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束,只等最后的结果了。
洛炎与贺清章两人都将自己殿试的答案默写下来,交给贺大伯。
看了洛炎的答案,贺大伯肯定地点点头,二甲很稳,等看到贺清章的答卷,洛炎注意到老师有一瞬间的僵住了。
这......
贺清章究竟答了什么?
洛炎只觉得书房中的气氛凝滞了,良久过后,洛炎见老师放下了手中贺清章的答卷,面色微沉,语气波澜不惊“你可知,如此作答,若是不合圣上之意,后果如何?”
“学生知晓。”
“不悔?”
“书心中所思,落笔无悔。”
“罢了,你们二人下去吧。”贺大伯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告退,出了书房,洛炎扯了扯贺清章,小声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贺清章沉默半晌,把洛炎带到自己的房间,搬出一个小木箱。
打开,里面是积年的账册,纸张泛黄,保存完好。
“炎哥儿,在永安府与京城,你都未曾见过我爹娘,心中可有疑惑?”
“确有疑惑,兄之家事,莫不敢问。”
“你见我衣食无缺,名下有些薄产,是否以为我家境富贵?”
“然也。”
贺清章拿出一本本账册,一边翻阅,一边陷入对往日的追思。
在他一点点的讲述中,洛炎了解到,贺家并不是自己以为的累世书香,官宦之家,积年富贵。
自己的老师,贺清章的大伯贺怀瑾,是贺家真正入朝为官的第一人。
贺清章的祖父,是一名举人,多年科考,亦是知道科举所耗甚大,自己而立之年中了举人,自己进京赶考之后,一无所获,家中银钱却也耗费不少,每次上京便是数百两纹银的花销,着实有些承受不住。
而此时,洛炎的老师,贺大伯贺怀瑾,已经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对于自己的长子,贺清章的祖父可谓是寄下厚望,年纪轻轻的贺怀瑾已是秀才在身,举人在望。
想着之后家里有两个人要参加科举,他从媒人介绍的几家小姐中精挑细选,挑了个嫁妆最为丰厚,家中极为富贵的,永安府的豪商程家。
贺怀瑾与程家小姐成亲没有大过铺张,但那一抬又一抬的嫁妆份量是实打实的。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贺怀瑾对于自己的妻子程氏极为尊重,亦没有如一些人轻贱商人,看不起自己妻子,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
成了亲,与父母在一起多有不便,贺怀瑾与自己的新婚妻子程氏便分出来单过,贺怀瑾一心读书科考,程氏管着自己的小家,生在商人之家,如今主持一家吃用,程氏深知银子的重要性,自身在娘家也是受宠的,名下也有庄子铺子,凑了凑自己的私房钱,与娘家兄弟合伙做着生意。
贺怀瑾的功名越高,程氏的钱也赚得越多,日子过得好,可唯有一点,成婚几载,未能育有子女。
此时贺清章已经出生了,他的母亲是位举人家的小女儿,才德兼备,一举一动都遵循礼仪规范。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爷的命根子,贺清章的父亲贺握瑜,便是个被溺爱的小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一表人才,内里纨绔浪荡。
父亲不着调,母亲一板一眼对他严苛,贺清章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家,他总是跑到隔壁大伯家的院子里,大伯与伯娘待他如子,大伯会教他读书写字,伯娘会给他准备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连伯娘的哥哥们都待他极好。
看着大伯娘拨弄算盘演算着账册,他说:“伯娘,等我长大帮你算账,你就不要这般辛苦了。”
程氏应着,“好啊,伯娘等着章哥儿长大帮我的忙。”
可程氏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成婚数年一直无所出,虽然丈夫不以为意,但公婆对她极不满意,妯娌又是惯来看不起她,虽然关起门来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又操持生意,不知从哪一天起,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了。
名贵药材如流水,遍请名医束手无策。
某一日,贺清章从书院下学归来,想要去看一看大伯娘,却得知,人不在了。
程氏,殁了。
一年后,父母欲为贺怀瑾再娶,断然拒绝。
贺怀瑾此生之妻,唯程氏一人。
儿子断断不肯再娶,不好女色,没有妾侍通房,而立之年仍无子嗣,老两口打起了歪主意,小儿子的孩子一个接一个,不如过继一个给大儿子?
