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五章

    闲言碎语就是这么逐渐传开来的, 尤其当灰隼营里逐渐有人得知,鹿念只是个不得宠的公主,且生母已经逝去时。

    她背后并无过多仰仗, 秦祀更只是她手下养着的一条狗。

    秦祀现在依旧每周回营里训练,不过, 他不再需要出那些刀尖舔血的任务,吃食, 服饰,他现在所有的, 和他们的差别一下都拉得如此之大。

    一切都只因为他得到了公主的垂怜。

    有差别, 自然有嫉妒,嫉妒心, 自然会驱使着人做出各种各样疯狂的事情来。

    这天训练结束,秦祀默不作声的穿好自己衣服, 准备离开, 唐义勇叫住了他,“先等一下。”

    唐义勇比他们大了七八岁, 也是从最低级的雀升上去的, 以前秦祀还在灰隼时, 他负责他们的训练。

    “最近长出息了。”唐义勇随意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把剑, 随意上下打量着他, 似笑非笑。

    少年正在飞快拔节, 虽然依旧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 身上的血腥味道已经收敛掉了很多, 垂目站着,愈发显得清挺颀长,和以前在灰隼时的模样越发差别。

    唐义勇示意身后人过来,“江七,你来试试,看他手上功夫退了几成。”

    少年往后跳了一步,面无表情的躲开了那忽如其来的一刀。

    他的身体本能并没有退化。

    他知道灰隼营的规矩,只要接应下来了,等于默许了生死随天,比试时都是刀刀见血,根本不存在单纯的比划,他现在已经不属于灰隼,而是属于她,对这种命令之外的事情,他没有必要接受。

    室内光线昏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已经被闭上。

    唐义勇讥诮道,“不留下给我们看看,看端仪公主的贴身暗卫,水准到底如何”

    鹿念这天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

    她半夜口渴,披衣起床,她没有去叫醒在外守夜的侍女,而是冲着窗外叫了声,“四四”

    并没有人回应,月明星稀,庭内竹枝垂着,被风微微刮动,不见那个人影。

    女孩细细的眉蹙了起来。

    她知道,以往这种时候,秦祀都会在,只需要她叫一声,便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窗前。

    翌日清晨,秦祀依旧没有回来。

    她思及这件事情,心里总觉得不安,叫啼莺去找福康打听。

    不料,一个时辰还未过去,福康公公亲自随着啼莺回来了。

    “公主,秦祀今日休沐。”福康垂眉顺目,毕恭毕敬,“后天才能来继续服侍您。”

    休沐

    “我明明告诉过他。”鹿念说,“叫他训练完立马回我身边来的。”

    毕竟年岁还小,纵然再不受宠,她依旧是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眼下语气明显的显示出了自己心情的不悦。

    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了,平时时时刻刻有秦祀陪着的生活。

    当年父皇和母亲都说过。

    他是属于她的,也只属于她。

    “估计是和旧同伴见面太高兴了。”杏雨说,“毕竟,秦公子年龄也不大,正是爱玩的时候。”

    鹿念不高兴了起来,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夜不归宿。

    “我去找他。”鹿念咬着唇,想叫人给她更衣。

    杏雨吓了一大跳,“不行啊,公主,没有陛下的允许,您是不允许出宫的。”

    鹿念,“那我去求父皇。”

    福康也急了,鼻尖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实在没有办法,他躬身长揖,低声道,“奴才会马上把他带回来。”

    下午又下起了小雨。

    一直到了黄昏,请过安用过晚饭,鹿念回了宫,在自己小塌上打盹,听着外头雨打芭蕉的声音,有一下,无一下。

    宫灯的火光似乎晃了晃,啼莺进门,“公主,福康公公到了。”

    福康身后领着一个人。

    鹿念飞快从小塌上下来,看清福康身后人的模样后,鹿念怔在了原地,良久,轻声问,“是谁干的”

    福康公公低着头,“灰隼营的切磋,都是双方自愿的,刀剑不长眼,难免有些损伤。”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被强行洗去过一遍,刀被卸下,寒冬腊月的时候,为了快点来见她,他唇还有些发白,右手折掉的骨头隐隐作痛,身上创口被雨水淋湿了,越发钻心的疼。

    纵然他变成了这狼狈模样,围攻他的那些人,也都没有讨到什么好下场。

    他脾气傲,以往对战时,就从来都不会央着叫人手下留情。

    莫说这次还连带着她的名誉。

    他从小没有把丧命看得很可怕过,只当平平淡淡,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鹿念听了福康描述,气得浑身发抖。

    如果不是福康及时赶来阻止

    秦祀现在是她的人,再不受宠,她到底也是个公主,皇家血脉,金枝玉叶,她喜欢的人,由着别人这么作践

    “我明日都会去告诉父皇。”她对福康说,“他是我的暗卫,如今只是留在灰隼训练,谁给他们的特权,把他依旧当做营里的人一样对待”

    当然秦祀也有错,不该答应下来,一对多那么多人。

    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又护短,那些人的错处自然更大。

    福康只能连声应诺,他完全没料想到,这小暗卫在她心里的分量会如此之重。

    灰隼营里那些看碟下菜的小人,这次倒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福康褪下后,室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安静,只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

    “你是我的。”鹿念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固执。

    她轻轻抚上他的面颊,看他睫毛颤了颤,似乎是身子本能的反应,想躲开,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像是他们初见时那样,由着她抚过自己面颊。

    她轻声说,“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哪里都是她的,也只准听她一个人的话,陪她一个人,想她一个人。

    女孩身量纤细,杏眼格外干净明澈,“如果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放你出宫自由。”

    少年脸色煞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听到了方才那句说不上训斥的训斥,让他如坠冰窟。

