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尽管是为了秦朗来的长水镇,也找到了他,但楼苍此刻的心思全都不在和秦北渊相似的那张面孔上。

    他没能找到陪同秦朗上街的少女身影,冷然道,“我来带你去汴京。”

    “不去。”秦朗断然拒绝,反问,“你是谁?”

    “这不由你说了算。”楼苍没把少年放在眼里,他上前几步便打算先将对方制住,吓退村民后便能去寻那个少女一探究竟。

    长公主走了三年。

    哪怕只是一张同她相似的面孔……楼苍也愿意饮鸩止渴。

    就在他大步朝秦朗走去、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的同时,楼苍见到秦朗的手也落在了他自己的腰间,心中一哂:小屁孩子还觉得能打得过他?

    村民们在一旁紧张地围着两人,几人手里握着锄头,是刚刚赶来帮忙的,却一时谁也没敢立刻冲上去。

    顾南衣被王嫂急匆匆拉着赶到村口时,正巧看见秦朗同楼苍之间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

    她太知道楼苍的身手。

    这三步,足够他暴起杀死任何人。

    于是顾南衣没再看下去,她扬声唤道,“秦朗。”

    秦朗听得真切,却没敢回头——眼前青年身上传来的冷肃叫他丝毫不敢分心。

    这是个极强的对手,秦朗转瞬之间便判断出自己甚至可能在对方手下撑不过几招。

    可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秦朗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匕首随时准备抽出格挡反击之时,青年的瞳仁剧烈地震动起来。

    ——作为一名顶尖的武者,他几乎一瞬间都没能握住自己的剑柄。

    “你来,别和人吵架。”顾南衣又慢条斯理地说。

    秦朗谨慎地倒退了两步,见楼苍已经僵在了原地,才侧身往顾南衣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不快,肌肉紧绷,随时都在防备楼苍突然再度出手。

    几天够秦朗明白顾南衣那细胳膊细腿能干什么了——连盆水都抬得晃晃悠悠,就算真是妖怪,也是个一砍就死的弱妖。

    摸了摸秦朗的头发,顾南衣含笑将他的手从匕首上掰了下来,才侧头看了楼苍一眼。

    楼苍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四目相接时,他冷峻的面孔像是冰雪在烈日下主动融化,咧开嘴角朝她灿烂地笑了。

    那变化几乎像是下意识的。

    秦朗眯起眼,上前一步挡住了顾南衣。

    楼苍锋利的眼神立刻将秦朗戳了百八十个洞眼。

    这片刻已经够顾南衣将情况摸透了。

    她安抚地顺了一下秦朗的手臂,避开了仍未好透的伤口,才从他背后走出来,朝如临大敌的村民们摆了摆手,“我来处理,大家去忙吧。”

    村民们对她颇为信任,担忧地叮嘱了几句便纷纷提着锄头扁担离开。

    从头到尾,楼苍的眼神便没离开过顾南衣身上,简直跟被一根香喷喷骨头吊住了的大狗似的。

    将人都遣散后,顾南衣才掉头面向楼苍,朝他轻轻笑了笑。

    楼苍一时间竟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昭阳长公主虽病重,但日日喝药也能稳得住病情,她笑时幅度总是很小,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情值得她开怀大笑,只值得上懒懒勾一下嘴角。

    眼前顶多十五六岁的少女微微一笑时,眉目之间满是那位倾世长公主的影子。

    哪怕是梦里,楼苍也没见过这么真切的长公主了。

    长得像?这绝无可能是区区长得像……这简直就是天底下第二个昭阳长公主!

    他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五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剑柄,紧张地在身侧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着,心里更是空落得慌,“长……”

    “这位公子找我家弟弟有何贵干?”顾南衣似不经意地打断了楼苍的话,“也不必动刀动枪的,好好说话如何?”

