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安静片刻。
尤许退到最远的位置, 背贴着墙,抱膝看他。
他的脖子、双手和腰身皆被锁链禁锢, 尾巴还被一箭贯穿在地,在一定距离之外, 已经攻击不到她了。
他们隔空对视着, 尤许找机会搭话“先别激动, 你身上还有伤呢,我不是伤害你的那伙人,我被关在这里五年了。”
关得她爹都忘了地牢里面还有个女儿, 直接派人把鲛人也关了进来。
看于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在渗血,想必他被关进地牢之前受过不少折磨,但那些人实在没办法,又要留他一口气,只好先把他关起来。
“而且我之前还想帮你挡箭, 谁知你甩了我一尾巴, ”尤许继续说, “挡箭不成,我方才想帮你拔箭, 没想害你,谁知你又要给我一爪子。”
“若不是我闪得快,都要被你抓个对穿了。”
“做鱼是不能恩将仇报的。”尤许一本正经地说。
可能是独属于小女孩稚嫩清脆的声音, 让人容易心软相信, 他慢慢地放下防备, 眼里的猩红褪去, 尖爪也收了回去,变成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
也许是他不想让她靠近,又或许是他觉得小女孩下不了手,他自己动手把箭拔了,箭上的倒刺勾出他不少血肉,那种肌肉撕烂的声音叫人牙酸。
他拔完箭已是用尽全部力气,将箭扔开,便重新倒回地上,缓缓地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
过了会儿,尤许轻轻地问“你要喝水吗”
虽然是她的洗脸水,但她不说,谁知道呢,而且她不确定鲛人能离水多久,他尾巴上的鱼鳞像晒干的石头,特别干涩,还微微翘竖起来。
他没动也没应声,尤许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想了想,她提着剩下的半桶水,一步一步地靠近,还提着一颗心,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但她凑近到他旁边,他也没有动静。
地牢的光线不大好,她凑近了才得以看清他的脸,越看越是觉得他好看,他虽是属于妖类,但和申玦那种妖异绝艳的美不同。
他有一种气质很干净的美,朗眉星目,挺鼻薄唇,每一寸线条都给人一种精雕细琢的感觉。
该是那种被人珍藏的艺术品。
尤许手上掬了一捧水,本是想叫于祀起来就着喝一口,谁知盯着他看得太久,水从指尖渗漏,噼里啪啦淋了他一脸。
“”失误失误,美色误我。
于祀眼睫动了动,睁开了眼。
尤许看得又是一愣,他淡蓝色的眼眸像湛蓝的天空融入清澈的湖水中,澄澈透亮,而此刻这好看的湖水里倒映出她
脏兮兮的脸。
尤许轻咳一声,小声问他“你要不要喝水,这里还有半桶。”
静默片刻。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是不懂她为什么要给他送水,明明他之前伤害了她,虽然他甩尾巴时来不及收回,只来得及收力。
尤许把木桶往他那边推了推,于祀看了看她,确定她确实是想给他喝水,才拿起桶,喝了两口便推回来给她。
尤许看他喝得急,知晓他渴了太久,只是没想到他没一次喝完,还剩了一半回来。
尤许难道洗脸水有洗脸味儿,他喝出来了
她不知道于祀是在想囚禁时日水不易得,想要留些给她,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他没有怪异的表情,才稍稍放下心。
于祀又重新躺倒闭眼,他想起其他鲛人常说要远离人族,因为人贪婪易变,比海狐还坏,要是撞上人族,很容易吃大亏,他先前已经被折磨很久了。
他心想,等恢复好了,重新回到海里,一定要离人族远远的。
脑中的思绪被微凉的液体打断,于祀再次睁开眼,扬起了头,看见小女孩蹲在他的尾巴旁边,一次次掬着水往他尾巴上淋。
尤许真心觉得这条好看的大尾巴被弄得伤痕累累,干涩掀起,实在难受,反正也闲着,她便试试看弄点水上去会不会好一点。
好在鱼鳞遇到水,就像枯木逢春一般,恢复了些许色泽,许多翘起的地方慢慢闭合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尤许侧过头看他,“还想喝水吗,不喝的话我弄些到你尾巴上,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他没说话,但尤许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是在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喝。
“我喝过了,”尤许说,“本来是一桶的,我之前用掉了半桶。”
于祀没再表示什么,继续闭上了眼。
而这次他脑海中没了那些纷杂的想法,只浮现出小女孩泥脏的脸上,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比海底深处的石晶还好看。
他想,不是所有人族都是坏的。
过了许久,他又想,可不可以要她的眼睛呢,他很想将它放进他收藏东西的贝壳里。
到了傍晚,狱卒又送吃食过来,肉当然没有,但足够她吃饱。
有了一桶新的水,狱卒拎着空桶离开,还不忘叮嘱尤许一句“记住你说的话。”
尤许“放心,你若做得到,我必然不会忘。”
她吃饱之后见于祀还没有醒,于是把自己扒光,用掉半桶水搓了搓身上的污泥,这小身板唯一的好处便是省水,就是不知道于祀愿不愿意喝这剩下的半桶洗澡水。
天很快暗了下来,视线可见度急剧降低,尤许抓紧时间凑到他旁边,把他喊醒“又有水了,你还要喝吗,不喝我给你涂尾巴上。”
他的尾巴特别大,先前那点水不够用,只浇了一小面。
于祀睁开眼,微微摇头,然后指了指身上的伤口。
