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璟是被一阵香味给熏醒的。这味道浓稠得很,腻的化不开,就像是佛寺古刹中常年能闻到的味道,带着些禅味。
在旁人看来这香味是能静心凝神的,可在唐璟闻来,却叫他嫌弃无比,避之不及。
唐璟能醒,全拜这味道所赐。毕竟,他金贵的鼻子可受不得这味道。
须臾,耳畔传来一道碎碎念的声儿:
“菩萨保佑,保佑我儿一定平安无虞,无灾无病,信女在这儿给您烧香磕头了。”
这声音听着竟然有些熟悉,仿佛听过千百遍儿似的。只是——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唐璟稀里糊涂地想着。
那几句话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最后念得唐璟也有些烦了。旁边的人应该也是如此,隔了一会儿,唐璟便又听到一阵说话声,声音略显得有些粗狂,话里全是不满:
“你给他烧香有什么用,这么个不肖子孙,去了咱们家里反倒是干净!”
“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不自知,不多躲着点儿,大晚上的还非得出门,出了事都是他自找的,能怪谁?晚上出门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可倒霉的就只有他,连同行的小厮都是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回来的,就他,站着出门,横着回来,丢人!”
不知为何,听到这声音,唐璟心里便觉一阵来气。即便他还没彻底清醒,即便他还没有从床上爬起来,唐璟都恨不得撸着袖子上去跟他对着干。
耳畔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二郎他好歹也是你儿子,虎毒都还不食子呢,你怎么偏偏就是这样的铁石心肠?”
“我铁石心肠?”镇国公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地不可置信,“我铁石心肠还不是被他给逼得?如今满京城里头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成亲了这才多长时间,转眼就把自己媳妇给气跑了,还是人家太后娘娘出面敲定的和离。”
“如今呢,被人骗了花了两千两银子去买一包萝卜籽儿,若不是咱们家家底丰腴,早被他掏了干净。骗了一次还不够,上赶着给人骗第二次,人家自诩什么种地仙人他也信,还种地仙人,三岁小孩儿都不信,就他这么蠢,活该被骗。”
床上躺着的唐璟已经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完蛋,他怕不是死不瞑目了吧。
唐璟奋力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顶青色的帐子。
这是哪儿?他有点发懵。
镇国公夫人见丈夫这么说小儿子,哪里还忍得了,立马将剩下地香插回香炉里头,回嘴道:“养不教父之过,二郎又不是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他也不过就是小打小闹了几场,用得着说这样难听的话。二郎便是有五分的错,你这个当爹的也有十分。”
“你——”镇国公喘着粗气,“慈母多败儿。”
“呸,就会推卸责任。”
“如今还成我的错了?好,成!是我的错,是我管教不严,回头等他醒了,我一定家规伺候,好好地教他一顿。打不死也就罢了,打死最后,我宁愿自己没养过这个不孝子。”
唐璟听到最后,气得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直到晕倒过后,他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唐璟”的一生。
这个“唐璟”不仅名字跟他一模一样,而且长得也是分毫不差。
都是那么英俊潇洒,玉树凌风!
与自小倒霉的唐璟不同,镇国公府的“唐璟”可谓是个幸运儿,起码在前十八年是这样的。
“唐璟”是个从小镶着金钥匙出生的富家公子哥儿,他爹是镇国公,他娘是世家女,本就家世不凡,又因他是家中小儿子,所以更受宠爱。
镇国公夫人孙氏虽说家世显赫,但是她们家离镇国公府还是差了一些。尤其是孙氏才嫁到镇国公府的那几年,因为一直没能怀有身孕,可是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苦。孙氏的婆婆觉得孙氏没能开怀全是她自己身上带的毛病,不仅不待见孙氏,处处冷着她,还塞了不少小妾通房去儿子屋子里。
要不是法令里头有规定,不能纳妾太多,老夫人都想直接给儿子纳他个二三十个妾室来。
好在老天开眼,那些通房小妾跟了镇国公之后,照样一个蛋儿都没下。
折腾了好几年,最后母子俩也冷了心思,偏偏就在这时候,孙氏恰好又怀了身孕,十个月之后,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长子唐郢。
唐郢出生之后就,孙氏一跃而起,凭着这么一个大儿子,在镇国公府彻底站稳脚跟,甚至还能硬起身板儿跟镇国公较量较量。
毕竟镇国公收了那么多通房却没一个开怀,这说明有毛病的不是孙氏,而是镇国公。
因有这样一段公案,镇国公好几年间,都不大敢在孙氏面前大小声,等之后众位通房里头终于有人生个个女儿,他才终于又硬气了几分。
虽则在小事上抵不过孙氏的胡搅蛮缠,但是在大事上,孙氏还是拿镇国公没有办法。
至于孙氏跟老夫人,那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婆媳俩斗了好几年,最后老夫人含恨而终,孙氏险胜,成功地将儿子从婆婆手里夺了回来。
至此,孙氏彻底成了镇国公府内宅的当家人。又隔了十年,才又有了唐璟这么这个小儿子。
本就是老来子,而且家里又有了一个懂事能干还会读书的大儿子,这当小儿子的唐璟便更加轻松自在了起来。
有整个镇国公府保驾护航,唐璟前十八年过得那叫一个顺风顺水,便是偶尔闯了祸,被他爹骂了,孙氏立马就护犊子似的冲了上来,压根不让镇国公动她儿子一根汗毛。这么轻轻松松地十来年过去之后,唐璟终于在自己十八岁那年之后,遭遇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他的婚事。
所有的倒霉事儿,都是从娶了沈玉琼这个倒霉前妻开始的。
沈家是侍郎府,这婚事能成,多多少少都有沈家高攀镇国公府的意思。唐璟对婚事压根没有太大的看法,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反正他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那么多,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妻子。
洞房花烛,人生之一大喜事儿,唐璟这个新郎官没有什么感觉,可他的狐朋狗友却一个个兴奋得很,一晚上将他灌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唐璟便发觉自己腰酸背痛,好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再一细看,自己竟然睡在地上,连个被子都没有,且他的新婚妻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人前对他百依百顺,人后对他冷嘲热讽。
当下,唐璟只有一个感觉,他被骗婚了!
