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血腥刺鼻的客房里, 气氛压抑死寂。

    秦曜渊握起左拳,连带着手中信纸一同握在手里, 转身朝外走去。

    “柴震”

    柴震猛地回过神来“属下在”

    “召集城中将领, 妫州刺史府紧急军议。”

    “是可这这刘不的尸体”

    秦曜渊头也不回“他不是刘不。”

    “啊”

    他言简意赅道“刘不成名已有二十多年。”

    柴震豁然开朗。

    刘不成名已有二十余年, 而床上尸体怎么看也只有二十几岁, 如果他真是刘不,那么此人就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之才, 别人五六岁启蒙读千字文,他得在娘胎里读千字文, 出生后读神龙本草经才行。

    屋内气味太过刺鼻,他跨出客房,吩咐手下立即去请军中将领来刺史府军议。

    一个时辰后,还在妫州的所有真武军将领都集中到了妫州刺史府。

    听闻大军来袭,众人面如土色, 心神不宁。

    “斥候探清敌军数量了么”长桌主位上, 坐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他单手撑腮,懒散的坐姿和严肃相差甚远,然他一个眼神扫过, 长桌所坐之人皆腰腹收紧, 背脊挺直, 不敢轻置一语。

    下首一人恭谨开口“将军,斥候回报的结果是除去辎重部队和后勤民夫,实际军队数量应在四十万上下。”

    四十万比一开始的五十万已经少了十万, 但依然没人感到松一口气。

    妫州能上战场的兵力,撑死也就三万。

    三万不管是对五十万还是四十万,都是死路一条。

    长桌上首,少年将军冷声开口。

    “不对。”

    “如果真的有五十万人头,从夏国都到定璧的这一路,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透出来。”

    有人小声道“巢弘”

    秦曜渊寒声道“你觉得巢弘能在十三州,为五十万大军一手遮天”

    “属下不敢”

    柴震皱眉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有五十万大军,光是每日所需粮草就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全部依靠从夏运输,需要多少辎重部队更别提部队每日驻扎留下的痕迹,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的确不合常理。”

    桌上众人渐渐领悟过来,一人点头道

    “一个甲士所需的口粮,最少也需三个民夫运送,若有四十万甲士,他们的后勤部队也会有百万之众。如果是加上后勤也有五十万,那么夏军实际能参与战斗的甲士应在二十万以内。”

    “既然如此,斥候第一回为何要报数五十万”秦曜渊说。

    “这”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思活络的,已经想到了答案。

    秦曜渊淡淡道“枭首示众三日。若有家眷,送他们一家团圆。”

    “是。”

    一人面含期待,问“将军可要向其余十一州调兵”

    “从涿州调兵需要多久”秦曜渊问。

    “算上调兵集结时间,大约三日。”对方道“不如调瀛洲兵,瀛洲城内有十万甲士,快的话,只要两”

    “不可。”秦曜渊一口否决。

    对方被堵了话头,想追问又不敢问,表情十分纠结。

    柴震倒是明白将军一口回绝的原因只要夫人在瀛洲,将军是绝不会调瀛洲兵的。

    若是瀛洲兵力空虚,将军夫人落入夏皇手里,那才是真的无计可施。

    “”

    桌上一片沉寂。

    离妫州最近的涿州调兵过来也需三日,而夏军就驻扎在妫州和莫州之间的定璧平原,夏军背后有莫州支援粮草,妫州背后只有天险坠龙峡,妫州的大军出不去,外边的粮草辎重也运不进来。

    夏军堵住定璧,便断了妫州唯一的生路。

    若不从瀛洲调兵横击夏军,他们岂不是成了夏军的瓮中之鳖

    “城中还有多少骑兵”

    妫州守将不明所以,疑惑道“不足五千。”

    秦曜渊道“清点三千精锐,随我今夜出城。”

