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池向前走了两步, 望着眼前的华卿,“嫦婳, 我是来找你的。”
从天外天回来后, 他便一直在找她,只是这么多年以来, 他一直未能找到她, 直到前些年她祭出一个分身出来,他才稍微找出一点关于她的线索来。
他从前从未想过有一天, 她会将自己弄成这番样子。
怪不得自己总是找她不到。
华卿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问云栖池“来找我做什么帝君陛下不是修了无情道的吗怎么了如今您别跟我说,您又不修无情道了”
云栖池沉默了片刻, 他对华卿说“我从没有修过无情道。”
华卿听了云栖池这话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来,他到底修的什么道,有没有修过无情道华卿作为那时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且她多少也了解云栖池的性子, 他绝不可能突然之间为了帝君之位就修了无情道。
所以当年她大概能够猜到他在天上是遇见什么十分棘手甚至可能会丢了性命的事,不想她跟着一起上去送死,便压制了她的修为,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需不需要他这样做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想要什么
他就那么擅自地, 为她做了决定。
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 可她并没有真的因为他这样做而好过一点点。
她在修仙界熬了那么多年, 疯了那多年, 直到听说仙界多了一位名叫云栖池的帝君, 方才清醒了一些,从此后她便化名华卿,再也没有用过萧嫦婳这个名字。
她知道他或许找自己,可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见他。
云栖池开口想要同华卿解释“当年我飞升到仙界去,天外天”
华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当年怎么样呢当年或许是你怕我与你一同到了仙界后,看到你道销身陨,无法承受,便与你一同共赴了黄泉,或许你是想让我以为你与燕音在仙界过得很好,让我可以在修仙界安安心心过完一辈子,所以你就骗我说你修了无情道,有了治燕音的办法,就带着他一起去了仙界,是这样吗”
云栖池站在原地,耳边只剩下华卿的这些话,她说的没错,自己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华卿冷笑了一声,她眼中好像闪过一点水光,但是再看的时候便已经没有了,她一字一字地问他“云栖池,你觉得我一个人被你扔在修仙界,就比看着你带着燕音道销身陨,好过一些是吗”
华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声音比之刚才多了几分沙哑,她又灌了自己一杯茶,尽量使自己的看起来还算平静,她问云栖池“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云栖池动了动唇,他有很多话想要同她解释,可如今这些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他沉默了良久,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华卿的面前蹲下了身,仰头看着华卿。
她好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出现准会让她伤心,现在果然是这样了,他心中也难受得厉害,像是有人拿了一柄长剑,直接插进了他的胸膛里。
房间里昏暗的烛光摇曳着,两个人的影子投在一旁浅色的帐子上,又穿过帐子,在地面上留了少许,外面忽起了一阵风,刮得窗棂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阵,他看了她这样久,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婳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只是自以为是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华卿,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却不知道她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过得有多么难过,也不知道那些年她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婳儿了,最后一声又是在什么时候,华卿已经是记不清了。
华卿低头望向他,她叹了一声,对云栖池说“你现在来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云栖池声音中好像添了几分哽咽,他的右手扶着华卿椅子上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身体稍稍前倾了一些,“我知道我晚了许多年,对不起,婳儿,我没能早点找到你,我那时候那时候只想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若那时我羽化,没有人再能守得住优钵罗境,到时燕音身上毒发,必然要随着我一起”
他握着扶手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不想你亲眼看着我们一个一个离你而去,不想你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我与燕音不在了,你必然不会再活下去,你那时还那样年轻,又那样漂亮,你应该还有更好更好的以后,我想你活下去过去的很多时候我总想着,若是那时候我真身陨在天外天,我宁愿你永远这么恨着我。”
华卿有些动容,可随即她便低着头嗤嗤笑了起来,她笑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凄惨又悲凉,过了很久才止住,她反问云栖池“你知道我的性子所以你就觉得,你用那样的借口带着燕音一起去了仙界,我就能忘记你以后还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在修仙界过完剩下的半生甚至还能再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是也不是”
云栖池被问住,他恍然间发觉,他带着燕音离开后的那些日子,华卿比他想象中过得还要难过。
他当年,究竟是怎么舍得她这样难过呢
第一次,那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向着他涌来,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胸口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当年他走后,他的嫦婳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抬起一只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只是那手好像是千钧之重,停在半空中再也抬不起来。
