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小说:十贯娘子 作者:老草吃嫩牛
    知了在隔壁树上叫着, 老太太的堂屋开着两扇窗, 那明儿便透过葱绿的纱, 铺了一室光, 屋子里坐满了婶子媳妇儿都在说话, 也没有一句正话。

    郭氏, 万氏,高氏,吕氏, 还有老陶太太跟她的媳妇儿黄氏都在,就一人搂着一个不大的簸箩, 做着家里必要的活计,只是如今簸箩里的营生, 不再是补补丁这样的素常活计, 那簸箩里堆着的是不错的上布, 偶尔也有丝绸, 绣花绷子上的花样, 也是用繁多的好丝线走的时兴的花瓣绿叶。

    捻针的手已经恢复了本该有的细腻, 正是好时节,心里还有个俏, 便悄悄染了一两个殷红的凤仙指甲。

    自从祠堂去不得了,大家便喜欢来老陈家的老宅坐着,老太太也喜欢她们来, 偶尔出去烧香, 大家伙也是互相约着, 来来去去十几个车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出去,关系亲密的很,比有血脉的亲戚走的还要好。

    人多了又团结,便是一股力量,这泉后街七条主巷加十多条杂巷,就数来亲卫巷这群妇人相处的最好,偶尔家里老太太咳嗽几声不舒坦,一大早会有七八位妇人,提着食盒往家里送饮子。

    若其它六巷偶尔出个恶心家户,想欺负欺负寡妇家,这些过去的老姐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甭看各家官小,在泉后街却是没人敢招惹的。

    来来去去都很受人尊重,就是一个春夏的功夫,都成了各家的奶奶,再也没有人敢明面喊她们这个氏,那个氏。

    如今泉后庄改了名儿唤做泉后街了,住在这里的官宦人家便也慢慢的有了圈儿,除了乔氏混到了礼部巷那边,剩下的这些人便与兵部巷子那边的人家走的近。

    毕竟从根上说,大家都是兵部的人,有了事情互相帮衬也便宜不是。

    杨氏在新素裙上撩了几针,抬脸就问老实疙瘩吕氏“你儿去的那个卢秀才家,真只要三百文”

    吕氏闻言便抬头笑说“哎早起家里吃一顿,下响先生家再附一顿灶,一月三百文。”

    杨氏闻言便有些动心,她家几个孩子,去的是旧城学府街老先生那边,一人一月少说也得五百文,不能附灶,还得自己带干粮。

    如此她便打听“那卢先生,教的学问可好”

    吕氏闻言一愣,便坦诚的说“不知道啊,咱又不识个字,能分辨出个好坏来我都不问,爱咋样便咋样呗。凭他们的死鬼爹,也出息不到哪儿去。也不指望他们科举,就图不做睁眼瞎咱们不缺那几个,他们想念着我就供甭说,那俩崽子回来也是哇啦哇啦的一直念,烦人的很呢可我家租房的两个老爷,还有他们家大娘子也还说呢,念的好呢。”

    吕氏说完,想起什么一般的便笑了起来,真是气色轻松又自在的。

    其实她守寡了,前几月得了信儿,终于知道巴望的那人,他是不回来了,如此也就认命,也就大哭了一次,从此便再没有哭过了。

    有没有男人,对她而言还不是一直就那样,她现在靠着自己过的还算不错,脚跟扎的十分稳当。

    陈家自己也有孝,也不讨厌守孝的寡妇上门,她们便常常来家里坐着,俱都当成了自己娘家走着。

    坐在炕上写佛经的七茜儿闻言便笑了,心里也是舒畅的很。

    这又是与前世不同的地方,她们这一圈人,确定做寡妇的有七八位,上辈子无依无靠,最后被撵到后庄破土屋子里煎熬,自个个带着一身的悲苦,成日子就是围着五文十文的经济账转悠。甭说送孩子上学开蒙,能给他们肚子填补个半饱都成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家手里都是有一套起码的体面院子,还有一口水井。

    众所周知,庆丰城那边是断了水脉的,这附近虽有河流,可一来河流水没有泉后街井水甘甜,二来河水两岸住着的人家,也会乱七八糟往河里倾倒东西,那讲究人家便不吃河水只吃井水。