    楼苍的笑容僵住了。

    他下意识将少女当成了长公主的化身,欣喜若狂之间忽视了对方的年纪。

    昭阳长公主没有子女,哪怕有,也不会是这个岁数。

    若是长公主当年有个驸马,早被汴京城人暗地里套麻袋打死了。

    若不是楼苍还有点理智,他脑中已跳出了“转世”这个猜测。

    “他……”楼苍的视线往秦朗身上绕了一下,灵活的脑子终于再度转动起来,他笑嘻嘻地说,“秦朗从小没见过自己生父吧?他亲爹花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派我来接他回去过好日子。”

    “不去。”秦朗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回复,同先前一模一样。

    楼苍哪里管秦朗什么回答。

    ——不回去?不回去敢情好啊!他就能以此为由在小小的栗山村住下来了。

    “他不去。”顾南衣语调温吞地重复秦朗的回答。

    “好啊,那就不去了。”楼苍爽快地点头答应,“我传个消息回去说我到长水镇时这小子已经不见了,此后你们多小心些行踪,不要再被发现,应该就没事了。”

    秦朗:“……”他看着跟刚才完全变了个人的楼苍,心觉此人异常不可信任,上前拉住了顾南衣的手,“走了。”

    楼苍的目光顿时冰冷地刺在了秦朗的手上,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放下,笑眯眯地道,“男女有别,不要动手动脚。”

    顾南衣道:“他是我弟弟。”

    楼苍委委屈屈地扭头看看顾南衣,仍旧是对上一双陌生的视线,只好孩子气地撇了一下嘴,“知道了。”

    顾南衣当然知道楼苍为什么委屈。

    楼苍自然是有这资格的。

    在她死之前,算起亲近来,楼苍也是在整个汴京城里排得上号的。

    ……尽管,楼苍严格说起来,是秦北渊手底下的人,但这也不妨碍他在关于顾南衣的事情上处处消极怠工,时不时跑到宫中找她撒娇说话送礼。

    楼苍平日里无论对着谁都像是冷面杀神,唯独在顾南衣面前是个小甜甜,偏生他那张脸也适合变化来变化去,不笑时寒冬凛冽,笑起来便是夏日烈阳。

    大抵是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

    ……但顾南衣可不想让这只小甜甜发现自己的身份、继而又捅到汴京城里去,那恐怕秦北渊和薛振很快便会提刀不远千里赶来追杀她了。

    “对了,”楼苍重新振作,他朝顾南衣不要命地散发灿烂阳光,“还没请问姑娘的名字,方才听村民说姑娘姓顾?”

    以姐弟相称,长相却并不相似,就连姓氏也不同?

    楼苍是绝不相信秦北渊能有一个能长成顾南衣这样女儿的,秦北渊何德何能?

    更重要的是,秦北渊绝无可能有一个年龄比秦朗更大的孩子——就连秦朗,也是秦北渊被人不小心设计来的。

    “我同秦朗不是亲生姐弟。”顾南衣道,“不过都是孤身一人,便彼此照顾。”

    顾南衣是她的乳名,在汴京已经无人知晓,就算说出口去,也不担心叫楼苍看出什么来。

    楼苍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自来熟地上前两步道,“我多少是领着将秦朗带回去命令来的,就算要回报说他不见了,总也要多留两日,这说辞才听起来像样——这村里还有没有可以给外人住的地方?”

    顾南衣侧脸瞧了一眼楼苍的满脸笑意。

    ——在她面前,楼苍的心思太好猜了。

    怕是什么也没想,也刻意不去思考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和昭阳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根筋地想留在她身边。

    她有礼又冷淡地说,“不知,公子可去长水镇的客栈落脚。”

    秦朗在这时绕着顾南衣走了半圈,强行堵在了楼苍和她的中间,抱着手臂老大不爽地皱紧眉,“离她远点。”

    楼苍先是露出丝不满,顿了顿才像是挑刺似的说,“你和你亲爹除了长相还有一点相似:都令人生厌!”

    秦朗不为所动,“而你在令人生厌的人手底下做事。”

    楼苍眯了眯眼。

    眼看两人一幅针尖麦芒马上就要吵起来的样子,顾南衣轻轻晃了秦朗的手提醒他,“该做饭了。”

    说实话,作为铁骨铮铮的硬汉,秦朗本来是很不耐烦下厨的。

    但今天不一样。

    他握着顾南衣的手便往家的方向走,沉声问,“想吃什么?”