他的嫦婳啊
“我走之后,你那时”你那时怎么样呢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虽是只说了半句,华卿却知道他要问她什么。
当年云栖池离开以后,她整个人都陷入疯魔中,浑浑噩噩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总觉得云栖池和燕音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候,已经不在了,那她现在这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她以为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好像足够让沧海变作桑田,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时间其实也不是很长。
只是她那样难过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她曾无数次想着若有一日,让她再见到云栖池,定要让他尝一尝这样的滋味,让他尝一尝所爱之人扔下你后生死不知的滋味。
只可惜她修为不够,做不到像云栖池当年所做的那一切。
华卿觉得有些累了,她再向后仰了一些,将自己与云栖池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许多,她说“云栖池,你走吧,回你仙界去吧,我现在这样也很好,你就当做我已经忘了你吧”,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浅浅的叹息。
云栖池也不想他的嫦婳再难过了,不过却也明白,他若此时真回了仙界,恐怕他与嫦婳,这一生,都再无任何的可能了。
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依旧是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华卿,华卿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某一日,他仍旧是从前的模样,什么也没有变过。
然而时间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他曾与那位城主一样,一身白衣从天而降,救她出水火,她以为她是天上的仙人。
他最后,果然也真的成了天上的仙人。
可最后,也是他又推她进了另一番痛苦的境地当中。
华卿的喉咙动了动,她转过头去,移开了目光,看着桌旁摇曳的烛火,香炉中的白果香已经燃尽了,房间内只剩下了一点残香。
她脑中有些昏沉,不知道还能与云栖池说些什么。
他这样突然来到她身边,其实也不算是突然,毕竟他已经隐瞒身份在她身边待了很久了。
既然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她的身边来,那为什么不一直瞒下去。
她如今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在清柘峰上与他提的那一句,见见他喜欢的姑娘了。
可若是不问,她心中又必然要怀疑,恐怕到时候整天猜来猜去,同样也不会好过。
等着华卿又喝了一杯茶水,云栖池终于再一次开了口,他问华卿“婳儿,你现在过得好吗”
华卿怔了一下,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有些迷离。
她现在过得好吗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
她其实也不晓得这样好或者不好,但总归是比云栖池走的那些年生死不知的时候,要好过一些。
她想了想,告诉云栖池说“挺好的。”
云栖池却觉得她过得并不是很好,曾经她与很多的姑娘一样,喜欢美食、华服、好看的珠宝首饰,于是他恨不得把天下间的宝贝全部都堆到她的身上。
如今她却什么都不要了。
“嫦婳,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华卿看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她抬起手将他垂到额前的发丝往后拢了拢,而后平静道“若是将来有一日,天外天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像从前那样,扔下我了”
云栖池摇着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嫦婳。”
华卿笑了出来,她也摇了摇头“可我不信啊,师父。”
云栖池浑身一震,这是他见了华卿到现在,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师父,只是这声师父,只听得他更加难过。
“回去吧,回去吧,师父,”华卿低垂着眸子,她的声音低低的,她对他说,“我也不想恨你,我只是有点怕了,我不想再被扔下了。”
云栖池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风化成了一块雕塑,他立在这里,被风吹日晒,被万箭穿心,该血尽而死。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楼下大堂好像某一瞬间又恢复之前的吵闹,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这一瞬间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他的嫦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他了,他有些悲哀的这样想到。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如今在这里恐怕也只会让华卿更加伤心了,云栖池松开握着扶手的那只手,上面印着他深深的指印,他缓缓起身,低头望着华卿,眸光中带着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我先走了,你好好好好休息,不要难过了。”
他知他如今说这话无甚用处,只是他对她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云栖池从华卿的房间中离开,将门轻轻掩上,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房间中,纱罩中的烛火微微摇晃着,他的影子投在另一侧的屏风上,他望着那盏灯火,想着那些年华卿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华卿不愿意说,他总要想个其他法子知道的。
他从天外天回来后便开始在修仙界寻找华卿,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想着她或许已经不在,或许她另外又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每每想到这些,他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如今他找到她了,这些事都没有发生,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可他现在只为他的嫦婳觉得悲伤。
