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政务闲暇时,倦极的薛振伏案小憩了片刻。

    他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同样的梦年轻帝王在三年间做过无数次,但每次深陷其中,他仍旧是第一次那般恐慌心惊。

    十年前的薛振已是皇帝,半懂不懂,跟着昭阳身边学习处理政务,尚未对她生出恶意,两人仍是和和气气、相濡以沫的姐弟。

    太后那时尚未获得助力,便也仍是个在后宫里安坐高台的女人——除了身份尊贵些,并不添什么麻烦。

    在昭阳和秦北渊打理下,朝局稳定下来已有三五年,庆朝也算是国泰民安。

    于是昭阳那时尚有些空余时间,正巧太傅儿子是个丹青天才,在宫中当个画师,昭阳赏识那少年,便也对画产生了些兴趣,有幅简单的自画像便是她留下不多习作中的一幅。

    少年薛振在旁看了一眼,见画心喜,便同昭阳撒娇道,“皇姐这画送我了。”

    昭阳还没收笔,闻言转头看他一眼,轻笑,“不好看,你拿去做什么。”

    “好看!”少年薛振不服地扯了昭阳的衣袖,道,“画中是皇姐,还是皇姐亲手画的,天下唯独这一幅,怎么不好?”

    一旁的年轻画师插嘴,“长公主初学不久便有这般技艺,比臣当年还要出色两分呢。”

    “你嘴甜得很,想将我灌醉讨个赏怎么?”昭阳又笑,她用笔尖遥遥点了点白净的画师,道,“能比你还出挑,我眼看着就要成庆朝的第一画师。”

    得了心上人的夸奖,年轻画师腼腆地红着脸低下了头。

    薛振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怎么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最后那画到底是落入了薛振手里——他一旦撒娇起来,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昭阳向来是会退让妥协的。

    画像在薛振宫中留了六年,又被他亲手还给了昭阳。

    那源于太后挑唆之后两人爆发的一场争吵,薛振将裱好的画作直接摔碎在了昭阳面前。

    等昭阳死后,薛振在她下葬后数日都浑浑噩噩,既后悔又不后悔,又病得几乎不省人事、下不了床,躺着时只要眼睛一闭上,脑海中便全是昭阳的音容笑貌,叫他发疯。

    过了五六日病情将将好转,薛振立刻便想起那幅画,将昭阳一直居住的宫殿里外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幅自画的小像被藏在了何处。

    “画呢?!”

    大太监匍匐在龙床前,被帝王的怒气压得大气也不敢出,他瑟瑟发抖着道,“回禀陛下,长公主宫中所有侍奉的宫女太监不是被太后杖罚打死,便是直接赶出宫去,如今……一个能询问的人都没剩下了!”

    少年帝王气得发抖,“再找!将她的宫殿拆了都要给我找出来!”

    ……但他终究是没找到那被他亲手丢到昭阳面前的画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昭阳宫中那些太监宫女,亲近她的都死了,不亲近她被打发离开汴京城、也不会知道画像去向。

    没了办法,薛振辗转找到了致仕隐居的老太傅。

    他知道世间唯剩一幅可能存在的仿作,便是当时看着昭阳亲手完成自画的那名画师。

    但那画师早死在薛振手里,他只能找到老太傅家中,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人到底暗中悄悄做了一幅仿作,睹物思人。

    薛振视若珍宝地将画带回宫中,除了大太监,谁也没让知道。

    昭阳去世后,薛振以为自己逐渐忘却她的长相,心中恐慌不已,便无比执着于找到那幅画像;可等仿作到了他手里,他才发现昭阳脸上的纤毫之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乃至于她眼角处一颗同眼睫混在一起、不凑近看便见不着的小痣都是如此。

    画像不过令他更为思念这个已经逝去的人罢了。

    可正如同昭阳离去那日他和秦北渊说的那样,后悔又有什么用?

    再怎么刻骨地后悔,昭阳难道能回来?

    “陛下,陛下?”大太监大着胆子轻声呼唤在龙案旁支着额头的年轻皇帝,“秦相在殿外了。”

    薛振睁开双眼,神情清明镇定,即便年纪尚轻,也皇威深重、不容小觑。

    他放下了手,低眼看向了正铺在自己面前龙案上的小像。

    那画像一看便被人时常拿出来观看把玩,边缘泛起微微的毛边,可画像中央眉眼如烟的美人却仍旧一眼便摄人心魂。

    画师的技艺并非宗师,乃至笔触都看得出恣意随手,看起来就仿佛闲时画了个草图练习,本该被人在落笔后就扔到一旁,却叫有心人给悄悄收藏了起来似的。

    “让他进来。”薛振淡淡道。

    大太监低眉倒退了出去,很快便领着秦北渊进入殿内,屏气凝神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秦北渊还没说话,薛振便道,“你是为了这画来的。”

    秦北渊站在殿下,看不清薛振桌上放着什么,但他来时目的明确,薛振知道也理所当然——对方已不是那个还需要昭阳伸出羽翼护住的小皇帝了。

    “正是。”秦北渊不卑不亢,出口的话一分委婉也没有,“还望陛下割爱。”

    薛振冷笑,“给你,不如烧了。”

    “和长公主做的一样?”秦北渊问。

    薛振倏地抬眼摄住秦北渊的脸,浑身气势如同钢针一般刺向殿中央的白发宰相,“什么意思?”