    三千精兵良马,借着夜雪掩映奔向妫州城门。

    寂静的街道上,许多推出一条小缝的民居窗户里,都藏着一两张失望而不安的面孔,他们沉默无言的看着城门打开,又悄悄关上,被苦难反复磋磨的内心只有熟悉的绝望。

    刺史府中,将军虽已离开,守城将领却仍未全部离开。

    铺满白雪的庭院,几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面露悲戚,落在头顶的雪花好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们心中无数话语只在喉咙里百转千回。

    终于,有一人开口“我们应该相信将军,或许他真的是回去搬救兵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他苍白的安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如何能够说动面前这几张心灰意冷的面庞

    站在他对面的将领张口,低声道“坠龙峡背后是檀州,即便将军能在明晚之前赶到檀州,也没法带着檀州大军从坠龙峡回援,要是走檀州经涿州最后到妫州的大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六七日。”

    “那我们只要守好这六七日不就好了”柴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几人神色一凛,低头揖手道“参见副将。”

    柴震大步走来,凌厉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扫,沉声道“特殊关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以后休要再提。若是有人在军中散布此类言语,一律按夏军细作处置。”

    他停顿片刻,重声道

    “细作如何处置你们刚刚也都听到将军的话了。”

    柴震当了正规兵几年,然身上匪气还未完全洗去,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感到心中一寒。

    “属下不敢。”

    柴震在为首一人的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你们都知道将军为人将军孤身一人都敢冲击联合军斥候小队,他连一对三百都不怕,怎么可能会在此刻临阵脱逃将军把守城重任交给你我,全为信任,还望诸位将领不要辜负将军信任啊”

    众将心里再有疑虑,此时也只能喏喏称是。

    柴震令将领各自归位后,抬起忧虑的面孔,看着夜幕中落下的点点白雪。

    连将领都如此,甲士更不必说。

    如此军心,想要守上六七日,难啊

    夜风将雪花压向广袤地面,密密麻麻的雪片组成天然的帷幕,掩映着定璧平原上一处闪着火光的营地。

    黝黑的夜色中,巢弘正跟随几位夏军主将走向主帐。

    首次得到夏皇召见,巢弘心中难免紧张不安,他听多了夏皇的暴戾传闻,却觉得,作为男人,暴戾算不上什么毛病总比伏罗那个软蛋好吧

    女人说上几句就改变主意,在那样的软蛋手下卖命,他巢弘觉得屈辱

    争霸是男儿的事业,一个被女人挟制的软蛋,能争什么霸早晚都是送死的命

    更何况,夏皇重用他。光看他投靠这些时日以来,从夏皇手里得到的好处,他就后悔没早点另寻明主

    “一会进了帐,看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前头领路的将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巢弘忙道“我晓得。”

    话是这么说。

    等巢弘作为最后一个入帐的人,一抬眼就看见一幕活春宫时,他瞪大一双牛眼,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但这这男的穿个亲兵的服侍,不像夏皇啊

    “你也想加入吗”

    一个带笑的年轻声音响起,巢弘浑身一震,目光往被活春宫掩去了存在感的后边望去。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躺在铺满狐皮的罗汉床上,绯色宽袖铺在榻边,金线织绣的升龙纹在帐内烛火下若隐若现。他曲起一膝,单手放于膝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榻上一只比猫大上一些的幼年雪豹。

    那雪豹瞧见这么多人一起入帐,警觉地抬头,目光紧锁来人,身体却一动不动,任那只苍白纤长的手掌轻轻拍于头顶。

    巢弘没见过像他一样五官冶丽的男子,若是没有那大敞前襟里露出的平坦胸膛,他险些都要将其错认为一位地位非凡的女子。

    前头几位将士一起跪拜下去,他如梦初醒,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

    “巢、巢弘见过陛下”

    “大胆”帐内一名内侍厉声喝道“大夏天主地位尊崇,乃万皇之上,你口称陛下,难道是认为天主和朔皇一般懦弱无能”

    “属下不敢”

    巢弘大惊失色,连忙叩头。

    帐内诸将无人为他开口说话,能够长久留在昆邪弈身边伺候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若说没有昆邪弈示意内侍就敢抢先发难,也就只能骗骗这新来的蠢人了。

