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山上, 满山的梨花像一簇簇鹅毛点缀枝丫, 花香浅淡, 鸟声不绝。
“咯吱”小院的木门被推开, 日头阳光正盛,尤许在竹塌上眯了眯眼,闻声坐了起来, 抬眼看去, “这么快回来了, 此次如何”
殷洵与叶明焦一前一后步入院内,殷洵微微颔首,尤许看向叶明焦,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难得这般走神安静。
殷洵看了眼叶明焦。
尤许“叶明焦”
叶明焦回过神来, 恢复了往常模样,咧嘴一笑“师父, 我可算回来见着你了,你可不知那岩树妖有多么凶残,若不是师兄来了, 我怕是骨头都给它踩碎”
听着他噼里啪啦一大堆话,像小朋友放学回家,把在学校发生的事儿都认认真真地告诉大家长, 尤许忍不住笑了“完成任务平安归来便好。”
叶明焦语气夸张, 好似在说相声“还有那腐蛙妖, 可太丑了, 比我刨过的泥坑还丑,烂了吧唧的。”
尤许“哈哈哈,你为何要去刨泥坑。”
“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年”
殷洵抬起眼,倏然拿起剑鞘又开始揍叶明焦。
叶明焦猴似的满院子乱窜“诶,师兄轻点,我骨头还没长结实。”
“哎哟,我知道错了,做事少言。”
“好好好,我不废话了,我先去山泉那搓个澡。”
说完,叶明焦一溜烟地跑掉了。
他们师兄弟这种日常互动,尤许已经见怪不怪,她甚至怀疑叶明焦有受虐倾向,怎么感觉他好喜欢被殷洵收拾,亲近殷洵也比亲近她这个师父还多。
后来她想了想,又能解释得通了,两人遭遇像似,叶明焦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意,而且比起师父,还是师兄的身份更让人亲近,殷洵虽然总对他冷脸,但也帮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
注意到殷洵的视线,尤许眉梢轻抬“怎么了”
殷洵看着她唇边还未消失的笑意,而后垂了垂眼,说道“没什么。”
比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叶明焦,不动声色的殷洵实在太难猜透,尤许觉得殷洵越长大越难猜透。
少年时的他,只有两个小小的心愿,小得好似天边忽暗忽明的星星,不希冀被人发现,又期许有个人能察觉,一个是她别赶走他,另一个是他刻苦修行能得到她的奖励梨花糕。
现在的他,比起前几世的他,都要内敛,所有一切尽数掩藏,让人难以琢磨。
妖谷一事好似并未产生一星半点的涟漪,只有殷洵独自备受煎熬,镜湖里的画面深刻记忆,无数日夜让他惊梦而醒,恍惚间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欲念在叫嚣沸涨,理智在克制压抑。
殷洵极少再与尤许对视,却总在她视线不及时,偷偷看着她的背影。
他曾以为只要不道破,只要藏得好,只要不被外人所知晓,他们二人便能在这院子相处一辈子。
但它没有。
他也以为她不会再收弟子,不会再分心神给他人。
可它也没有。
“殷洵,你去连山断横那里带个人回来,那人便是你新的小师妹了,”尤许说,“快去快回,我算到她有难,莫要让她出事。”
终于有女主叶沁莞的消息,叶家擅长炼器,修真界有四分之一的法器是叶家所出,可叶家本身实力不够强,仓房里成堆的法器,在一些心怀不当的人看来便是怀璧其罪。
于是向来在修真界极爱挑事的涧门派,连夜动了手,火光映红半边天。
叶沁莞这次在连山断横采集材料,由此逃过一劫,来自家族最后一道传音让她知晓所有情况,她满心仇恨,却还未离开断横便被涧门派的人围击。
好在叶家和鹫仙门府素有交情,叶家家主临死前给鹫仙传音,让他们派人去救叶沁莞,那时是尤许原身去的,刚好见叶沁莞适合修仙,便收为徒弟。
涧门派行事高调跋扈也是有理由的,理由便是实力,它是修真界排行第四的门派,当然有资格叫板,而修真界的门派少有魔渊那种阵营之说,都是扫好门前自家雪,所以叶家遇难,周围门派见火烧不到自家头上,便不援助不插手。
就像鹫仙门府收留叶沁莞,涧门派同样不敢上前多问一句,不过龙头老大鹫仙门府在松无厉的带领下,也很少多管闲事,当初救叶沁莞算是还了交情,若不是尤许要收之为徒,叶沁莞是进不得鹫仙大门的。
这次尤许没打算去,而是让殷洵去,这毕竟是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说不定能让他们一见钟情,迅速发展,也好减少殷洵坠入魔道的风险。
只不过
“咔吱”
殷洵捏得茶杯咔咔作响,沉默不语。
尤许喜欢喝清甜的酒,殷洵却喜欢喝浓重的苦茶,所以石桌上经常出现酒杯和茶杯的混搭风,叶明焦刚开始还以为师兄饮酒,师父老人家爱喝茶。
“怎么了”尤许抬眼看他。
殷洵薄唇紧抿,低垂着眼,在棕褐色的茶水里,看见自己眼底的苦涩和痛楚,浓重得难以化开。
他一口饮尽,所有的情绪连带着苦味在胸腔里千回百转,最后成了两个字“无事。”
殷洵起身消失,在钟灵山的山脚下出现,裂成好几块的瓷片深深地扎入他的掌心,手背青筋凸起,指节发颤,传来的疼痛却不如心头所感的万一。
“师父,你怎么了,这酒都洒出来了。”叶明焦从林子里回来,头上都粘着些许鸟毛,有白有黄。
他看见师父出神地坐在石桌边,半天没注意到他,表情也不大好看,倒个酒都能倒得满手都是。