    “陛下找不到的画,长公主亲手烧的。”

    “她——”薛振下意识从喉咙里迸出一个字,又被他自己硬生生掐断话头,冷冷道,“诛心还是你秦北渊更擅长。”

    秦北渊不冷不热地回应,“怎么比得过陛下。”

    薛振眉目森冷地盯了秦北渊半晌,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凭冲动行事的孩子,只将目光收回,无情道,“画是朕留着睹物思人的,秦相若想,便寻别的办法去。”

    “陛下这画是杀人越货所得,画中人更是因你而死。”秦北渊尖锐道,“长公主若在世也会将画讨回去——否则她为何将原作烧毁?”

    薛振反唇相讥,“皇姐会想让你留着画?她从见你第一面开始便没给过你一个好脸色!”

    秦北渊沉默了片刻。

    倒不是被薛振戳中痛脚,他在想其实自己原本是不必非要走和昭阳相悖这条路的。

    ——是他自己认为这样对庆朝社稷更好,便做出了这般选择。

    于大义而言,秦北渊至今不曾后悔。

    可昭阳病重又饮毒欣然离去,却是秦北渊再怎么聪明也算不到的。

    如今将他束缚在这丞相之位上的,仍是余存的理智同责任。

    昭阳已走,被她抛下的人人却不能跟着一走了之。

    若论起来,秦北渊心中多少有些怜悯薛振。

    薛振是受人诓骗挑唆,一碗毒药送进了昭阳肚子里,等他长大、成熟,自然会追悔莫及;可秦北渊不同,他向来知道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出自本心,也不会后悔。

    “可每年能见到她归魂的是我,而非陛下。”秦北渊静静道。

    薛振颊边肌肉瞬间便咬紧了。

    秦北渊接着问,“陛下莫非一直以为,长公主饮下你亲手递去的毒药时仍然无怨无恨?”

    他声音平静,言辞却咄咄逼人、字字见血。

    “秦相莫非真以为这世间有鬼魂?”薛振终于反击,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每年于皇姐生辰见到的她,难道不只是你想见的幻象?”

    秦北渊却并未被踩中痛脚,“陛下忘了长公主是被谁带回汴京的吗?”

    薛振阴鸷着神情,却不接话了。

    庆朝原本是有国师的,但国师死时薛振年纪不大,只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国师是个有大造化、能通鬼神之人。

    乃至于后来在两任皇帝之间一肩挑起国之重任的,也是这位国师不知道从何处带回汴京、记在先帝名下的昭阳长公主。

    过去三年中,秦北渊所见的昭阳幻象栩栩如生,据他所言还能走会笑,只是不愿意同秦北渊说话。

    可薛振只能反复在夜间梦到从前的事情,仿佛被昭阳摒弃,这同她生前截然不同的对比怎能叫他不嫉妒得发狂?

    “将画给我吧。”秦北渊说。

    他的态度平静得就像是在念一道无关紧要的奏本,声音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薛振收紧了手指,复又缓缓展开,紧绷的神情放松开来。他隔空轻抚着画像上的美人面庞,突地一笑,“朕差点就叫秦相糊弄过去了。”

    秦北渊定定看着薛振,黑洞洞一双眼里毫无温度。

    “就一句话,朕送给你。”薛振慢慢地将画重新卷起,动作很是温柔珍视,“生前你得不到的人,死后也一样得不到。”

    夺画之争,站在庆朝权力巅峰的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殿中又只剩下薛振和大太监两人后,前者边将画像收起边冷冷道,“秦北渊什么时候知道仿作在朕手里,又怎么知道皇姐那幅原作是被她烧了的,去查。”

    另一头,秦北渊空手入宫、空手出宫,面无表情地询问身旁属下,“楼苍去了几日?回报呢?”

    “走了已有六日,回报一封,说公子行踪已远,他动身去追。”

    秦北渊握住坐骑缰绳,微微一垂目,吩咐,“他反应不对。”

    属下微微一怔,很快便道,“那属下派人去追?”

    “他再回信,拿来给我。”秦北渊抚过马鬃,他笃定地说,“——长水镇有事勾住他了。”

    昭阳走后,楼苍在什么事情上再这么上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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