    巢弘确实被骗得冷汗直流,直到头顶传来青年带笑的声音“罢了,将军初来乍到,并非有意。刚刚朕问的问题,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什么”巢弘一愣。

    “此女是朕宫中妃子,叫不记得了,好像是国子监丞之女,是吗”他看向刚刚发难的内侍,内侍一改先前的凶恶,谨小慎微地将背弓到极低,轻声道“正是国子监丞之女。”

    “此女擅自出宫,混在甲士中随朕出京,直到今日才被发现。”昆邪弈抚摸着榻上雪豹,漫不经心道“朕平生最恨忤逆不尊之人,她既然不安于室,朕就叫她陪伴三军将士,也算成全她想要为朕出力的拳拳之心。将军若是有意叫她侍奉,那就趁现在吧,一会等人出了主帐,将军再想轮上号,那就难了。”

    上皇帝的女人,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可是夏皇已经开口,他的侍卫也已经上场,巢弘想要开口推拒,目光落到双目失神的女人身上,婉拒的话语就变成了一声吞咽。

    这可是皇帝的女人啊他要是能上了皇帝的女人,说出去是多大的荣耀

    昆邪弈看出他的迟疑,笑道“去罢。”

    骑在女人身上的侍卫退了开,巢弘喉结上下滚动,中邪似地直愣愣朝她走去。

    昆邪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和他说话。

    “都布置好了吗”

    “皇上神机妙算,伏罗已带三千人马往坠龙峡而去了。末将按皇上吩咐,在谷口布好千军万马,只要伏罗一出,便是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届时,定能将其生擒。”

    “罢了,朕不想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臊。伏罗就算愿降,朕也不敢用啊”

    昆邪弈的声音越来越近,巢弘心生疑惑,刚想回头一看,脖子先感到一凉,一股腥热喷薄而出。

    巢弘还没断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取他性命之人,昆邪弈任其倒下,脖子断口处涌出的鲜血流了女子一身。

    “而这种蠢货,降了又没甚大用”

    昆邪弈叹了口气,走到帐内一张摆放祭品的灵台前,拿起垂下台面的绒布擦了擦染血的刀刃。

    灵台上只有左右分别一根白烛,正中摆着一个金龙盘,盘上放着一颗人类头骨。

    他擦完匕首,走开后,立即有侍人上前有条不紊地更换绒布一看就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伏罗也有几分意思,朕还以为,他会在妫州开个一天一夜的军议再做决断他们朔人不都是这样吗凡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一定要先看个十步”

    “回皇上,伏罗有狐胡血统,想必还留了点血性吧”

    “血性”昆邪弈走回坐榻,重新躺了下来,他含着冷笑,一下一下地拍着雪豹头颅。

    一名将领试探地问道“伏罗去了檀州,那么我们埋伏在瀛洲城外的人马是不是可以收回来了”

    “收什么收,万一这将军夫人想来我帐中做客,岂不是没人引路”他笑道“能把这样一个少年英雄迷得五迷三道,朕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位将军夫人的独到魅力呢。”

    “是末将愚钝了。”

    昆邪弈脸上露出一丝困倦“几时了”

    内侍忙道“回陛下,丑时已过,快寅时了。”

    昆邪弈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将行礼退出,不一会,几个侍人用地毯裹着鲜血淋淋的两人走了出来。

    帐内,只余下灵台上两根蜡烛静静燃烧。

    昆邪弈走到中间的那颗人头前,行了个礼。

    他抬头看着人头,笑眯眯道

    “父皇,你的教导君王应以社稷为重,寅时之前不得歇灯,儿一直贯彻至今呢。”

    幽幽烛光下,发黑的头骨沉默不语。

    坠龙峡,崎岖的山谷和夜色融为一体,马蹄声声,夹杂着偶尔坠落悬崖的一颗石子和一声惨叫,连声响动都没有,就落入了谷底湍急的水流。

    好不容易穿过坠龙峡最为艰险的一段,前头的人马终于停了下来。

    “都站好了,清点人数。”

