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一眨眼, 便是两年。
马蹄踢踢踏踏, 一队马车从小路尽头转了出来。近百名高大健壮的将士护送车队, 金戈铁马, 威风凛凛。被众星捧月的那辆马车外观低调简朴, 车身无一处纹饰, 若是开进车水马龙,就像一滴水汇进大海, 激不起一丝波澜。
空中落下一只灰黑色的鸟儿,轻轻抓住一根纤细的树枝, 压得枝桠轻颤。
鸟儿歪头注视着匀速前行的车队。
翠绿的叶片在枝头颤抖,掩映着被捧的月亮。
雕鸟刻花的镂空木窗后, 倚着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她以帕掩嘴,压抑轻咳, 那压着缠枝花纹的五指,实在纤美柔弱, 哪怕沾了鲜血,恐怕也会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窗外无法窥见女子全貌,然仅凭这堪称绝色的一只手, 再平静无波的海面也能荡出无穷涟漪。
正值六月酷暑, 马车里却燃着火盆,橘红色的火舌舔舐闷热空气,车内只她一人。
除了她, 旁人也受不住这般烘烤。
秦秾华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将棉布绣帕扔入火盆。
从去年开始,她就不再用丝质手帕,即便她烧得起,也难免心疼。
马车门开了一小条缝,种玉塞了半个脑袋进来“夫人,我听见你咳了。可要喝水,吃些水果”
“略微小咳罢了。”秦秾华笑了笑,轻声道“还有多久才到涿州”
种玉回头对外边驾车的车夫说了什么,又转过头道“快了日落前就我们就能进涿州城门”
秦秾华没有接话,种玉仍然兴致不减,自顾自道“我听说将军在涿州都准备好了,刺史府改得和我们在瓜州时一模一样,夫人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不便。将军真有心,得知夫人今日抵达后,特意令涿州商铺夜市今夜通宵达旦营业。”
她捂嘴笑道“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约会呢。”
秦秾华也跟着笑了笑。
两年半的时间里,秦曜渊先后光复了瓜、寰、沁等八州,秦秾华也遵守诺言,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后,从大后方瓜州转移至地处中央的涿州。
车队进城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长街两旁的围观人群鸦雀无声,一双双忐忑害怕的眼睛看着这金戈铁马的车队,忽然,一个孩童挣脱妇人的束缚,冲出人群,正对车队扔出一物。
“有刺客保护夫人”
刷刷刷地一阵刀剑出鞘声,夹杂着一声淡淡的“住手”,那几乎横上孩童脖颈的刀刃又收了回来。
鸡蛋砸在马车身上,发出一阵恶臭。
孩童母亲这才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冲了出去,一把抱住孩子,将其护在怀中。
“夫人慈悲夫人慈悲我儿还小,不懂事,饶了我儿吧”
她不断朝马车方向砰砰磕头,间歇想要按下自己儿子的头,可是孩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肯跪,不肯拜,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走下马车的绛紫色人影,面红耳赤地怒吼
“你也是夏人,为什么要帮着他们叛徒叛徒叛徒”
他不过七八岁年纪,那双本该无邪的眼睛却已知晓仇恨。
秦秾华抬手示意不需护卫,走到孩童面前,先扶起了已经将青石地面磕出斑斑鲜血的妇人。
“童言无忌,你放心吧,我不怪他。”她轻声道。
不等妇人开口,男童先气得五官扭曲“不要你这个卖国贼假好心要杀要剐冲我来”
秦秾华终于看向他,不急不怒,缓缓道
“谁告诉你,我是夏人”
周围人群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男童激动道“你叫毘汐奴肤色和我们一样你还说自己不是夏人”
男童肤色白皙,有胡人特征,五官轮廓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长街两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余年,百姓已更迭数代,祖辈仍知自己是朔人,父辈也知夏人是侵略者,而这些孙辈呢
在他们看来,真武军才是侵略者,大夏才是他们的归属。
“你是夏人吗”秦秾华反问。
“我当然是”
“他是吗”秦秾华看向一旁妇人。后者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她,颤声道“他的祖父是夏人”
“听见了吗你的祖父才是夏人。”秦秾华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男童泪如泉涌,愤怒大喊“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我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贪生怕死你身为夏人,却卖国求荣,帮着朔人来打我们我不服你我恨你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向你求饶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男童声嘶力竭,秦秾华依旧缓缓道“你不是。”
他哭着在妇人怀中挣扎,想要冲过来打她,妇人也痛哭流涕,拼命抱着他。
两旁百姓纷纷露出恻隐和悲戚的神色,涿州和瓜州不同,已经深处金雷,紧邻大夏,越是紧邻大夏,胡化越是严重,涿州如此,檀州如此,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皆是如此。
秦秾华道“你不是。”
她抬头看着周遭面露悲戚的众人,一字一顿道
“你们都不是。”
“只有庇佑过你们的国家,你们才是它的人民。”
“大夏庇佑过你们吗夏皇庇佑过你们吗你们的父母官,庇佑过你们吗”