大儿子与自己不亲,贺清章的母亲便把精力放在其他几个孩子的身上。
知道了公婆的打算,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把大儿子送给大伯子,左右与自己不亲,跟他大伯与死去的大伯娘也好凑成一家子。
当时贺怀瑾恰巧出了一趟门,待回到家里,发现大侄子不知何时搬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见到他甚至叫了一声“爹”,把他惊得呆立当场。
等贺怀瑾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要将贺清章送回家去,不成想这孩子死活不肯走,“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这样的爹娘!”,直接犯了熊,抱着贺怀瑾的大腿,一脸濡沫的看着他,
“大伯,你当我爹吧。”
贺怀瑾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弟弟与弟妹究竟是怎么对这孩子的,让自家儿子如此离心。
罢罢罢,他先帮着养着吧。
只是拒不接受贺清章叫他“爹”,仍让他叫大伯,这一养,便是十几年。
知道贺清章不想看到弟弟与弟妹,贺怀瑾在府城单独置了个院子,带着他住,只有逢了年节的时候,才回老宅。
这么多年,贺怀瑾在哪,贺清章便跟到哪里,入京会试,下放为官,贺清章的婚事也是贺怀瑾挑选之后与人定下的。
妻子程氏去世之后,家中的俗务不多,贺怀瑾自己便能处置了,随着事务渐多,自己力有不逮,贺清章自告奋勇帮忙,本不想让他接触这些,可他坚持如此,保证自己只当是课业之余休息,保证功课不会落下,贺怀瑾便让他自己试了试。
贺清章做的真的不错,令贺怀瑾很是诧异,这孩子看似有些懒散模样,功课也不甚用心,处理这些俗务,倒是上心,做得也好。
他愿意做,贺怀瑾也就随他,如果读书不成,这也是一项本事,足够傍身了。
只是定期检查贺清章的课业,要求更加严格。
那时贺怀瑾不知道的是,在他妻子程氏过世后,他送回妻子母家的那些嫁妆,全都留存的好好的,贺清章忙活俗事,悄悄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店的时候,总有人悄然伸出手,帮一把,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人扶一下。
这店铺开的如此顺当,贺清章心里却犯了嘀咕,自己年纪小,也不是什么经商奇才,关键时刻,总是有人帮我,难道是看在大伯的份上?还是其他人心有不轨?
他暗中观测多日,那个总来自己店铺买东西,每次都买不少的豪客,自称是某家的采购管事,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一日,那豪客再来店铺的时候,直接被掌柜请到二楼,“程家舅舅,这段时间,承蒙关照了。”
被他发现了,程當也不再遮掩,直言小妹去世前托自己的几位哥哥多多照看贺怀瑾与贺清章。
程當起初只是起着关照一番的心思,不想贺清章真的有几分本事,孩子品性又可靠,受了他一声程家舅舅,多年相处下来,不似血亲胜似血亲。
“我很幸运,亲生父母不稀罕我,却有待我如亲子教养我长大的大伯与伯娘,有不是血亲却为我撑腰的舅舅。”
贺清章自言自语着。
洛炎没有说话,他知道,此刻最好做一名倾听者。
“我之前在府城的时候,常去忙活书坊的事,其实不止如此,大伯娘名下的产业,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比之当年,多了不少。”
“我虽是读书人,却也是个商人。”
“程家舅舅说,大伯娘未出阁的时候,便是做生意的好手,最擅长以小博大。”
“自古重农抑商,崇本抑末,士农工商,商人为底层,商人何辜?”
“大伯娘,我如今已能帮你算账了。”
“如今,我也以小博大一次,只待最后的结果。”
听着贺清章的话,想到殿试的那道策问题,洛炎渐渐明晰。
殿试的第二道策问题,有关商业,询问如何看待商业与商贾。
想必,他定是写下许多惊人之语。
“你这是在赌。”
“做生意可不就是一场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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