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不大,加上卫生间约莫有二十平米,不过东西也不多,一床,一桌,两把椅子,窗户达到了防弹玻璃的级别,硬物砸不开,屋内也无任何尖锐物,桌椅被布毯包得严严实实,挪动也产生不了声音,整个房间被调成了静音模式。
楚愈进门之后,就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她尽可能轻手轻脚,连呼吸声都降了个八度,怕引起对方的排斥情绪。
病人此刻正坐在床上,趴着窗台,朝向窗外,不知是在打盹还是看反应,抑或仅仅是不想搭理楚愈,赏了她一个背影。
物尽其用,楚愈就安心地打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叫什么名字来着……夏亦寒,确实寒如冰霜,和夏冰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爹妈怎么起的名字,改成夏似火多好,夏暖暖也行啊,天天被人这么叫,心里受到暗示,也会活蹦乱跳一些。
思想在头脑里像脱缰的野狗在驰骋,但楚愈的身体却岿然不动,除了进门,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静静陪伴病患夏女士。
不知过了多久,夏亦寒转过了身,朝身后看来。
楚愈和她视线相对,冲她展开微笑,嘴角上扬三十度,既不浮夸,也不僵硬,这是她拜访无数精神病朋友后,练出的职业性真笑,完美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和情绪。
但事实上,楚愈的反应是微怔,被眼前姑娘的长相惊了一瞬——她五官清秀至极,像是用铅笔勾勒出的素描山水画,透着淡雅,因为她背着光,脸庞的轮廓被光剪裁得清晰细致,更加添了这清秀的劲儿。
夏亦寒从床上下来,坐到楚愈对面,她素面朝天,但并不显憔悴,眼珠墨黑,唇色红润,头发乌黑亮丽,瞧着发量发质,完全是一名洗发水广告潜在代言人。
“你的头发很漂亮。”楚愈笑得温柔可嘉。
夏亦寒没有回应,她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到桌上,两个食指相对着立起来,看样子像是在念咒语摆手势,
楚愈学着她的样子,做出一样的手部造型,和她相对而坐,这乍一看,还真像她俩在进行邪.教交流。
“一个人住一间房,你害怕吗?”
夏亦寒换了个手势,两只手握拳,交叠在一起,还在轻微地摩擦。
楚愈跟着做,同时问道:“是这样的吗,左手在上?”
夏亦寒盯着她的手看了片刻,然后十根手指互相缠绕,手势复杂多变。
这下,楚愈没有跟着做了,虽然适当的模仿可以获的精神病人的好感,但她突然怀疑,这些手势是不是这娃自创的哑语,全世界就她一个人懂的那种! 万一这在骂她咋办?比如双手交叠的意思是:瞧你这傻缺样儿!
她思索片刻,然后谦虚提问,“这个手势我就不懂了,你可以教教我吗?”
夏亦寒把脑袋靠在手掌上,一双眼睛直溜溜盯着楚愈,但就是不说话。
楚愈感觉一阵不自在,从双眼到额头有个三角形区域,如果被旁人盯着看,会有一种压迫感,一般是审讯的时候营造出逼迫的紧张,平时很少有人会这么看别人。
楚愈见夏亦寒的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因为留着齐刘海,更显得青涩,才断奶不过十几年,怎么一见面就这么看人?
楚愈丝毫不惧,也看回去,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夏亦寒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楚愈眸光黯淡下来,准备进行强制性催眠。
夏亦寒脑袋突然一偏,咧出一个笑容,齿贝齐刷刷露出来,“姐姐好!”
楚愈一惊,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她赶忙调整状态,颔首道:“你好呀。”
“我本来想叫阿姨的,但怕姐姐你生气。”
嘿,这死孩子!
楚愈心里疯狂吐槽,她也就比这娃大四五岁,这娃现在想叫她阿姨! 那这么推算回去,是不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该叫五岁的她阿姨了?