    顾南衣脑子里顿时冒出几个爱吃的菜色,但想到楼苍定然是要追上来的,只好尽数咽了下去,道,“天气有些热了,做个酿豆腐吃吧。”

    秦朗:“……”这么好几天下来,他第一次在顾南衣口中听到这般家常的菜名。

    要知道从顾南衣嘴里报出来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菜肴,工序也复杂得令人头疼。

    给顾南衣做了几天饭后,秦朗都快要相信村民们私底下的议论了:顾南衣肯定是什么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贵女,才站在人群里都鸡立鹤群、一看便知不是同凡人一个圈子的。

    可这位眼看着能喝露水活的仙女突然要求吃酿豆腐?

    秦朗沉默片刻,道,“你不用为难,我可以学。”

    顾南衣感慨又欣慰地捏捏少年带茧的手心,安慰他,“以后慢慢学。”

    楼苍适时插话,他微微弯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来帮忙吧!”

    秦朗原本稍稍柔和些许的眼神立刻硬化,“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说着,快步牵顾南衣走进院里,反手将门狠狠甩上。

    楼苍轻而易举地拦住门,硬是从门外挤了进去,左右翻翻自己身上,将钱袋拿了出来,眨巴眨巴眼睛,“我有钱的。”

    秦朗危险地摸了摸匕首。

    年纪还小的他不知道楼苍看顾南衣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深意,只知道那直白热烈、却隐隐充斥着扭曲疯狂的态度令他浑身每一根毛发都感到十分地反感。

    好似下一刻,楼苍便会动手从他身旁将顾南衣抢走。

    “公子是还想将秦朗带回去吗?”顾南衣问道。

    “不带,我答应了顾姑娘嘛。”楼苍立刻诚恳地许诺,“只要他不愿意,我就不会强迫他跟我走。”

    “那公子为何仍旧不肯离开?”顾南衣道,“在我看来,你不过在伺机而为罢了。”

    楼苍眨了眨眼,神情看起来有些伤心,他嘟囔着说,“我不会骗你的。”

    “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如何信你的一句承诺?”

    楼苍瞪大自己的眼睛,指着亮晶晶的双眼,“你看,这双眼睛难道会骗人吗?”

    顾南衣笑了笑。

    “你没用这双眼睛骗过人吗?”她像是很随意地反问道。

    楼苍却愣住了。

    这一愣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楼苍这样动起手来生死便在一个呼吸之间的高手来说,实在太长太长了。

    甚至于秦朗在旁看着,他都有把握在楼苍怔愣的那瞬间将对方重伤。

    回过神来后,楼苍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紧接着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远离了顾南衣,像是被刚才那句话给刺伤了似的。

    ——明明他从刚才便恨不得寸步不离地黏在顾南衣身侧方圆三步的范围里。

    顾南衣面上也做出个怔忡的表情,她带着些抱歉、但语气温和又笃定地说,“看来你确实不是那么可信,我说得对不对?”

    楼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长公主死时,他没能赶回去。

    不。

    他没有赶回去。

    他记忆中和长公主最后的对话,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长公主死后三年里,楼苍反复问自己:那样拙劣的借口,难道她真的听不出来?

    又或者,她只是放任了他的行为?

    还是,她当时没问,心里却想的也是刚刚面前少女说的这句话?

    ——你到底是用这双笑起来清澈透明的眼睛对我说谎了?

    顾南衣又看了楼苍半晌,她复又坚定地道,“多谢你愿意迁就秦朗的意愿,请回吧。”

    楼苍紧了紧拳头,再没敢和刚才那样同顾南衣对上眼神,而是闪闪烁烁两下,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而后转头往院门走去。

    他走得很仓促,迫不及待地闪身消失。

    秦朗从头看到了尾,正要进灶房时,顾南衣叫住了他。

    “不吃酿豆腐了,做个龙凤呈祥来吃。”

    秦朗:“……”这又是什么听都没听过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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