尤许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不要把水弄到身上,因为身上有伤口吗
于祀看出她的不解,指了指木桶,又指了指身上的伤口。
尤许解读道“你是说把水浇伤口上”
这不是把盐洒伤口上一个意思吗,之前她还特意避开了伤口,不过想来他作为水底生物可能不大一样,尤许先捧了一把水,试探性地淋在他腰侧的小伤口上。
见他没有痛苦皱眉的表情,她便放心大胆地将水都淋在他的伤口上,可是他身上的伤口太多,这点水根本不够用,只好再等明天了。
她忙完,在他的旁边坐下来。
天彻底黑了,连月亮都没有,以至于尤许在漆黑的地牢里难以视物,不过漆黑的环境并不影响于祀的视线。
他看到百无聊赖的小女孩躺在他旁边,用手碰到他的头,比划了一下,又挪到他的尾巴比划了下,最后又比划了一下自己。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没出声打断。
其实无聊至极的尤许在以于祀为参考物,衡量自己的小身板,大约测出于祀两米左右,而她只有他的一半,折合一算,她才一米多。
这也太惨了吧,原身十四岁半,可能是九岁多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内,吃不饱又晒不着,基本上不长个不发育。
尤许无声叹了口气,感觉到于祀对她完全没有杀意,她便搭话起来“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叫尤许,你叫什么”虽然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但交朋友先从名字开始交换熟悉,比较自然。
旁边安安静静,看样子是不准备参与她的夜茶会活动。
但她向来擅长自顾自说“你是妖怪,但我不怕你,因为所有人都说我是妖童。”
于祀一愣,稍稍侧过头看她,完全没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
“国师说我是妖童祸世,所有人都坚信不疑,所以我被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久到我都快不会和人说话了。”
静谧的地牢里,清脆稚嫩的声音轻轻回荡。
连尤许都微微一愣,除开前面两句话是她随口一说,后面的话不自觉地带上了这个身体的情绪,那种闷做一团堵在心口的感觉,在黑暗中被放大数倍。
“其实我不是妖怪。”
“我也不会害人的。”
“为何没人信我”
为什么呢,尤许无法克制地喃喃出声,眼角开始湿润。
她总感觉一股怨气滞留心间,像是原身还未曾彻底离开。
话音落下良久,于祀倏然张口说了句什么。
“嗯”
他发出很非人类的声音,不是一个一个的字音节,而是一段音调,她怀疑得用什么编译器才能翻译出来。
不过他的音色极其好听,像潺潺流水,又像玉珠落盘,泠泠动听。
于祀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调调。
“”她要是能听懂真是神了。
万万没想到,种族不同语言不通会有代沟,这个任务要怎么做,尤许心酸地想。
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一下,说道“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说,我名叫于祀。”
尤许反应了下,脱口而出“你会说人话啊”
尤许等等,怎么有点像在骂人。
好在于祀不知其中内涵,他只嗯了一声。
尤许心说,你莫不是骗我,刚才的调调那么长,浓缩起来就两字
聊天有了回应,尤许一个激动,淡掉了先前悲伤的情绪,噼里啪啦地丢出一个个话题。
但她发现他好像不是很喜欢用人族的语言,所以给的回应简单而少,不过这足以满足尤许互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聒噪的声音渐渐小了,慢慢地归于安静,于祀侧过头,看见她睡着了。
他想,人族的小孩都这般聒噪吗,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但说话好像能让她开心些,她很爱笑,特别是在说话的时候。
他觉得这小孩有点奇怪,她被关在这阴暗的地方这么久,为何还会有明媚灿烂的笑容,生动且鲜明,像水里面的玫瑰鲫。
他们鲛人族的表情不多,幼鲛也不太活泼,大多是独立个体,极少聚居,因此交流甚少。
所以对于小女孩絮絮叨叨的话,他有点应付不过来。
慢慢地,于祀也闭上了眼。
第二日,牢门响动,尤许听到动静便醒了过来,见到狱卒送来早膳,她点头一笑,狱卒没再敢给她脸色,放下吃食和水便走。
尤许吃的时候有点纠结,这个饭量她勉强吃饱,不知道于祀要不要吃,他吃人族的食物吗
她打算等他醒来再问,于是先把这顿给吃了,刚洗了一把脸,见到于祀醒来,撑起身子,背靠着墙。
“你吃粥和馒头吗”尤许问。
见于祀表情困惑,显然不知是什么东西,尤许决定中午狱卒送饭来,拿给他看看,再问他吃不吃。
因为些许光线从铁窗处落进来,视线清晰不少,尤许凑近他,看到他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恢复,对比起之前的状况,想来他的体质是有水便能恢复极快,若是无水,怕是痊愈速度比常人还慢。
也难怪那些人把他关进地牢而不是水池。
“咯吱”牢门再次打开。
这个时候不可能是送饭,那是尤许见于祀脸色一沉,当即扭头看去。
只见一位身着白色华袍的男子走进地牢,他颧骨很高,鼠相的眉眼尖利刻薄,他手拿一拂尘,用打量物件的冰冷目光扫视着于祀。
秦聂烛,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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