    每天一大早,从泉后街后面小路来的看不到尾的水车,便与这街里有水井的人家,以十文一车的价格买水吃。

    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卖水,毕竟这是官老爷私宅扎堆的地方,于是此处风水也莫名其妙沾了文曲,有了神妙的提升智慧的效用。

    杨氏这几个寡妇,凭谁家哪天不出二十几车水而卖水这样的好买卖,起码还能做三年呢。

    除却这一笔,庆丰城的屋子虽便宜,却因没水而租不出去,那些在庆丰城几个官署衙门的一般老爷家,便愿意到最好的泉后街来寻屋子住,多给租钱他们也愿意来的,毕竟吃水方便,周围又都是一样的人家。

    这些做了寡妇的妇人们虽没了男人,却能靠着自己,活的极滋润,她们手里的大宅除却自己住,租出去月月手都能落个四五贯实在的现钱。

    又受陈家庇护,也没什么人欺负她们,

    年初经由七茜儿再次提点过,趁着土地不值钱,几百文一亩的时候也该买上一些,就这样,妇人们便一个个将家里的租钱都买成了土地,虽现在还没有活钱回来,可心里却是稳当的。

    有屋有田,那人便踏实了。

    又靠着卖水,她们如今每天都有个一二百文的进项,那一月也是好几贯的意思,如此供养家计,送孩子们上学自然是可以的,一般的笔墨纸砚都能买得起的。

    想到什么事情,老陶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语气带着厌恶说“那祠堂本是大家伙的地方,这些做老爷的也是缺德,用了咱们的地方,咱们家里的孩子上学反倒得去老城了”

    可怜她家状元,每日天不亮就得往老城奔,这春夏秋还好些,可是遇到冬日便是个煎熬。

    老陶太太这话引的众人齐齐点头,纷纷老调重弹的又开始了每天一骂。

    泉后街口本有个不知是谁家的大祠堂,如今那祠堂便被各家出资建成了三礼学堂,又请了几个有名,饱读诗书的老孺在那边讲课,这倒是好事的,偏那学里的束脩就贵了些,一月两贯还不包伙食。

    三礼学堂的配置各家老爷是按照燕京的好学堂来的,再说,有钱的才不会计较这几贯。

    杨氏他们却计较的,那庆丰城收费最低的学堂,一天才收三文,没错,就是三文,繁华燕京周遭,那读书人是越来越多了,如此一个秀才想养家,一般要收最少三十个学童才能维持住家计。

    那几个出头建学的老爷本是好意,却不知道民间疾苦,更不懂泉后街虽是官僚云集的地方,却依旧有一般的人家,他们把束脩定在了整个庆丰最高的地方,还觉着要少了呢。

    因那里面先生们的膳食,生活都是均摊的,便是家里有几个学子附学,先生吃用多少便按照人头均摊。

    一月两贯,还得摊上四五位老先生吃饭穿衣,老陶太太能愿意才怪呢。

    没得办法,也不愿意去硬碰,这一圈的孩子便没有几个在三礼学堂的。

    一阵清风袭来,院子里桂树的香味透过轻纱吹入屋内。二月笑眯眯的打开竹帘,跟四月提着茶壶,端着灶上新做的点心就进了屋,种满当当的就放在炕对面的桌上,任这些婶子食用。

    老陈家现在出的起这几个零钱了,甚至老太太都不太在意,她看大家吃的好便高兴,甚至她还知道谁喜欢哪种,都会记下来,吩咐人常做着给她的老朋友们吃。

    越发就像个官宦人家的老祖宗了。

    高氏放下绣花绷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还就了一块点心,吃完她满足的一抹嘴,对老太太说“老安人您家那个定的是庆丰城里最好的闵产婆吧那位手法了不得呢接生一次得十贯呢,啧就越发讲究了。前几日四老爷回来我可看见了,那气派,那架势,真是越来越体面了,那从前我在府城看到的大老爷,也就是这样子了。”

    她的本意是夸奖陈家出息的,可惜老太太至今不许乔氏进院子,隔壁院子有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一概不问,也不打听,她早就学乖了,笑就对了那是家丑绝对不外扬的。

    乔氏从不提与老宅不好的事情,凭着这边也在礼部巷子交往了两位太太,她现在眼高于顶也不跟这些老姐妹玩耍,大家便以为两房关系在慢慢缓和。

    老太太笑了下,放下手里的佛珠对高氏说“我昨儿庙里回来,就看到咱龙王庙那边又在打扫戏台了这是谁家要办事儿了”