婚事不如意,夫妻俩过得日子也不像个日子。
沈玉琼成亲之后,不仅没让唐璟近身,更没怎么在自己的小家上用心。她用心的地方,都是在自己的陪嫁铺子上。
唐璟私下里也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那是个胭脂铺子,也不知沈玉琼到底哪儿来那么多方子,做的胭脂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爱用。
沈玉琼要去外头卖胭脂,这本来不关唐璟的事儿,可是她买了之后,回过头来还要骂他不思进取,只会啃老本,这谁能忍?
唐璟又不是个没脾气的,被人这么嘲讽了一通,几天之后便过不下去了,嚷嚷着要休妻。
也就这么随口嚷嚷几句,结果竟然被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当下便有不少人骂他不知好歹,连他出门去玩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再之后,他又听说了沈玉琼救了前去礼佛的太后娘娘。再之后,便是他跟沈玉琼吵吵闹闹,有回喝酒的时候吵得有些凶,无意中推了沈玉琼一把。
在唐璟的记忆中,那次只是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可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变成了沈玉琼重伤倒地,被他伤得快要死过去了。
宫里的太后皇后听到这事儿之后,盛怒之下,立马出面让唐璟跟沈玉琼和离了。也因为这件事,唐璟成了全京城女人公敌,名声一差再差,丢到了谷底。一提到他,那些姑娘家夫人家便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抽皮剥筋。
唐璟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一段日子,他稀里糊涂地花了两千两买了一包萝卜籽,再次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并且被他爹气得从家里赶了出来。
唐璟是个倔脾气,从小跟他爹就不对付,他爹断定了他不中用,唐璟还就非得将这价值千金的萝卜给种出来。
从家里搬出来之后,唐璟又碰巧结识了一位能人异士,自称种地仙人,说得天花乱坠,称能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都教给唐璟,当然作为交换,唐璟得付他两千两拜师礼。
唐璟再次稀里糊涂地给了,那仙人教三五天之后,便抽身走人了,回头镇国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拿着棍子冲到了庄子上准备揍人。
唐璟肯定不会让他揍成的。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证明自己,唐璟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两个庄子上种的萝卜上了,可是老天爷好像存心要跟他作对,前两天,两个庄子上的管事都过来禀报,说种的萝卜染上了病,似乎瞧着不大好。
唐璟哪儿还能坐得住,看了一个庄子后,又连夜去了另一个庄子上视察。只是出门的时候出了岔子,被不知打哪儿来的石头砸中了脑袋,昏睡至今。
作为镇国公府的“唐璟”,倒霉也好,被人害了也罢,总之是彻底离开了人世。
兴许是心有不甘,走之前他还将异世的唐璟给拉了过来,殷切交代了一番:
“剩下的烂摊子就叫给你了,千万记得,绝对不能让老头子瞧不起了,要让他悔不当初,切记,切记啊!”
“唐璟”再三交代,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爹看笑话。
“为什么选我?”
唐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怕痛,怕麻烦,怕吃苦,也就只有在种地上多多少少还有些毅力了。
“因为你本事比我大。”“唐璟”说得很干脆,“咱家长得这么像,说不定我就是你上辈子呢。往后我娘就是你娘了,记得好好对她啊。还有那个死老头子,一定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挥了挥手,留下来这么一句话,“唐璟”便销声匿迹了。他也是恨透了这倒霉的小半辈子。
唐璟卧倒在床上。
记忆当真是件神奇的事情,没有接收到这份记忆的时候,唐璟尚且能够置身事外;可有了这份儿记忆,便彻底不一样了,就好像自己真真切切的经历了那些事情一样,好像自己当真有一个疼他入骨的娘亲,有个自小争气将他比到泥里的兄长,还有一个能把人气死的死老头。
有了记忆,自然就有了感情,喜怒哀乐一下间都涌了上来。就这么轻轻松松的,他便融入了另一段人生。
唐璟心中百感交集,他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也是多亏了“唐璟”。剩下的日子,他也得代替“唐璟”好好活下去。毕竟他跟“唐璟”长得这么像,也是有缘了。
答应了旁人要办的事儿,唐璟也不好再偷懒。
刚好,他睡得时间也差不多了。
唐璟悠悠然醒来,这回身边安静得很,只有一个丫鬟守着。唐璟环视周围一圈,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那丫鬟看到唐璟醒过来之后,嗓门立马大了起来:“老爷夫人,二少爷醒了!”