无人应声,女子的大袖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的身影单薄如纸,声音却沉稳有力,直入人心。
“天地初开,光阴千载,世间先有了人,再有的家,无数个小家聚在一起,才诞生出你我的大家”
“若你们在这个大家里面黄肌瘦,人无安日,冤屈无处诉说,希望无处安放若这大家里处处都有冻死、饿死、人相食之人,而家主粮仓里却有吃不完的米粮肉脯正在悄悄腐烂,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正在褪色变质若这个大家让你们连人都做不成,叫你们当犬做彘你真的是这个大家中的一员吗这个大家,真的当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她骤然回眸,杀得男童措手不及。
“你连人都做不了,还想做什么夏人”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却震得每个人心尖都在颤抖。
人群四处,渐渐传来呜咽之声。
男童哭喊道“至少大夏不会杀我爹爹要不是你们,爹爹根本不会和我们分开你们杀了我爹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妇人惊惧交加,立即捂向男童嘴巴,然而秦秾华已经听完了他的怒吼,开口道
“你爹爹是守城的将士”
“我爹爹只是一个手艺人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手艺人”男童挣脱他母亲的手,哭喊道“我恨你们我爹爹马上就要死了,都是你们害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护送秦秾华前往涿州刺史府的将领见势不对,立即指挥左右“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两个刁民一起押下去”
“都住手”秦秾华一道冷喝,让士兵们不由停下动作。
她看向男童,问“你说你爹爹是个手艺人,那么真武军为何杀他”
“别说了别说了”男童的母亲泣不成声,不断去捂男童的口。
“放开”秦秾华厉声道“让他说”
男童挣脱妇人桎梏,哭道“你们攻打檀州,我爹爹被困在了城里,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却要和全城的人一起死为什么我爹爹是个好人,他做的糖葫芦涿州人都知道,我爹爹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碰巧在檀州城里,为什么就要被你们杀死不可”
两旁人群中,哭声越来越多。
“我的三姑娘也嫁去了檀州”
“我夫君也在檀州”
“我家父也”
六月炎夏,秦秾华身上没有一丝热气。
她转身看着不敢直视她双目的护送将领,缓缓道“檀州屠城了”
“”
“谁决定的”
“”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
她明白了。
她竭力稳住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是屠过了,还是马上要屠”
将领也在颤抖,话都说得哆嗦他没有完成将军交于的任务,之后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太阳落下就屠。”
远处,霞光漫天,苍茫的暮色已悄悄降临,离末日之时,最多只有一个时辰。
秦秾华毫不犹豫走向马车。
“夫人请留步”将领欲挡在身前,秦秾华怒目相视,一声厉喝“让开”
“夫人”
“滚”
那一眼,如同九天之上劈出的一道雷霆,将他定在原地口舌粘黏,动弹不得。
秦秾华大步走上马车,面色雪白。
“去檀州。”
简朴无饰的马车脱离了车队,马不停蹄地奔出街道,奔出城门,一刻不停地朝檀州而去。
檀州距离涿州不远,然再是快马加鞭,马车也无法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檀州。
眼见天边夕阳已经落下一半,秦秾华在马车里开口“停下。”
外边“吁”了一声,马车渐渐停稳。
秦秾华推门走出,对惊诧的种玉和车夫道“解一匹马给我。”
檀州城门,三十万平民被五花大绑扔在门外,男女老少皆有,哭声哀求声不绝于耳。
一名双手双脚被缚,蠕动着想要逃跑的汉人被路过的将领一脚踢回人群,将领冲他脸上啐了一口,恶声道
“夏人养的好狗”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少意图逃跑的人都被拳打脚踢赶回俘虏群。
檀州这一战,耗时七个月,乃历来最久。
真武军攻城时,城内百姓无论胡汉,皆合力对敌,阴谋阳谋,细作刺客,无所不用其极。真武军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也折损了不下七万兵力,可谓惨胜。
如今能够血债血偿,真武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就是你这臭老儿刚刚还咬了我一口,给夏人当两脚羊当惯了是吧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
“我是被逼的”
老人刚张口辩解,迎头就是一泡骚臭的黄水。
“没骨气的东西等着去死吧”
“放、放过我的孙子”
“做梦”
士兵把命根收回裤里,抬脚在老人背上碾了几下,转身走了。
一个穿着精良铠甲的瘦高将领匆匆走过,正是柴震,他撩开主帐的帘门,对背对着他正在挑选什么的少年开口道“将军,太阳已落了。”
少年头也没回,看着床上一排各色衣物。
“你过来。”
柴震心中一凛,低头快步走去。
“你说说,哪件好”
少年年纪比他小得多,但身量早已超过他,站在身边,不怒自威。柴震跟他出生入死多次,分毫不敢因年龄小看于他。
眼下这问题问到他身上,还不是因为将军身边无一侍女,他也只能临时充当侍女角色,躬身低头,恭敬道“属下觉得这件李紫色的袍子好。夫人常穿紫色,将军一会要去见夫人,或许能撞上一个夫妻色。”
少年盯着那件李紫色的长袍半晌,终于“嗯”了一声。
柴震松了口气,再次小心翼翼道“将军日落了。”
“知道了。”他漫不经心道。
柴震转身欲走,他忽然道“涿州来消息了吗”