    泉后街的房子,除了两座棋盘院家里有独立的戏台院子,别的宅子是没有这份福利的。

    往日雇个说书的,唱曲儿的来家里打发时间还可以,可是遇到生老病死,需要大操大办的事儿,就得去泉后街的三座老庙办着了。

    龙王庙,奶奶庙,三圣庙本就都有戏台,现在也是各家收了人头费,都重新收拾的体体面面。

    高氏最爱看戏,闻言便满面兴奋的说“嗨能有谁,棋盘院唐家呗他家二老爷得了庶子了,说要唱三天呢,咱们泉后街一月十天戏,他家能包一半去,请的是外郡的好班子,说是花脸戏儿是一绝呢昨儿一大早往我家送的帖子,他家二房那姓米的婆子来的,说是给我留了好位置呢”

    老太太抬脸看看一月,一月瞄了一眼炕柜上放的老高的帖子,便对她点点头道“早就送来了,是她家二房妾的那个贴身婆子送来的”

    七茜儿没抬头的插言“越发的不像话了,咱不去啊明儿给你们找几个庆丰城里唱鼓书的来解闷儿。”

    七茜儿说完,抬脸瞄满屋子人,就吓的高氏连连说“不去我不去,我知道的,除了大房奶奶的帖子,不兴接妾贴。”

    七茜儿笑笑,瞧了一眼不情愿的老太太,老太太瞪她一眼,抿嘴继续捏她的佛珠。

    上辈子人家不给帖子,这老太太还一场不拉呢,每次去了都是坐在后面,可怜巴巴跟外街的老太太一起蹭戏看。

    过去咱不懂,就随意,现在懂了,真就不能去的。

    那老唐家乱的很,他家二房大娘子不当家,做主的是个妾。

    这一屋子人,甭管贫寒不贫寒,却都是当家坐堂的奶奶,要是接了那妾的帖子,以后出去见人便低一等了,着实是不自重的。

    唐家外郡入京,结了好亲,弄了大宅,顶门的儿子唐九源又在刑部清吏司有实在权利,如此他家好几房便一起搬到了棋盘院那上京他家也没挤进去。

    这四世同堂,好几房人拥挤着,互相就有了龌龊内斗,以后便好了,他家老头老太太在一日,唐九源就得忍耐着。

    高氏说完,就满屋子跟风唱衰,众人都道“他家啊不去就你贪婪,那双眼睛少看一场瞎不了”

    就把个高氏委屈死了,一直争辩。

    七茜儿听的有趣,哧就乐了,这唐家出头,修路办学本做了好事儿,偏偏就把这泉后街最大一群妇人招惹了,如此他家甭管做什么事情,这群妇人是不会去捧场的。

    除了一个戏迷高氏,这位怕是乔装打扮,不坐正席也要去看的。

    都被抓住好几次了。

    众妇人知道七茜儿在笑什么,便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正轻松着,那外面便跑进来佘吉祥家的媳妇儿。

    吉祥家的给诸位太太行了礼,才语气有些急的喊七茜儿道“奶奶咱余老爷家的老娘跟媳妇儿孩子们到了,都在巷子口呢”

    七茜儿闻言大喜,放下笔便说“赶紧可算到了,我就想着该到了,快快去叫石介两口子,还有大墩小墩儿”

    四月笑眯眯的过来,拿了鞋给七茜儿套上。

    吉祥家上来搀扶道“人家盼着自己家主子都好几月了,不用您喊,人家早就在巷子口迎接着了。”

    去接余清官家眷的镖队是三月初走的,这都八月初了才回来,就从这路程上,便能想出这一路跋涉的有多么艰难。

    几位妇人看茜儿呼啦啦带着七八个人出去,便跟老太太夸奖“咱小安人,那是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样儿了,比起棋盘院他家的当家奶奶,那是丝毫不差。”

    老太太也得意“她家她全家的掌家奶奶合起来,能跟我茜儿比那就是个眼里没有人的,你看她出来进去坐的车子,年纪大的老太太她让都不让道,少调失教哼”

