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朔风睡得不好, 护士八点查房才撑身起来揉着太阳穴进了洗手间。
三对一的护士制度, 每天都是三个护士围着自己唯一的病患打转, 什么都以病患为先。
顾朔风冲澡,三个小护士就先忙活着收拾床铺,拆床罩去床单, 铺上新的床单枕套, 抱着被子上房顶晒。
只要有太阳, 基本上每天都是这个流程,没太阳的话,被子也是要搭到阳台晾螨虫的。
顾朔风冲完澡出来,一切都已收拾妥当,窗户大开, 空气流淌,远山群鸟,闲湖绿草, 太阳冉冉升起,万丈金光, 竟还有点恍眼。
顾朔风下意识遮了遮眼,走到餐桌旁坐下,餐点已经摆放好,今天是西式早餐,三文鱼三明治,奶油蘑菇汤,小碟水果沙拉, 还有一杯利口的鲜榨橙汁。
惯例,先夹手指量血压,再用餐。
拿起三明治,咬下一角,三文鱼铺得非常精细,边边角角都有,随便从哪下口都能吃到鲜美的味道。
还不错。
舀起一勺奶油蘑菇汤,浓稠的奶油,鲜嫩的小蘑菇,一勺下去,甜而不腻,香醇浓郁。
不等顾朔风再舀第二勺,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快!上急救!306房割腕自杀!生命体征微弱!急需抢救!!!”
叮!
包釉瓷勺碰了下碗沿。
三个小护士互相对视一眼,都跑去门口观望,顾朔风捏着那瓷勺滞了片刻,这才继续安静的用餐。
“这怎么回事?昨天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她又不是抑郁症,怎么好好的突然要自杀?”
“就是说啊,才从外面玩了一圈回来,难不成跟她发烧有关系?在外面又出了什么事?”
三个小护士不由自主回头偷瞄了一眼顾朔风。
男护士常年跟着女护士,也不小心点燃了八卦之魂。
男护士通常不负责收拾起居,主要任务就是看护,换句话说,就是看着病人不做主治医生不允许做的事,譬如言随心不允许喝酒,不允许碰酒精。
在两个女护士眼神的催促下,男护士清了清嗓子,大步走到餐桌边。
“9:30廖医生会过来帮你做系统的检查,我们先去……准备一下,你吃完的话,餐具留在这就可以了,稍后我们会过来收拾。”
说罢停了片刻,见顾朔风没有任何表示,突然心里就没了底,试探着又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顾朔风终于大发慈悲随便摆了一下手。
男护士回头冲两个女护士摆了个OK,三人兴高采烈的出了病号房,哪儿也不去,直奔306。
没办法,疗养院的日子实在太枯燥了,病人度日如年像坐牢,医务人员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假期都是轮班休的,一个人三个月才能轮上一次连休。
现在突然出了自杀这么大的事,还不是抑郁症患者,是一个普通的性瘾患者,能不点燃他们的八卦之魂吗?
306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只是大家都很自觉的没有踏进房门半步,急救小车已经推过来,各种急救设备一应俱全。
张远飞也挤在人群中,和别人看八卦的心态不同,他和陆婷婷毕竟有了点翻电网的革命友谊,蹙着眉心担忧的张望着。
洗手间里隐约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呕吐声,翻转身,还有啪嗒啪嗒的脚步踩水声。
陆婷婷被抬了出来,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早已看不出底色,胸前身下到处都是刺目的猩红。
布片湿漉漉粘贴在身上,血水滴答滴答溅落一路。
浴缸水稀释过的血液,少了浓稠,鲜艳欲滴,溅在地上炸裂出皇冠般的水花,如点点彼岸花,死寂中绽放,艳红中消亡。
陆婷婷被直接搁在了床上,左手腕耷拉在床边,狰狞的伤口翻着白肉,像是已经流干了全身的血液,到处都是血水,唯独伤口不见血液涌出。
血袋,呼吸机,保温毯……
急救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门口拥着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概……救不回来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脸太白了,白的凄惨,死灰一般,完全不见半点血色。
那手腕的伤口也切得太深,像是跟自己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刀划下,白骨可见。
这是一门心思的寻死,是真的不想活了。
众人眼神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理解。
不远处的609,顾朔风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喝完橙汁,咔哒一声放下昂贵的ROYAL COPENHAGEN瓷杯,漱了漱口,抽出纸巾擦嘴。
走廊从安静到喧闹再到安静,只剩下医护人员的急救声隔着人群走廊墙壁,清晰得传入她的耳朵。
她拿起手机,拧开房门,一步步走到306,隔着人群开始录像。
先是人们紧张的脸,再是洗手间门口凌乱的血脚印,瓷砖上溅开的血花,还有床上围成一圈的医护人员。
以及……
陆婷婷惨白的脸。
录像结束,顾朔风转身往回走,张远飞看见她,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正在抢救的陆婷婷,这才追向她。
“小言!”