虽然心里万马奔腾,但表面上楚愈笑得那叫一个通情达理,“哈哈哈,你想这么叫都可以的,看你喜好。”
夏亦寒揉了揉鼻子,好生思考了一阵,一本正经地说:“还是叫姐姐吧,这样显得我懂事一些。”
楚愈保持微笑,这话但凡是换做一个人正常人说,她绝对反手就是一巨型针管。
“那你跟姐姐讲讲,刚刚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吧。”
“手势”夏亦寒睁圆眼睛,一脸困惑,又突然反应过来,“哦,我昨天手指缝被蚊子叮了几个包,有点痒,我刚刚在挠痒痒。”
楚愈:“……”
见了这么多年的非正常人,楚愈一般都游刃有余,都是她领着对方的思路走,然后窥探对方的问题,对症下药,今天这位,感觉不太按常理出牌。
与此同时,她心里有了数,胡院长提及过,夏亦寒被鉴定为成人自闭症,有语言和社交障碍,就算与人交流,也是敷衍了事,无法掌握音调和音量,可刚刚夏亦寒那几句话,字正腔圆,语言里该包含的感情都有,而且说话时还配着神情,或喜笑颜开,或低眉思索,这几个细节看来,自闭症可以排除。
会不会是双相情感障碍呢?
正思考着,楚愈突然听夏亦寒来了句,“姐姐,我想摸你。”
楚愈又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病人对她说这话,精神病人,对现实世界会有抗拒心理,除了杀人打架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避免和他人有亲密接触。
“为什么呢?”
夏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唇瓣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她胳膊交叠着,头靠在胳膊上,自下而上地凝视楚愈,眼神从干净的瞳孔里投射出口,都清澈了起来。
“因为姐姐肯定很滑,像是鱼鳃部的肉。”
“鱼鳃部?”楚愈觉得新奇。
“对,”夏亦寒直起身子,一手比作刀,一手比作鱼,“用刀从中间将鱼剖开,一分为二,将内脏取出,然后对准鳃部,挖出一块2厘米见方的红白相间的肉,那块肉与鱼鳃紧密相连,鱼要一刻不停地呼吸,所以这块肉也变得更加有弹性、有活力、有质量,手感也最好。”
说着,她突然伸出手,探向楚愈的脖子,还段颈子纤细而苍白,仿佛用手一拧就可以折断。
楚愈正听得认真,冷不丁被来这么一下,她反应迅速,手指刚刚擦到脖颈上的皮肤,她便猛地站起来,椅子轰然倒下,饶是裹了层布,还是和地板撞击出够劲的声响。
楚愈摸着脖子,刚刚的亲和在眉眼间一扫而光,变得冷肃起来,她左手放在警铃按钮庞,右手离门把手不远,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夏亦寒睁着大眼睛,她的双眼皮很精致,眼尾向上翘,两只眸子状若桃花,一睁圆,水灵灵的,显得人畜无害。
“姐姐,你怎么啦,椅子上突然长出跳跳糖了吗?”
楚愈浑身的寒毛似乎得了大脑号令,齐刷刷立起,肾上腺素飙升,其实刚刚夏亦寒的动作相当轻柔,像是情人抚摸对方的脸颊,或是帮对方整理衣衫,但楚愈一直对她保有警惕,所以其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神经。
楚愈在脑里反复告诉自己:这孩子没有暴力倾向,不会出现暴力行为,瞧她那小胳膊小腿的温柔劲儿!
两秒后,楚愈恢复镇定,把凳子从地上扶起来,“不好意思,椅子腿突然脆了,我等下去报修。”
听了这话,夏亦寒站起来,拍了拍椅背,“姐姐,你坐这儿,那把椅子今早被我施过咒,刚刚咒语发作,挂掉了。”
楚愈当然知道椅子健康得很,不过她就坡下驴,坐到了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时后颈拔凉拔凉的,生怕夏亦寒又抽风,伸手摸她脖子。
她在心里给医院的诊断报告打了个红叉,甚至想给个不及格成绩——夏亦寒这又说又笑又摸的,要是自闭症,她把大学的精神病例课本啃掉!
“你刚刚伸手摸我的脖子,是想看看我的脖子和鱼鳃是不是一样的手感吗?”
夏亦寒几步蹿到床边,坐下来,双手撑着床沿,她穿着医院春秋条纹病服,肩峰骨因为她的动作,将轻薄的布料高高凸起,整个人显得相当清瘦。
“对,姐姐真聪明!”