    从那天晚上,在书房的初见时,那只温软的小手覆盖上他的面颊,她也选择了他,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后的那么久,他已经早早想好,就是死,也会要死在她的身边。

    “知道错了么”鹿念是真的有些动气了,她声音还有些奶气,但是能听出来,已经很是生气。

    她怕他再也回不来,不知道到底是气他不听她的话,气他不陪在她身边,还是气他完全不把自己生命当一回事。

    少年背脊笔直,冰冷的雨水顺着清瘦的下颌缓缓流下,他缓缓单膝跪在了她面前,声音沙哑,“知错。”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这种姿态。

    鹿念心肠本来就软,尤其她一直一心一意按着静美人所说,一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想着呵护他,照顾好他。

    她叫啼莺,“去叫张太医过来。”

    和暖宫的里的夜灯亮了一宿。

    鹿念也一宿没睡,昏昏沉沉,直到确定他一切都好,并无大碍后,才脚步飘忽的回屋入睡。

    他年龄不大,身体底子又好,恢复起来,速度也是一日千里。

    这件事情之后,她原本想赌气冷淡他一段时间。

    但是,小孩子不记事,很快又顺着本心黏糊了起来,每天都兴高采烈,她年龄小,把秦祀完完全全的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时时刻刻想他陪在身边。

    和德帝很快便知晓了灰隼营的事情,暗中召见了他,这一场对话持续了足足大半时辰。

    出来时,秦祀沉默不语,林绍德走在一旁,面上神情莫辩。

    “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搞清楚你到底是谁。”林绍德直视着前方,“其他,想都不要再想,如果你还想留下,一直陪着她到最后。”

    秦祀以前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情,以前在灰隼时,他过得简单,杀人训练,来了鹿念身边后,他便一心一意只想着她,她想要办什么,他都会拼尽全力去替她做好。

    这次事件,这场谈话,更加让他清楚的感知到了,他们之间身份的难以逾越。

    他永远只能在暗处看着她。

    一旦不慎,面临的最严重的惩罚,可能是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见到她。

    鹿念也终于慢慢察觉到了。

    秦祀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有时候再叫他摘花,或者让他出来看她新勾出来的画,他都不会再出现。

    只有一次鹿念气急了,冲到御花园的池子旁,“你再不出来,我要掉下去了。”

    树影里蹿出一个影子,少年长高了很多,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像风一样掠过,把她接在了怀里。

    她把小脸儿埋在他胸口,深深呼吸了一口,语气闷闷的,“你是不听我的话了么。”

    他垂着眼,声音里尽量不带情绪,“属下不敢。”

    “那你为什么都不陪我玩了”女孩袖口似乎都散发出馥郁的香,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怀里女孩很是纤细,干净温软,和他截然不同。

    这年,少年已经开始初晓人事,但是,于他而言,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亵渎,他只需要把自己化为一把利刃,在暗中护卫好她一辈子,就是他所需要做的事情。

    他沉默着把她放下,很快,身形再度消失。

    鹿念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拿他这性格却也一点办法都无。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的时候,鹿念也进了御书房念书。

    不过和德帝子嗣实在太多,鹿念混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只有七公主常宜和她岁数相差很近,也是不受宠的早逝侧妃所出,所以平时,两个小姑娘关系就格外近一些,时常凑在一起,说一些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等以后长大了,我们就要招驸马。”常宜人小鬼大,“我们都要听父皇的,出宫去,挑选一个男人出嫁。”

    “为什么一定要出宫”鹿念从小在这儿长大,残存着和静美人的回忆,对深宫还有几分眷恋,“就留在这儿不好么。”

    常宜理所当然,“因为宫里没有男人呀。”

    鹿念反问,“福康公公就是男的呀,还有父皇身边的小顺子,小茂子”

    “不对。”常宜左右看了看,悄悄附在她耳边,“他们没有那个,不一样的。”

    鹿念稀里糊涂,“那个是什么”

    “就是解手的地方。”常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自己也并不怎么明白,只是模模糊糊听到了旁人议论。

    她们年岁都还小,并不到教习嬷嬷教导这方面的时间,又都年幼丧母,静美人走得早,皇后矜持中透着冷淡,平时和她说话都少,除去每天晨昏定省时,鹿念和这个嫡母再无交集,没有人敢与她们说这种事情。

    鹿念一直考虑着这件事情,晚上,她提笔,练完字帖,忽然发现墨没了。

    她懒得叫别人,习惯性叫了声,“四四。”

    她想叫他帮忙研墨,随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耳濡目染,这些书房里的事情,他也学会了不少。

    他果然出现了。

    少年已经长高了很多,穿着窄袖黑衣,身姿修长如竹,安静的给她研墨,动作一丝不苟,侧脸看着越发的清俊利落,隐隐可以看到起伏的喉结线条。

    鹿念看着他,总觉得,他似乎和她打交道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思忖着,他是男的,和后宫里娇娇软软的女人和女孩自然不一样。

    可是,想起她平时习惯相处的那些小太监,鹿念总觉得,秦祀似乎和他们似乎也有哪里不一样。

    虽然他现在也就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尚未完全长成,但是,就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她想。

    被她一直这么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耳尖有些烫,只能僵硬的继续动作。

    和平时完全反了过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藏在暗处看着她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鹿念还在想着常宜说的话。

    她还小,也想不太明白,很快就决定不想了,她换了个话题,“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

    “等再长大一点,我们就要出宫嫁人了。”她说,“常宜告诉我的,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出去。”

    “据说,外头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鹿念说得开心,眸子闪闪发亮。

    她知道,秦祀以前想必也从未体验过这些,一定也会很是喜欢。

    他垂着眼,给她默默研墨。

    她会出嫁,成为别的男人的妻子,他可以陪伴她的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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