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辛夷不说话, 封凌也不说话。
良珠坐在自家小姐边上,更加不敢开口。她总觉得自己开口会破坏一点什么。
马车到达傅府, 停下。
傅辛夷开口:“封解元, 我到了。等下马夫会送你回家。封解元可还知道自己家住在哪?”
封凌抬眼注视着傅辛夷:“记得。”
傅辛夷朝着封凌点点头:“这就好。”
良珠先行下车, 傅辛夷也微起身,要跟着良珠下车。
封凌在车上轻声说了一句:“下个月春闱,在这之前, 我不会再出门。”科考时间很长,他要准备很多东西进去,几天后才能还算体面地出来。
马车帘掀开着, 傅辛夷半起身在那儿, 转头看向封凌:“嗯?”
封凌觉得自己确实酒有点喝多了, 以至于今天出了那么多疏漏,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他带着侥幸试探着傅辛夷。结果, 什么都没能试探出来。两辈子的记忆唯有自己有。她甚至还未成长为当年那个会乐意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顿了顿, 又开口:“没什么。”
他只是有点胸闷。
傅辛夷听得很是迷茫, 再次把封凌说胡话归咎于他今日醉酒。她见着封凌一个人坐在那儿, 脸上怅惘,孤孤单单的样, 欲言又止。
她觉得封凌春闱应该和她无关的。他今后不论能走多远,都与她毫无关系。
傅辛夷手轻微握拳,还是从马车上下去,叮嘱马夫:“记得将封解元送回去, 要是他实在记不得自己住哪里,就寻个旅店给他开一间房。”
马夫应声:“好。”
马车帘垂落,傅辛夷再看不见马车里封凌的表情。
她在马车上外,隔着薄到只一层木板的马车壁,和里面的封凌说:“封公子,你注定会成为人上人。”天无法遮他的眼,地无法挡他的路,漫长历史中必有他名。
封凌睫毛轻颤。
傅辛夷轻笑了一下:“当你头戴金花乌纱帽之日,我会在路边看。”
状元游街,身骑大马,头戴金花,一身红装,单手圣诏,另一手牵绳,从金銮殿到金榜张贴处,再一路回家。京城百姓在这一日都会上街来看新一任的状元郎。
封凌突然无声笑起来。
她怎么对他那么相信?
天下学子多少人?即使他重来一次,他都不敢说自己必然能拿下状元位。她倒是敢想敢说。
封凌在里面应声:“好。”语气正常,无半点酒醉意。
傅辛夷微微睁大眼。
封凌吩咐前面马夫:“劳烦开路,外城廊坊三条附近。”
马夫应声开路。
马蹄声响起,傅辛夷看着马车远去,转头看向身边良珠,惊愕问她:“封凌到底醉了没醉?”
她吃惊到直接喊了大名。
良珠茫然:“我不知道啊。”
自家小姐都看不出,她能看出点什么?
傅辛夷一直回到自己府上,呆坐在书房里一盏茶的时间,还在考虑封凌到底醉没醉的事情。然而当事人肯定会回答他没醉,其他人又都会觉得他必然醉了。
天渐黑,傅辛夷无法再呆在书房,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后睡下。
不想了,再想也无用。
……
百姓们的大年很快过去,官员们欢喜迎来自己的假日。
傅辛夷陆陆续续接到不少女眷约好的单,在书房里埋头设计起了各种作品。她其实不画稿也能靠着想象将花拼接出来。但一考虑到以后还要请学徒学习,便给自己多设了一个步骤。
与此同时,桂晓晓逃婚的事到底是没能压住,在京城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桂晓晓的行为有多么叛经离道,那卢家就被嘲得有多不堪。
傅府傅辛夷有先生上课,自然会听女先生说两句。
女先生本以为傅辛夷会问她,却迟迟没收到问话,于是主动提了这事:“桂三小姐的事,你可有听说?”
傅辛夷应了一声:“听说了。”
女先生又问她:“你怎么看?”
傅辛夷拿着毛笔,临摹着边上封凌的字帖,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用眼睛看。”
女先生被噎了一下,随后又问:“可觉得她确实叛经离道?”
傅辛夷将一个字写好,看和封凌的字有了几分相似,心中满意。她搁下笔,抬头看向自己先生:“先生曾经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桂府为什么要给桂三小姐找这样一宗婚事呢?”
她提出了自己看法:“卢家不错,卢旺申不错。他们觉得桂晓晓嫁过去也会过得不错。然而如今来看,卢家不行,卢旺申不行。桂晓晓嫁过去,一样不行。”
女先生点点头:“那她没必要逃婚。按着章程退婚不就行了?万一卢旺申今后再度发迹,桂三小姐又要如何应对?”