唐璟被她的声儿震得脑仁子都疼,“闭嘴!”
丫鬟提声问道:“二少爷您说什么?”
“闭,嘴!!”
“哦。”丫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迅速地冲了出去,跑到隔壁继续高声喊着:“不得了了,夫人老爷,你们别吵了,二少爷醒过来了!”
这憨丫头,唐璟抚了抚额头。
不多时,镇国公和孙氏都从外头跑了过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青年人,蓄着短须,一副稳重的模样,与唐璟生得甚是相似。
唐璟知道,这便是大他十岁的兄长了。
孙氏率先坐到床边,一把将唐璟揽到怀里,眼泪湿了眼眶:“我的儿,你可终于醒了过来,再不醒,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镇国公听了这句话之后面露冷笑。
唐郢则不悲不喜,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凝视唐璟。
唐璟被他们看得都不是很舒服,口中熟络地喊了一句:“娘,我想下床。”
“你都伤成这样了,哪还能下床?”
“让他下,死了最好。”镇国公在后面补刀。
唐璟深吸一口气,他先忍着。
孙氏显然也顾不上镇国公了,只瞪了他一眼便赶紧转过头来哄小儿子:“二郎你听话,咱们先在床上养一段时间,等身子养好了再下床。”
不过这话已经晚了,唐璟被镇国公激地一把掀开被子:“娘,我真有事儿,我得去看看地里的萝卜。”
“还想着萝卜,你丢人不丢人?”镇国公气得大叫,“整个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话,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识相的话就赶紧把你的萝卜地给扔了,回祠堂里跪个三天三夜,给祖宗请罪去。”
唐璟终于知道“唐璟”为何这么生他爹的气了。
嘴巴欠成这样,是个儿子都得忍不了。
他本来还觉得脑袋痛,不是很乐意立马去的,如今听了这话,立马非去不可了。唐璟撑着病体下床,迅速地从一边拿过一件衣服披上。
孙氏还在后面念叨着,想要阻止又怕伤着儿子,毕竟儿子如今太脆弱了,丝毫伤不得。孙氏颇有些手足无措:“二郎啊,听话,赶快回去,那萝卜坏了就坏了,没事的……”
“你还劝他什么,让他去。”这话说得是镇国公。
唐璟披好了一件厚衣裳,孙氏想要跟着,镇国公却非得拦着,不让旁人帮着唐璟。
镇国公让着孙氏的时候,孙氏仿佛能踩在镇国公头上,可镇国公狠下心的时候,孙氏也奈何他不得。好比眼下,孙氏气得跳脚,可镇国公愣像是没看到似的。
他是个上过战场的,一堵墙似的堵在前头,孙氏哪儿能越得过去?气得咬牙切齿也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璟也是忍不住,走到门口的时候特意停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镇国公,面带不屑,极尽鄙夷,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他干嘛一定要受这老头子的气,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哼完之后,唐璟赶紧溜了。
“你……混账东西!”镇国公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往前冲。本来不吱声的唐郢好忙拦住了人:“爹,二郎如今还病着。”
“还病着,我看他好得很呢。叫板都叫到老子身上了,我看他是想要翻天。萝卜萝卜,一天到晚都惦记着萝卜,我看他那萝卜能长出什么花儿来。”
孙氏不服气地来了一句:“要真长出来怎么办?”
“长出来老子把脑袋扭下来给他当球踢!”
正在往外走的唐璟闻言,脚步一轻,整个人都愉悦了起来。
把脑袋扭下来给他当球踢吗?好的,他记下了。
作为被赶出来的二公子,唐璟如今是住在庄子上的。分家的那些家产已经全被他霍霍完了,如今里只剩下这两处庄子,还有庄子里的萝卜。
唐璟出门之后便有庄子里的管事凑了过来,听到他要去看萝卜,管事想都没想就带他过去了。
二少爷最近确实对这些萝卜挺上心的,这事两个庄子里的人都知道。
可上心也没用啊,铁定迟了。看那情况,两个庄子上的萝卜都得绝收。唉,惨还是他们家二少爷惨。
唐璟不知道管事的心思,只一心奔着萝卜去了。萝卜地就在屋子后面,没多久便到了。
唐璟到了地方以后,立马蹲下来查看。
管事看他眉头紧随,半天才松开,不由得嘀咕着这二公子看得还真像是一回事。不知道的人,只怕他还真以为他能看得懂呢。
管事愿意给唐璟面子,所以问道:“二少爷,您可看出了能治不能治了?”
唐璟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信心满满地回了一句:
“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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