他倒是宁愿她已经忘了自己,开始一段新的、快乐的生活。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孤孤单单过了这么久。
他的嫦婳啊
他当年,究竟怎么狠得下心就那样扔下她呢
窗外,几缕浮云随着风缓缓而来,遮住了半面月亮,洛川中依旧还是往日那般繁华的盛景。
云栖池走后,华卿在桌旁又坐了好长的时间,她抬着头,目光却不知道是落在什么地方。
很久以后,长长的叹息声在房间内缓缓荡开,她起身走到床边,躺了上去,却没有半分睡意。
今日他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好像是有人提着一把重锤,在她百会穴上重重敲了一下。
从前她以为,即便有一日他会回来,她也会是心如止水的模样,如今看来,还是差了一点道行。
她闭上眼睛,想着从前那些时候她一日一日地长大,长成最好看的模样。
然后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自己的师父,她那样的喜欢着他,喜欢到这天地中万物都要退到后面去。
这原本,就是很久远的故事了。
有晶莹的水光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一直落在枕头上面,晕湿出一点深色的痕迹来。
等到第二日醒来,华卿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想了很久,昨天晚上云栖池的话在她耳边响了一阵儿,她捂着自己的额头,使劲摇了摇,总算将这些声音都清理了出去。
她刚从房间中出来,就看见隔壁房间里的云栖池也推门而出,他恢复成孟怀止的模样,跟在她身后一起下了楼,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华卿看了他半晌,心想他堂堂帝君什么脸皮变得这么厚了。
不对,从前他的脸皮好像也没有薄过。
华卿像往常一样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看着毫无自觉性在她对面坐下的云栖池,她出声问道“你这样跟在我身边,还想要什么呢是你仙界的仙子们不够你挑选,所以来修仙界找我了”
关于这一点,云栖池必须要澄清“婳儿,我从来没有想过再找其他人了。”
华卿恍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沉下了几分,她再没有说话,只当他这人不存在。
只是偶尔抬头,看到云栖池看向自己又有些恍惚,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某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云栖池好像要哭出来了。
可这人怎么可能会哭呢
红雪从楼上下来,她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的门好像被人给锁了起来,她在屋里叫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搭理她,后来用力撞门,竟然也没把门给撞开,直到今天早上她一觉醒来才终于推开了门。
她直接在华卿的身边坐下来,张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对华卿抱怨说“昨天晚上我可能是被人给暗算了。”
华卿听到这话果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伤口,问她“怎么了”
“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想找你说点事情的,结果莫名其妙的就被困在了房间里面,我今天去问小二,他们说他们昨天那时候也完全没有听到我在叫门,他奶奶的肯定是有人暗算老子了。”
云栖池手中慢悠悠地拨弄着碗中的勺子,迎上红雪的目光也毫不心虚,并且深切地觉得昨天那时在她门前下了一道禁制是正确的决定。
华卿抬头看他的时候,便知道昨天红雪门外的异常多半是他搞出来的,他忽然间想起昨天云栖池跟在自己身边曾有两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都被红雪给打断。
她有些想笑,不过唇角稍扬起一点,便收了回去。
桌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外,小贩们已经叫卖起来。
“你们两个”红雪看了看华卿,又看了看云栖池,疑惑道,“今天看起来怎么都怪怪的”
她摸了摸鼻子,可华卿与云栖池谁也没有说话,等了会儿,还不见这两人开口,她追问了一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你们这个样子我有点害怕。”
华卿淡淡说了一句“没事。”
有些事她没有办法与红雪解释清楚,要让她把云栖池当成孟怀止来看待,那是完全做不到的,她现在没有拿起一把笤帚将云栖池赶出去,都已经是念着当年他的恩情,给他的面子了。
还有,这番回去后,她若是跟掌门说,她将孟怀止也给逐出师门了,掌门必定要问她是什么原因。
她若是告诉他实话,孟怀止就是仙界的那位帝君陛下,掌门要么不会信,要么估计能当即把他的掌门之位都给让出去。
华卿心中默默叹气,放下手中的勺子,再也吃不下了。
被他们两人之间的诡异氛围影响,红雪早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她小心开口向华卿问“那个我们还找嘻嘻山人吗”
华卿点点头“找的。”
红雪抿了抿唇,劝他们两个道“你们两个有什么矛盾直接说开就好了啊,不要这么不说话,看起来很吓人的。”
“没事的,跟你没关系。”
红雪一点也不相信华卿这话,她虽然对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但是对面这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如何也不像是没事的。
她唉声叹气了一会儿,见自己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又问华卿“我们等会儿要去哪儿啊”
华卿道“伍章书坊。”
“还去那里呀”红雪又唉声叹气了一番。
华卿嗯了一声,从桌旁起身,也没有理会对面的云栖池,带着红雪往客栈外面走去,与她解释说“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嘻嘻山人的线索。”
红雪对书坊这个地方实在是敬谢不敏,她想了想,问华卿“那我可以还去戏园子看戏吗”
“可以啊。”
红雪瞬间又乐了起来,抱着华卿的胳膊,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很有她原形时候的那般气势。
今日在伍章书坊外面迎接华卿的仍然是之前的那个小童,见到华卿来了,眼前一亮,立刻向华卿推荐其嘻嘻山人的新书来,而且全是签名版的。
华卿恍惚中觉得自己像个冤大头,在付钱的时候她注意了小童的右手,目光停了一下。
云栖池则是一直默默无声的跟在她的后边,从客栈离开后就没有说话,像是华卿的一道影子。
他在想另外一桩事情,过几日便是洛川城的祭神大典,这祭神大典是为了祭祀花神的,到时花神殿将会被打开。
传说中,在花神殿中有一铜鉴,修为足够高深的修士,可在这面铜镜上,看到这世间曾发生过的一切过往。
他总要知道,他不在时,嫦婳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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