也夸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孩,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连夜守着我,在珠江的邮轮上,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吹江风。”
这些也不是假的,他的确也有过父爱。
“在他摔倒之前,在我知道查出夜盲之前,他说过”
他深吸一口气,“他说过我和妈妈是他最爱的人,他说我是他的骄傲。”
“但其实,和他自己的骄傲一比,我什么都不是,对吗”
裴听颂抚摩着他的头发,“不是的,方觉夏,你是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人。”
“你要记住,失败、酒精还有毒品,这些东西早就把他腐蚀了,他已经不是正常的人,无论他说过什么充满恶意的话,都是错的,你不要听。”
没错,方觉夏在心里默念着裴听颂说过的话。
他不是正常的人,他说过的想念都是欺骗。
多年重逢,方平赠给他的也不过是淤青和伤口。
他躺下,躺在裴听颂的怀里,感受他的手抚摩着自己的头发和后背。
裴听颂能够感受到方觉夏内心的拉扯,这很玄妙,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他这么多年都无法做出一个决定,所以现在才会这么煎熬,而且每当再次见到他的父亲,再次遭受一次他的辱骂,方觉夏都会痛苦异常。
“你心里是不是还是会拉扯小时候的父亲,和现在遇到的他。”
方觉夏无法否认。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就像说服他的母亲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了。由他自生自灭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内心依旧很痛,尤其是梦到过去的事,梦到被他抱在怀里第一次见到舞台的样子。
每一次醒过来,都是泪流满面。
裴听颂读懂了他的沉默,“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因为各种原因,在各种环境下。哪怕我们接受了这种改变,很多时候也很难判定,这个人是不是还是最初的他。”
说道这里,他摸着方觉夏的脸颊,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忒休斯之船的故事”
方觉夏摇头,忍住情绪,“又是什么哲学悖论吗”
“被你猜到了。”裴听颂握住他的手,“这是很古老的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艘航船,只要人们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部件,它就能一直航行。每当有任何一块甲板腐朽,任何一个帆布破损,都换上新的,就这样几百年过去,忒休斯之船已经不再拥有最初的任何一个零件了,那它还是当初的它吗”
方觉夏思考着,两个答案在脑海中争辩。这艘船在不断地替换和更新下,已然没有了过去的任何零件,失去了过去那艘船的一切。
可它是逐渐失去的,并不是直接换作一艘新的船,它依旧叫做忒休斯,依旧在海面上一刻不停地航行着。
认真地思考过后,方觉夏开口,试着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个问题,要看我们如何定义这艘船,对吗”
裴听颂点点头,凑近了些,鼻尖抵上他的鼻尖,“觉夏,你记得吗你其实已经有过定义了。”
“你说,一个人的本质是他努力保全的自我。”
方觉夏点头,眼睛里蓄起泪,是他痛苦挣扎过后的醒悟。
方平早就失去自己曾经努力保全的自我了。
他努力地向裴听颂说出自己的答案,“所以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真心爱过他的父亲。
裴听颂知道这种痛苦,因为他也经历过,承认父母不爱自己真的很难,但虚幻的妄想只会伤害他。
“就让过去那艘船留在你心里,它没有物质形态,永远存在,永远不变。”
他隐忍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是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承认,自己过去的父亲早就已经消失了,从他在舞台上跌落后再也无法站起的瞬间,他就已经消失了。
那一摔,将他无法保全的自我摔得粉碎。
承认自己不再被爱真的很难。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逃避,不愿意去面对,以至于过去爱过他的父亲和现在这个疯子重叠成一道暗影,令本就胆战心惊行走于黑暗中的他更加害怕。
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也被暗影吞噬,所以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持每时每刻的理智清醒。这种恐惧让他也拒绝再一次被爱,拒绝爱人。
因为他不想再为自己制作更多的噩梦。
裴听颂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们彼此厮磨。方觉夏终于走出那种偏执的“清醒”,真正地醒过来。
他承认自己错了。
被恶意包围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他需要的是数独本,是逻辑推理对注意力和心绪的粗暴转移,现在他才发现,这样的情绪克制多么粗糙。
裴听颂敞开的怀抱揭开了他坚强的假面。
他只是需要爱而已。
方觉夏不曾想到,自己多年来用痛苦作的茧竟然可以被裴听颂轻易解开。甚至在刚刚,他都差一点下意识将裴听颂推开,他以为自己可以消化这场劫难。
他忽然想到,刚刚回到床上时,裴听颂失落的眼神,他好像想要留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方觉夏转换角度,或许,裴听颂是害怕他在目睹方平的惨淡出场后,会后悔投身于一场爱情之中吧。
如果是过去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因为他太害怕了。
“听颂。”方觉夏轻轻开口,叫着他的名字,“谢谢你。”
裴听颂笑了笑,觉得自己心痛的症状缓解了好多,理应是他感谢方觉夏才对,是他救了自己。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失败案例。”方觉夏抬手,轻轻放在裴听颂的脸颊。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声音柔和下来。
“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真爱存在的必然性。”方觉夏的眼神坚定,还扬了扬眉尾。好像在说,你看,方觉夏又在说令你头疼的必然性了。
而裴听颂的心脏,也的确为他这句“必然性”而痉挛了一瞬。
“何况我也在改变,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尝试去计算成功的概率,真的。”方觉夏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头脑混乱,但他希望裴听颂能明白他的心,“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放弃,我不是懦夫。”
“嗯,我知道你很勇敢。”裴听颂亲吻他的鼻尖,温柔至极,“是我开始患得患失了,我变了。”
过去的裴听颂面对任何事物都是自信的,好像全世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做不到的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入许多片森林,过各种他想要过的生活,他自由,而且无所畏惧。
直到爱上方觉夏。
他身上的戾气被方觉夏的温柔所包裹,也终于体会到害怕失去是什么感受。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只做到搏一搏成功的可能,他开始思考失败的后果。
裴听颂真的很害怕,方觉夏会在某一天告诉他这个点选错了,你依旧是个无理数。
明明刚刚还哭过,方觉夏这会儿看着裴听颂怅然的脸,却又不自觉笑起来,是他从见到方平之后的第一个笑。
“我们越来越像了,好奇怪。”
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镜像里共生的对立与统一。
裴听颂紧紧地抱住他,吻着他的侧颈。
“不奇怪。我们是两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忒休斯之船,意外相遇,害怕分离。于是你把你的零件换给我,我把我的零件换给了你。我们不再是过去的我们。”
“我们成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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