张远飞压低了声音喊顾朔风,顾朔风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依然背脊挺直的往回走。
顾朔风回了房,张远飞紧跟着也进了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朔风走到沙发边坐下,点开那录像,低头看着,淡淡道:“有事吗?”
张远飞张了张嘴,想再多问两句,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你不想提陆婷婷,咱们就说点别的,关于周彬,你真的有办法治好他?”
“有。”
“那……”
张远飞快走几步绕到她面前,双腿叉开扎马步似的,两手按在膝头,突然冲她猛鞠了个躬。
“求你治好他!!!”
顾朔风的视线从那录像上抬了起来,唇角微微勾起,像笑,可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你这么信任我?倒不怕我是信口开河?”
“陆婷婷的事跟你有关对吧?”
张远飞是莽汉,却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尤其还有周彬这个聪明脑袋提醒,昨晚陆婷婷偷钥匙私闯顾朔风病房的事,整个楼层都知道,今早陆婷婷就割|腕了。
周彬当时也开了门张望了一眼,他有洁癖,当然不可能凑人堆儿,只给张远飞说了一句。
【这事肯定跟小言脱不了关系。】
周彬都开了金口了,如果说这事儿跟顾朔风没有关系,张远飞是打死不信的。
更何况,回程路上陆婷婷一路缠在顾朔风身上,瞎子也看得出来两人绝对发生了什么。
顾朔风垂眸点开通讯录,勾选了家庭组成员,又编辑了简单的一句话,指尖轻点,刚录好的视频发送成功。
张远飞见她只顾玩手机不理他,也不恼,依然保持着半扎马步的架势,双手撑在膝盖又道:“陆婷婷那事儿当初闹得满城风雨,我和周彬都有所耳闻,那么糟心的情况下她都没自杀,怎么可能这时候自杀?是你给她出的主意,你能帮她出院,我说的对不对?!”
顾朔风关了手机,听着叮叮当当的关机,终于抬眸看向了张远飞。
“不是说了不谈陆婷婷的事吗?”
张远飞僵了一下,又冲她鞠了个躬,这才站起身。
“我只是想说,因为陆婷婷,我才觉得你或许可信。”
“或许?”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想放过,周彬他……他那么有才华,不应该埋没在这疯人院里。”
顾朔风双腿交叠,慵懒地靠向沙发背,明明一派悠闲轻松的样子,眸光却格外的幽沉。
“你求我没用,除非周彬自己下定决心,否则谁也帮不了他。”
张远飞烦躁地捶了下手心,“可他这人倔的很,谁都劝不动。”
“想让他下定决心,其实也不难。”
张远飞眼前一亮,“有什么好办法?”
“你先出院,其他的我再慢慢告诉你。”
“可……出院哪有那么容易?我这边情况很复杂,不是我想出就能出的。”
顾朔风向后仰枕着,合上了眼,慵懒的连声音都像是哼出来的。
“等着吧,会有人来接你出院的。”
张云飞复杂的望着眼前漂亮的女人,宽大的病号服罩在她身上,仿佛王昭君手里的琵琶,让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明明昨天还是个任性单纯的小女孩,这会儿再看,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成熟世故,像是一切都了然于胸,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怎么还不走?”
顾朔风微微撩开眼帘,淡淡扫了他一眼,就这一个眼神,让人不由想起穿上旗袍的王佳芝,青涩中缠着一点媚态,从秀色一路酥到心底。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感觉会差别这么大?
张远飞怔了瞬间,这才转身离开。
陆婷婷命悬一线,血袋一包包地送。
顾朔风靠在沙发吹着清爽的山风,看着骄阳升起,挂在高空,再缓缓西沉。
主治医生来过,检查后一切正常。
午餐端来,中式的,她优雅的吃完,觉得今天的糖醋小排有些腻。
午睡片刻起来,陆婷婷还没有脱离危险。
顾朔风起身去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进瓷白的水池,她捧起一捧水捂在脸上。
午夜梦回那个小女孩绝望地哭求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看村民的衣着,缺胯短袍,草鞋麻履,不像是现代,倒像是唐宋甚至更早。
水温寒凉,顺着指缝滴落。
女孩的哭求声渐渐和陆婷婷惨白的脸交织在一起。
顾朔风起身,擦干脸上的水渍。
说好的三天,为什么不考虑?
明知道是假自杀,为什么还下手那么狠?
呵。
“蠢。”
淡淡的一个字,回荡在狭小的洗手间,不带任何情绪,却又像是带着一丝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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