尤许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酒水溢出酒杯,打湿了她的衣袂,她状似无意地放下酒壶,轻轻拂袖,酒失袖干,好似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叶明焦没想太多,注意力很快转移“我大师兄呢”
尤许“他去带人回来,你准备有小师妹了。”
“真的吗”叶明焦瞬间笑开了花,咧着嘴说,“那我岂不是也要当师兄了,不知小师妹喜不喜欢鸟,不行,我得再去趟林子,去抓只漂亮的赠她养。”
说完,他兴冲冲地又跑了出去。
殷洵现下快到连山断横了罢,尤许怔怔地盯着空无酒水的瓷杯,就好像看见自己空了一处的心。
是夜,窗户透出橘黄的烛光,朦胧地落在院中,时而响起小鸟的叽喳声。
叶明焦坐在屋前的木阶上,伸长脖子往门外望,不时在逗着手中的鸟儿。
又过了片刻,叶明焦眼睛一亮,猛地扭头冲屋里喊“师父,师兄带着小师妹回来了”
尤许放下游记,走出书房,朝他们说道“为何不进来”
殷洵站在门口的梨花树旁,叶沁莞也没院子,叶明焦吭哧吭哧地跑过去,主动且热情道“听说你也姓叶,虽然我本命不是这个,但成为师兄妹便是缘分,你看这只小鸟喜欢吗赠与你。”
一身狼狈且刚历经家族被灭之事的叶沁莞情绪极其低落,发木地说了声“多谢。”
叶明焦看着她红肿的眼,讷讷地将伸出去的手收回。
尤许行至门口,温声道“我已知晓,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安身之处,为你遮挡腥风血雨,予你一方清净,你可愿做我弟子”
叶沁莞低下头,倏然跪拜下来“多谢左府主的救命之恩,我无力回报,自知悟性不高,朽木难雕,不愿让左府主多费心神。”
尤许一愣,本是注定之事却变成了意料之外,委实叫人一下措手不及。
叶明焦更是觉得难以置信,急急问出口“为什么啊,我师父特别好,一定会对你很好,还会护着你,不像门府其他师父那般严苛古板,拜了我师父,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信我”
叶沁莞没吭声。
尤许伸手将她扶起,问道“为何,可否给我一个理由,亦或是有何难言之隐”
见叶沁莞咬着下唇不说话,尤许又说“有何需求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叶沁莞“是我个人的问题,而且这般成为左府主的弟子也不妥。”
叶明焦继续劝道“这个没关系的,我和师兄都是先成了府主之徒,然后再去一步步考核。”
她的理由不成理由,叶明焦极为不解她为何不愿成为尤许的徒弟,忍不住叭叭地帮尤许说话。
“我崇拜敬仰的是右府主,”叶沁莞说道,“我愿从三级考核开始,若有幸能通过层层考核,便去拜在右府主门下。”
叶明焦急了,一拍大腿就说“哎呀小师妹啊,右府主那人可不比得我师父好说话,弟子一大堆没见过面的。”
他还打算继续磨嘴皮子,给新人传授经验,开开窍,尤许就说“好了,我知晓了,叶明焦你送她下山,去宿堂安顿。”
师父都这般说了,叶明焦只好停嘴作罢“走吧。”
叶沁莞又向尤许拜了拜,才跟着离开。
尤许看向站在树影里,一直沉默的殷洵,做了十年的师徒,多少有点心意相通,他明白尤许有意支开叶明焦,于是一时站在原地没动。
“你同她说了什么”尤许问。
他到底对叶沁莞说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坚定地不拜在尤许门下,宁愿从三级考核做起,去拜松无厉为师,也要再三拒绝尤许。
恰在此时,晚风吹过,梨花树叶飒飒作响,他的脸都隐匿在阴影中,让人难以辨别神情。
缄默许久。
“殷洵”尤许从未如此加重语气地叫他。
事关重要,关键人物叶沁莞要是拜他人为师,后面的剧情不知要崩坏多少。
“砰”殷洵忽然猛地一拳砸在树干上,梨花如雪,纷纷而落。
风停了。
“师父。”这一声压抑着太多复杂情绪,以至于语调不是平日的清润,变得低沉沙哑。
默了又默,他又说道“是我不够好么。”
“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求师父告诉我,我可以改,我可以做到最好。”
他这话苦涩至极,直让尤许心尖酸涩瑟缩。
殷洵行事果断,性格沉稳,极有天赋修行又刻苦,短短几年内便成为鹫仙门府最出色的门徒,小大之事从未让她操心。
尤许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说,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师父为何”他顿了顿,艰涩道,“还要收徒。”
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片,斑驳地落在他的肩头,好似他此刻晦暗破碎的心绪。
静默片刻。
殷洵垂下了眼,低声说道“弟子知错,弟子不该逾矩。”
“师父早点歇息,明日弟子便去惩戒堂领罚。”
说完,他进了院子。
尤许静静地站在门前的这颗梨花树下许久,而后她走近,抬起手,指尖触到树干上一个拳头砸出的空洞。
里面有湿黏的血。
像似谁,被掏空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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