    这便是误会了。

    老太太要的是乡下的理儿,可人家唐九源的妻子却是真正的世家嫡女。

    人是太师李章的三闺女,是李敬圭的亲姐姐,人家能看得起住在泉后街的人那不可能人家嫁到唐家是低嫁,全家捧着巴结着活的宗妇,况呼人家往日也不出门,出门交际都去的燕京的

    要说看得起,这位唐大奶奶整个泉后街就只看得起七茜儿,还有老太太。

    可惜的是,这两位著名的奶奶中间没人拉线介绍,七茜儿也不去燕京交际,就没有走动起来。

    不提唐家,便说余家六口人吧。

    五月初一个夜里,余老太太与自己半聋的媳妇儿丁鱼娘,还有四个孙辈,余大妮,余二妮,余寿田,余有田在家里睡觉呢。

    她家买不起火明就歇的早,再说了,这孝顺的儿子不在家,不孝子不闻不问,家里艰难便白日里劳作的着实辛苦,那可不就是一躺下没多久就都迷糊着了么。

    余清官最小的儿子余有田今年才七岁,都跟着阿奶,阿娘在佃来的地里劳作了。

    这原本就是很普通的一天,好么,上半夜院子里便悄悄进人了。

    七茜儿顾的是庆丰城最好的镖局之一,马氏镖局的老镖头。

    这银子给足,马镖头走之前,好的坏的家里交代的也很清楚,便说是若余清官的哥哥姐姐若有孝行,便给银子拉吧,若是不孝,便把人偷出来。

    如此一路跋涉马镖头到了本地,是认认真真打听了两日,嘿甭说孝顺了,那都不来往了。

    可怜巴巴一大家子人,就靠着余清官半聋的媳妇儿丁鱼娘,引着两个大点的孩子艰难苦熬。

    他家老太太日日哭,都要哭瞎了。

    虽七茜儿跟余清官让半夜里迷了人,悄悄把人偷出来。可是那马老镖头上了年纪,就见过许多世面,人家玩活玩的花俏,就放了迷烟迷了前后左右的邻居,直接进了院子。

    马镖头想着,稀里糊涂带走不是个事儿,那万一家里有点私财藏着没带走,老太太一闹腾,还得返回去添麻烦。

    余老太太那晚真是大惊大喜,得知儿子活着,又京里做官了,便痛哭流涕,知道儿子不让带哥哥姐姐,便肝肠寸断。

    这老太太一辈子老实窝囊,连个媳妇儿都拿不住,却能在关键时候想明白了,决不能带大儿子连累小儿子。

    做娘的能被伤成这样,可见余清官的哥哥姐姐做人真是做的绝了。

    余清官家就是穷家破落户,说是让收拾一下,这一家六口就收拾了简单的衣裳,除带了一本家谱还有祖宗的几块牌位,全家上下,连一只下蛋母鸡都没有,那真是一炷香便收拾好了,利利索索的跟着马老镖师便走了。

    丈夫走了七年,余家上下对故乡,对亲人,对家族的情感是断的干干净净。

    七茜儿给了足够的银钱,马镖头自然是带了两套不错的大车,还找了镖局的两个婆子跟着随行伺候。

    余家从家里出来,连着赶了百里才敢住脚收拾一下自己,又吃了来到人世上的第一顿饱饭。

    这一路颠簸受着大罪,她们却个个都胖了好些斤,成天就觉着这便是人间最好的日子了。

    可谁知,进了庆丰便被那大街上的热闹震撼住了,等又到进了泉后街,马镖头带着她们来到亲卫巷子口,等这一家子下了车,便脑袋彻底蒙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这来来去去的人,甚至这街里走的拉车牲口,都比她们一路走来看到牲口体面贵重。

    余清官那十五岁的大闺女余大妮,怕是永远记得这日的

    这日她扶着阿奶下了车,一家人就站在巷子口眼巴巴的往里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畏惧,也不知道畏惧什么,总就是畏惧。

    马老镖头下了车,也是一脸喜意的跟阿奶说“哎呀老太太啊这一路,真是不容易,这是到家了到您儿子的家了”

    余家阿奶手脚都是颤抖的,就四处看看说“到家了清官呢我儿呢他咋不来接我”

    老镖头哈哈大笑着说“您老可不敢怪,这个日子又不是休沐,您家余大人在燕京当着差呢,您们稍等下,一会小安人就一准儿出来接你们。”