楚愈不禁笑起来,唇瓣扬出好看的弧度。
被精神病朋友夸聪明,她应不应该还一句“过奖过奖”呢?
“你喜欢吃鱼肉?”
见夏亦寒已经进入到正常谈话的轨道,楚愈趁热打铁,想通过间接性的问题,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夏亦寒手指缠绕着衣角,开始转圈摆弄起来 ,她抬头看着楚愈,一脸兴致盎然,“我喜欢杀鱼。”
“你会自己杀鱼,怎么杀的?”楚愈心想,莫非她又要说施咒语,然后鱼到时辰就暴毙身亡?
“姐姐想知道?”夏亦寒笑起来,一脸神秘,“下次我教你呀。”
楚愈从小到大,唯一杀过的活物,怕只有趴在脚上努力“耕耘”的蚊子君,别的什么鸡鸭鱼,她连按都按不住,更别说下刀。不过她经常操刀解剖尸体,也开过活人的颅腔,拿手术刀都不带手抖的,但用到动物身上,就呵呵了。
面对夏亦寒的邀请,楚愈没有拒绝,就顺着她的话说,同时抛出隐蔽性的问题,希望能判断她具体的思维清晰度和连贯性。
她俩你来我往,聊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
敲门声响起,楚愈开了门,见一个年轻的护士推着送午饭的小餐车,一脸的期待。
“楚医生,您有什么发现吗?”护士压低了声音。
楚愈闻到了饭香,目光在餐盒上转悠,“暂时还没有。”
说完,她拿起两盒饭菜,对着护士一笑,“鱼香肉丝,医院伙食真不错。”
转过身,楚愈脸上的笑容消失掉,她感觉情况越来越复杂。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几乎一无所获,除了判断出夏亦寒无自闭症之后,并没有什么新进展——那丫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懂了装糊涂,总是避重就轻,把她提出的问题绕远,若不是她一直注意保持头脑清醒,恐怕要被牵着走了!
进了房间后,楚愈脸上又挂起了笑容,把不锈钢饭盒打开,香味扑鼻而来。
“午饭时间,是你喜欢吃的菜吗?”
夏亦寒站在窗边,只是瞟了一眼,说:“我不吃。”
“怎么了?”
“我想吃你做的菜。”
楚愈差点脱口而出:我亲爹都没吃过我做的菜!
不过话到口边,好歹咽了下去,改口道,“行,明天我做好,给你打包带来。”
嗯,明天点份外卖。
夏亦寒摇着脑袋,“我现在就想吃。”
“以后有机会,我做给你吃,现在食堂大厨在,我去怕会被他赶出来。”
(我去怕是会把食堂炸了,被轰出来。
夏亦寒撇下嘴角,下巴嘟成了饺子馅,委屈巴巴,“可我就想吃姐姐做的菜,现在就想,好不好嘛?”
楚愈浑身一颤,感觉从脚底升起一股电流,每个细胞都感到肉麻。她平日里冷淡惯了,天生与撒娇绝缘,也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造次,现在突然受了夏亦寒这一记暴击,她感觉脊骨都要酥了,怕再不答应,夏小朋友会吊到她身上撒。
两分钟后,护士被铃声叫到病房外,身后还跟了一波年轻力壮的医护人员,看那架势,恨不能抱几把机.关.枪来护驾,生怕楚愈出事。
“楚医生,怎么了?”
楚愈交叠着双手,靠在门框上,“我就想问问,食堂现在还有我能做的食物吗?”
杨护士打量了一下楚愈的纤纤细手,问得小心翼翼,“您要亲自做菜,是食堂的饭菜不和胃口吗?”
“这倒不是,”楚愈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想吃我做的菜,不然绝食。”
护士们面面相觑,然后压低声音,“要不然这样吧,您和我们去参观一下厨房,我们让后厨再做一份,到时候端过来,就说是您做的……”
话音未落,楚愈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夏亦寒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眉眼间阳光明媚,“走吧,我们一起去食堂,我要看姐姐做饭,跟着学!”
走廊上的医护人员不约而同地闭嘴,像嘴边缝了线似的,齐刷刷看向夏亦寒,仿佛大白天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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