傅辛夷笑弯眼:“先生,桂三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要不是逃婚比退婚更适合,她又如何会选择这条路?要是卢旺申发迹,他也只能怪桂三小姐,却无法怪桂府其他任何人。这就是她的选择。”
桂晓晓和自己不一样。桂晓晓身在桂府,长在桂府。在她心里,桂府一切高于她自己。她可以声名狼藉,但桂府不可以。傅辛夷若是在她那个位置,或许就做不到这样彻底。
女先生神情缓和:“你说的是。但写文章不能这样来说,你得引经据典,用先人先例来证明自己说法的正确性。观点要合乎大流,不可太过偏。”
傅辛夷:“……”
她没想到话题还能偏到写文章上,笑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先生,我的字最近可有进步?”
先生看了眼:“学了个皮,神差远了。”
傅辛夷看向封凌的字,心想:自然差远。这人会的远超过她所能想象。
好在傅辛夷这人有的是耐心。
她用剩余的钱找绣娘做了两副手套,又等着铁匠铺将一件件工具送来,一边写字画画,一边开工做自己临时能够做出来的花画。
春日来临,迎春盛开,樱桃花和望春花接踵而至。
京城里逐渐又开始约起了踏青和诗会。
居于傅府中不怎么走动的傅辛夷钻在钱眼里,持家做画,半点没被外头的纷纷扰扰打搅。
她书房里如今花香四溢。墙面以前搁着的字画一一撤去,全临时挂上了她的作品。一副一副接连上去,每一副用的花都不一样。尺寸从小巧的一直到一两米见宽的,都有。
这段时间,她还尝试了一个方法来保存颜色的同时并去水。用热油和水混合,再将花充分浸进去,再取出后丢干燥剂里一段时间。
她一点点摸索着,将自己以前眼睛看不见的设计弱点,一处接着一处去完善。曾经的她注定只能在一个屋子里,当一个普通的花画师,如今的她却可以通过双眼,成为这天下第一罕见的花画师。
傅辛夷心中的野望随着屋里作品的变多,像野草在春日探出了脑袋,迎风猛然蹿着个子。
傅尚书休息了多天后,重新上朝。
花鸟店掌柜在雨水过后,再度亲自送花上府,和傅辛夷好好谈了一笔生意。从这新一年起,京城外将有三亩花田,专门优先提供花朵给傅辛夷。
油菜花绽开,杏花李花正大光明跟随春日脚步在树枝头绽放。
就在春闱来临之际,翰林院出事了。
以原翰林学士卢景龙为首的保守老一派和以詹知行、洪侍读为首的天赋革新一派,双方互相掐起来,从朝下掐到朝上,掐了个天翻地覆。
理由用的便是詹达弹劾卢景龙一事。
卢景龙一派没有证据,却以天下之人都有传闻为由上诉。詹知行身为朝廷官员甚至擅离职守,为了儿子而上京,上歪下不正,小詹翰林胆敢蔑视皇权,公报私仇,罪大恶极。
而詹知行与洪侍读一派则是有理有据,还拿出了证人反驳,引经据典用任巡以及一干新翰林官场受辱之事死掐卢景龙一派。认为这群老一辈枉顾帝王恩宠,竟倚老卖老,残害同僚、残害普通老百姓。
掐到这种地步,作为证人的任家任欣颖一直固执往返于大理寺作证。
皇帝再怎么装死,也被老丞相提醒:“春闱在即,陛下要早有决断。”
拖了那么多天,这才开年就立刻翻出来。那么多事,皇帝也不耐:“卢景龙的事,大理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若无人检举,他岂不是要在翰林翻天?”
区区一个翰林学士就敢如此。大理寺要是不敢判,那回头岂不是人人得了一点权势就敢嚣张跋扈。
至于詹家,难道就不算蔑视皇权了?
皇帝各大四十大板:“此次科举后,詹知行左迁,事出有因,可酌情处理。詹达已成家立业,却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牵连长辈,实在不堪重任。此事交由吏部科举之后再做处理。”
詹知行和詹达同时被降职。
他叫出这回在翰林院蹦跶最高的两个大臣,当众指着加重了语气:“这回科举要是出个什么差错。翰林院一并受罚!”
就在这样官员情绪紧绷,官场水深莫测的情况下,二月初九到来。
连续九天的春闱正式开始。
良珠替傅辛夷打开窗户透气:“小姐,春闱今日便开始了。”
傅辛夷顺着窗户朝外看去。
院子与书房隔开一段距离,远望是看不到的。傅辛夷却知道桃花已含苞,即将绽开在春闱这几天内。京城的天还没热,雪倒是已不再下了。
现在的封凌该是经过严苛的检查,踱步走进了考场。
她收回视线:“我们该去拿画换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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