“两个时辰前来过,夫人现下应该在刺史府安顿下来了。”柴震连忙站定,既然都开口了,干脆把旁的也一起禀报了“涿州商贩都已得到通知,今夜会通宵营业,东西两市挂满花灯,百姓也都叮嘱过了,若是有乱说话的,倍增赋税劳役。”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往帐外走去,柴震紧随其后。
末日的红光落在少年乌黑甲胄,灵动闪烁,宛如黑夜中升起的火焰,除了他的身影,众人的目光再无可落之处。
“将军饶命啊”
“将军饶命”
三十万待宰的羔羊被集中于一处,三十万绝望的哭声熔在一起,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如此清晰,善与恶的边界在此刻如此混沌。
锦衣华服的地主满身污泥,生来第一次全身心地跪拜他的佛祖
“佛祖在上,求你把我救出地狱”
旁边一只黑色长靴伸了过来,一脚踹倒这个平日作威作福,没少鱼肉百姓的胖子。
“这是人间啊”
看守的士兵哈哈大笑,将其鼻青脸肿的面庞踩进泥土。
“现在轮到你们这些真正的畜生去死了”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了,火焰熄灭,真正的夜色已经到来。
一名穿着大夏官服的中年男子被推出屠宰圈,接二连三悲戚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人”
“大人”
檀州刺史满面悲哀,眼含热泪,紧抿成线的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伏罗你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他如何悲泣,少年将军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等到他终于张开两片嘴唇,檀州刺史升起满心希望
“杀。”
然后跌入更深绝望。
“这是三十万人啊”檀州刺史哭喊道“这是整整三十万人啊”
少年将军看着他,淡淡道
“那又如何”
檀州刺史涕泪横流,紧握成拳的双手流出缕缕鲜血。
鲜血落入地面,消失不见。
即便今日三十万人的鲜血泡烂这片大地,一场落雪之后,又将恢复干净。
史书之上,今日之事只会变成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因为他是胜者,这就是胜者的特权。
秦曜渊移开目光,檀州刺史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目眦欲裂。
“你不能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一名将士踩上他的背,右手抽出明晃晃的长刀
“大人”
“别杀我们大人”
百姓在身后锥心泣血,檀州刺史仍在向少年怒吼“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
少年无动于衷,檀州刺史因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混着一抹猩红。
联合军中,流传着许多这位少年将军的传言身份不明的伏罗,身先士卒的伏罗,战无不胜的伏罗,修罗转世的伏罗,每个提到他的人都咬牙切齿,却又在战场相遇时第一时间转身逃跑。
檀州刺史一直在心中嘲笑他们的懦弱,现如今,他最想嘲笑的却是自己
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三十万无辜百姓,全要随他一起去死
带血的眼泪涌了出来,他在刀锋袭来的一瞬间发出了后悔的抽泣。
“住手”
一声不该出现在战场的女声让他颈后冷风骤停,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年忽然站直身体,往声音源头看去,那双狼一般残酷无情的眸子先是涌出一阵惊喜,接着变为凝重。
“夫人”柴震脱口而出,满脸震惊。
马上颠簸许久,秦秾华下马时不由趔趄,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的秦曜渊立即伸手来扶,她避开他的搀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
秦曜渊默默看着她,伸出的手依然还在半空。
她抬起双手,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个男子所用的揖手礼。
“将军,屠城绝非正道,毘汐奴斗胆进言,还请将军回心转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真武军和被俘的城民都变了脸色。
“你的脸色不好,随我回主帐再说。”
他再次伸手,秦秾华又一次避开。
“将军若是执意屠城”她道“不但会加大之后收复五城的阻力,还会给将军的名声带来不可磨灭的污点,此乃得不偿失之举。”
在顺州一战中投靠了真武将军的副将巢弘拧起两道粗眉,不满道“这里是爷们的地方,你一个妇人,怎能对男子指手画脚”
旁边的柴震脸色难看,低声提醒“那是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又如何难道不是妇人”巢弘大声道“屠城乃将军和众位副将一起商议的结果,如今军令已下,她说不杀就不杀,那我们刚刚商量的算什么玩意我们死去的弟兄难道就白白死了这仗究竟是她打还是我们将军打”
柴震面色发白,悄悄往旁挪了两步,不敢再发一语。
秦秾华面无异色,充耳不闻,继续道“若是将军在此屠城,便会坏了将军和真武军一直以来积累的义名。官吏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宁可死战也不投降,百姓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不会真心归顺。为一时之快屠城,后患无穷,还请将军收回军令”
“你说收回就收回,你把我们将军的话当什么了”巢弘怒声道。
“韩非子有言,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
秦秾华强忍腹中翻涌和眼前晕眩,竭力使自己一言一语都清晰传遍这片土地。