    走在前头的副将低声喊道,不一会,人头数就传到了走在最前的秦曜渊面前。

    副将神色深沉“将军,少了近两百人。”

    夜雪落了秦曜渊一身,包括鸦羽般的长睫。他不辨喜怒地应了一声“出发。”

    少年拉动缰绳,黝黑的西域大马往斜坡下走去。

    哗啦,哗啦,细碎的石子不住往下滚落。

    “将军”

    众将面面相觑,出谷的大道就在眼前,将军为何偏离方向

    甲士已经习惯服从,不过片刻,更多的马蹄声和石子滑落声跟着响了起来。

    将士中一名圆脸的汉子眼中露出焦急,他夹紧马肚,追上前方的真武将军“将军出谷应往前方而去,将军走错了”

    “没走错。”

    “将军,去檀州应往前方去,你这是又走回去了”圆脸汉子急道。

    “走回去便走回去,与你何干”少年将军抬起眼眸,黑中透紫的瞳孔像是匿于黑暗的某种大型猛兽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圆脸汉子想起自己的任务,后背冷汗直流。

    “将军,妫州还等着你带兵驰援,此时不是玩笑的时候啊”

    “你附耳过来。”

    圆脸汉子不疑有他,夹着马肚令其靠近黝黑大马。

    “此时不是”出人意料的是,少年将军并未压低声音,也未有附耳之举,他冷眼看着他,道“等我落入埋伏的时候才是吗”

    圆脸汉子大惊失色,浑身犹遭雷击

    等回过神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扯动缰绳逃跑,晚了秦曜渊闪电般出手,眨眼捏断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的黑马率先踩进冰凉的浅滩,他将尸体随手扔入水流,回过头来,冷冷瞧着身后黑压压的两千余骑兵。

    “真武军内有通敌奸细,也许不止此人。”

    “此后一路,若有交头接耳之人,临阵逃脱之人,行连坐法,但杀无赦。”

    无人敢发一语。

    秦曜渊骑马往前走去,众将默默跟上。

    哗哗的水流掩去了马蹄声响,坟墓般死寂的许久之后,乌黑的地平线上像是被人划了一刀,透出背后一抹金红霞光。

    两千余轻骑绕水路走出坠龙峡。

    霞光爬上了巍峨雪山的半山腰,广袤无垠的雪原上,一片无边营地还未苏醒,象征夏皇的牙旗在阵中随风飘扬。

    众将鸦雀无声,满面震惊,眼前的景象无声地宣告了将军的真正目标。

    将军没有临阵退缩,没有放弃妫州

    两千余冻了一夜的鲜血沸腾起来,染红了将士们激动的面庞。

    玄甲黑马的少年拿起身后乌黑厚重的穿云弓,缓缓道

    “此战目标只有一个夏皇之首。诸位,可愿随我一战成名”

    众将面红耳赤,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愿随将军一战成名”

    秦曜渊转身面对夏军营地,目光紧紧锁定其中一顶明黄灿烂的豪华主帐。

    “杀”

    一声令下,大地震颤,千骑齐冲。

    秦曜渊身先士卒,奔驰在千骑前方。

    瞭望的夏军发现了冲击的动静,猛地吹起起刺耳长号。

    霎时,大夏军营乱成一片。

    “怎么回事”

    匆匆套上外衣的昆邪弈冲出主帐,他的怒喝在混乱的军营中如同石子落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皇、皇上真武将军率两千余轻骑,于刚刚发动了奇袭”

    “他带了多少人马”

    “两、两千”

    昆邪弈惊怒交加,一脚踢倒传信的侍人“混账只有两千人就敢来冲击朕的大营”

    嗖

    一支带着死亡气息的箭矢从上空穿过,昆邪弈还未抬头,冰冷的箭镞已经击穿了帐顶金龙。

    飞龙坠落在昆邪弈眼前,他浑身冰冷。

    伏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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