    陈家的那位大娘子,马镖头是说了一路,夸奖了一路的,就说她多么能干,多么会成,家里的宅子,家业都是陈家两口子帮衬着给划拉回来的,想办法弄她们出来,也是那位小安人的意思。

    余大妞听了一路,对七茜儿真真是又是崇拜又是亲近。

    她盼了一路,今儿到了门口了,却害怕起来。就傻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抓着自己阿娘的手也一直在抖。

    丁鱼娘是个半聋,说话就有些吃力,她满眼含泪的安慰女儿,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道“妞,不,怕,你,爹,在”

    余大妞顿时泪流满面,她脑子里便再一次回想起爹走的那日,她家中最大,心已经沉到了河底,一时不防着大弟便嚎着跑了出去,他一路喊着,爹别走,爹回来

    可爹就是不回头,他一直走啊,走啊,走的整个的人在记忆里都看不到脸了,就剩个背影,还越发的模糊

    爹走了,奶老了,娘病了,弟弟妹妹还小,余大妞人没老,小小年纪心却先老了,她不是哑巴,却已经成了娘那样沉默的人,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成日子就只受着忍着

    那之后没有一日不艰难,艰难汇成了苦水,捞都捞不起的苦日子熬着,可有一样,不论是谁说爹死了,爹在外面发了财入赘了的闲话,余大妞都没放弃希望,她一直就相信爹活着,爹早晚是要回来的

    每日里她去高处拾柴的时候,便会站着,看着爹远去的地方,努力回忆爹的样子,记不得爹的长相了,但是爹有一双蒲扇一般的大手,他能把自己举的高高的,够树上的青果子

    余大妞眼巴巴的向前面看着,面前的道路比故乡镇上最好的路还要宽敞,而爹,就在这条路里呢,在这条路的某个地方呢。

    她幻想起来,假想那个备用,进入这条巷子,一步一步的走着,而后推开某一扇叫做家的门,那时候她们便在院里慢慢坐起来,努力记起爹的样子

    巷子里的路面是极干净的,比她们老家的炕面还要干净,路的两边,是斜对着的,难以想象的门,那门那个大啊,那个高啊,难道自己这样的人就要在这样的门后面活着了

    这是做梦吧

    清风吹走暑伏的躁意,余大妞便闻到了满鼻子的香气,不久之后她才知道,是这巷子里生的桂花树在冒着香气。

    而她嫁人之后,跟着夫君去任何地方,第一件事便是在院子里种桂树。

    她们站了没一会儿,四五个穿着青衣的人便奔跑了出来,到了他们面前便给她们磕头,阿奶吓的一直躲,那几人怕惊到老人家,又赶忙爬起来,笑眯眯,勤恳的帮着马大叔卸行李

    这晚,余大妞才知道,这是自己家里的仆人,带头的那个叫做石介,还有石婶子,还有大墩,小墩儿,这些人从此便与自己家联系在一起了,再不分开了,甚至他们死了,埋骨头的地方,都离自己阿奶,爹娘不远。

    余大妞眼睛好,激动的发抖,便四处看着,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颗草,那些东西清清楚楚从叶片上流下来的水滴都干净无比,一滴滑下来,就落在她的眼里了。

    后来那巷子尾便来了很多人,都是小跑着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男人,女人,老人活了十五年,这世道欠了这家人所有的笑脸都在这一日补全了。

    朦朦胧胧的,巷尾又来了她们一直想念的老安人,还有小安人。

    真的,余大妞就觉着,只一眼她就认死了,那就是自己家的亲人己人,这世道欠自己家的一切善,就都能从这两人身上,眼里看到。

    老太太的手是暖和的,她也不嫌弃自己邋遢,就颤抖的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可,可来了啊难吧回家了回来了总有回来的啊多好啊”

    那小安人就像戏台上的皇后娘娘,她走路都是端庄的,她扶着她家老安人,便一步一步走来,等到来到近前了,她笑笑,忽然便伸出手搂住了自己的阿娘阿娘嘶哑的哭了起来。

    余大妞两个耳朵都是发蒙的,就听到她连肉亲的茜儿婶子对她们说“到家了呢”

    刹那,爹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满眼就剩下这个为她们支撑,壮胆的小婶子了。

    “这是咱大妞”