她要说服的不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有这数十万真武军,这黑压压一片等着刀刃染血的复仇者。
“将军若能听进谏言,收回成命,正说明将军是非常之人。届时,将军的贤名必将千古流芳,民心必将归顺,贤人也会如潮涌来。如此,何事不成请将军莫要因为眼前利益,忘了长久将来”
眼前少年紧抿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只伸出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秦秾华低头,弯腰,双膝向下跪去。
她没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捞了起来。
秦曜渊抱着她,面色铁青走向主帐。
“将军”巢弘气急败坏地喊道。
他头也不回。
秦曜渊把她放到主帐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撑着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来,紧接着又要给他跪下。
他一把将她提起,双臂如铁箍一般环绕着她,防止着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见,他又高了,秦秾华如今要仰头才能对上他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眼睛。
少年的青涩已经快要从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窝深邃,一双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残酷的美丽。
他已经十八岁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觉陌生。
伏罗十八岁的时候,屠了第一个城,留下第一处尸山血海。
秦秾华没有见过真正的伏罗,可是她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个让人望风而逃的伏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攥着她一起坠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带,露出毫无防备的前胸,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
“我宁愿你直接杀了我”他气得声音发颤“也不要用作践自己的方法来捅我的心”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可是已经够了。
她紧皱的眉心,源源不断的泪水,还有那双哭泣时习惯性闭上的眼睛,不断颤抖的睫毛她就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无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阿姊你听我说,我没有冲动行事。”他努力解释,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檀州死守七个月,真武军损失七万余人,我屠檀州,是为杀鸡儆猴,否则此例一开,之后的瀛洲等地必会坚守不降,一旦拉长攻城时间,就有可能等来大夏主力压境,到了那时候,真武军再想拿回其余几州就难了。”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个吓破了胆的俘虏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结局传进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会分化,即便官吏有心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会为真武军打开城门。”
“阿姊,我并非是图眼前一时之快。”他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么”
眼泪淌过秦秾华的面颊,烫得她浑身颤抖。
她在想,伏罗屠城无数,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样
他前期杀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一人敢出面对垒,无一弓敢发一矢的铺垫。
天下百姓,识字者寥寥无几,他不喊口号,不发檄文,只用炽热的鲜血,就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大字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中。
他是乱世的枭雄,只能做诡智的暴君。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教他王道,那么是否今天一幕,会有所不同
不不会。
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她绝不会容忍他活过一月。
秦秾华终于睁眼,从泪光后看着她的少年“你说非是图一时之快,那你想过金雷十三州光复之后的以后吗”
“我”
秦秾华打断他“你想过,回京之后的以后吗你想过,大道登极之后的以后吗”
“”
“民为贵,君为轻。是故得民心者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为诸侯,得诸侯之心者为大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戾不为君。”
“将军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吗一个屠过城的皇帝,会有元元之民敢于归顺吗会有忧国忧民的贤士愿意效忠吗”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烧杀的恶棍还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借着声张正义的名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杀人越货的草寇打个“替天行道”的旗子,难道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忠义之士了”
秦秾华苍白的脸上泪光闪烁,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让她摇摇欲坠。
她泣声道
“这样的军队,会是王师吗率领如此军队的统帅,会是拨乱反正的天下之主吗”
帐内雅雀无声,许久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想过。”
秦曜渊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个暴君天下人才会需要你。”
“你为善,我为恶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为若没有你,我就是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野兽”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少年的话,让她僵在原地,泪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无穷无尽的羞愧淹没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纵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声传遍玉京,本质上和他说的没有区别。
只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块遮羞布,美名其曰时机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实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即便是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即便是他们共度了数年光阴,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她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怀疑,亲手给他创造了弱点。
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她却始终提防着他的反戈一击,她手里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他一有异动,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亲手创造的弱点。
她有错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羞愧,伤害一颗赤诚而炙热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责自己,或许还能叫她好过几分,可是他从来不曾流露一丝怨言
他始终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华泣不成声,全靠少年支撑她的重量才能勉强站立。
人屠伏罗附着在少年身上的阴影远去了,他又变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仪之人。
他对她,从来没有变。
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帐内空气骤冷,针落有声。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箍得她无处逃离。
然而,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带着一抹悲伤,轻声说
“阿姊对我很好对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对自己却很残忍。我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为阿姊当个傻子,心甘情愿,因为我知道阿姊虽重天下而轻我,却重我而轻自己,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泪光。
“莫伤心了,阿姊若是对这檀州百姓心生恻隐,我不杀便是。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阿姊,难道还会因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线的,阿姊要什么,我给你捡,阿姊想杀谁,我帮你杀,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点别忘了。”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但阿姊若要伤我的宝贝,我就只能伤阿姊的宝贝。”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这次也是一样。”
“阿姊,为我活下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得到了一个新称号
酸梅糖选手
我朋友评价我写的糖“乍一看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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