    小婶子拉住自己的手来回摸着,一点儿都不嫌弃。

    余大妞有些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的,黑,粗糙,邋遢就连阿奶都满面抱歉的跟小婶子说“咱们身上邋遢,别粘你身上灰”

    可是阿奶没说完,小婶子便搂住自己道“老太太说什么呢,我看到这孩子就看到了自己亲闺女一般”

    呃,没几天之后,余大妞才知道,这个自称娘的小婶子,就只比自己大一岁,却依旧是依赖的。

    本那个只有背影的傻爹他就靠不住。

    如此,余大妞被拉着手,慢慢向着家里走去去家的路是舒畅的,奇异的,她甚至能透过单薄的鞋底,感受到浅浅的路面上凹凸的小牙子,之后,她总会慢慢变老,就总做梦梦到回家的路,就该是鞋底这样的感觉,不滑,踏实,甜蜜,一步就是一步。

    家就在左边第二个院子,那院子的大门那个高啊,高到她们全部仰着脑袋才能看到门顶。

    走在前面的石介两口子帮她们推开大门,那大门便缓缓敞开,就用门的脊背撞击青砖的墙

    手又被拉住了,是阿娘,她脸上全是泪,害怕就拉着自己壮胆。

    余大妞就眼睛不够看的跟随着,这院子的砖花真好看啊进了堂屋,这一水儿朱红色的家具都是自己家的么

    她们被送到正堂,坐在自己家吃饭,被一圈婶娘围着照顾,添饭,夹菜后她便被小婶子拉到后面偏房。

    这家早就知道她们要来的,如此便早有准备看了一圈儿,震惊,恍惚的余大妞就来到自己的屋子

    自己的屋子

    小婶子笑眯眯的对她说“这就是咱们大小姐的闺房了”

    自己是大小姐了么

    余大妞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木讷的跟着阿奶,跟着阿娘四处看,看塞了满满一屋子的家具都是自己的

    最后,小婶子便打开一个顶到屋顶的柜,指着里面叠的满满当当的衣衫,鞋子说“你爹啊,那就是个傻子,每次回来都把你们的衣裳,要叠一遍的”

    说完,她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不小的箱子放在炕上,又招呼她们过去看。

    小婶子对她说“大小姐快过来看看,这些都是你爹亲手给你置办的首饰。”

    余大妞慢慢放开阿娘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其实一直在哭,没吃过糖,却终于知道啥是甜的滋味了

    那富贵的小箱子打开了,竟有三层呢,里面还有镜子呢,余大妞看了自己一眼,便默默的扣了镜子。

    七茜儿抿嘴笑,拉着她说“没事儿,咱们大小姐底儿好,慢慢养着,总有一日便美了”

    说完,她便缓缓拉开那个小箱子的抽屉。

    余大妞的眼睛便睁的越来越大,感觉两太阳穴都是噗噗的忽闪着。

    这是自己的

    首饰盒子的抽屉被拉开,一层各色细瓷盒子里,盛放着香香的脂粉,而第二层却是各式各样的银首饰,余大妞形容不上来,就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各式各样,各式各样,最后就想,真好看啊,做梦呢吧,那就梦死在这个地方吧。

    当第三层打开,露出一只白玉镯子,一只金灿灿的金镯子余大妞就听到小婶子对阿奶说“您儿子可比我家那个傻子强万倍,瞧见没有,这些都是他弄回来的,说是咱们大小姐到了年纪了,他心疼不了几日了他每次燕京下差回来,都要往这箱里添上一件,还说,他得给妞子多预备些,好防着若是嫁的远了,嫁妆少了,婆家好欺负这都是什么傻话啊”

    七茜儿还没有说完,身边便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爹”

    余大妞坐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就觉着心都碎了,碎成一大堆的心,又疼的,满的都撑破了,继续碎,继续满着

    她喊“爹你快回来啊”

    然后院子里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好似摔倒了,有人在喊,老爷回来了

    一切人都静止了

    爹就在院里喊“妞儿妞儿妞你莫哭,爹在呢在呢爹举着你,好去攀果子吃啊”

    余大妞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想,爹真傻,他走的时候我八岁,都大了呢,爹再也举不动我了呢

    其实余大妞一直好奇一件事,很多年后她问爹,爹那些年你没见我你咋知道是我在哭

    爹就说,我妞儿一哭,就只会咿咿咿的嚎着,可傻,连个二都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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