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既没来过, 谈何归去。”

    秦秾华向乌孙王行礼,转身离开。

    落在后背上的目光挥之不去, 她始终没有回头。

    此夜之后, 乌孙王连续罢朝四日,乃登基之后前所未有之举。

    御医整日整日地进出王寝,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 王城中弥漫的除了乌孙王病重的流言, 还有朔军兵临城下的恐惧。

    三十万急行军在大朔章和帝的带领下,将乌孙王城包围得滴水不漏,城中物价飞涨,百姓惶惶度日, 秦曜渊自由来去王城和王宫,已经无人在意。

    耳房内,无忧无虑的狮子猫跳上少年双腿又被无情扫下, 委屈地叫了一声。

    两人坐在坐榻上, 神色不一。

    “现在突围还来得及。”秦曜渊道“朔军左翼兵力空虚,我带五千精兵, 能够带你安全离开。”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底牌。”

    少年拧起眉头“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秦秾华轻声道“她没有时间了我如果此时离开,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

    他沉默半晌,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阿姊的枪, 阿姊的盾哪怕刀山火海, 你也去得。”

    秦秾华定定地看着那双沉稳而深情的眼睛,同样握紧了他的手。

    十根手指相互交叉,掌纹脉络交叠, 秦秾华胸中翻涌的感情一如他炽热的手心。

    “多谢你。”

    秦秾华微微坐起,身体前倾,将一个温柔依恋的吻印在少年嘴唇。

    “陪我走到这里。”

    少年反客为主,将轻吻推进至喉咙口。

    她因缺氧眩晕,也因少年毫无保留的爱意眩晕。

    “你和我的最后,还长着。”他松开她的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像要把这些话刻在她的心上“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说过了如影随形,永结同心。”

    “所以,不用谢我。”他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紧握着她的手“你存在,我才会存在。”

    耳房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一名宫女在外边说道

    “盈阳,王后有请。”

    盈阳,阳光盈满。

    秦秾华走在盈满阳光的宝石御道上,沐浴烈日光辉,皮肉下的血流却如同地下河流,冰冷,刺骨。

    王后斜躺在一张镶满宝石水晶的罗汉床上,单手撑腮,出神地望着一束射进王寝的斜阳。

    那束斜阳刚好从她头顶经过,洒下些许光点,杯水车薪般的余光照不亮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她怔怔地看着,直到秦秾华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响起。

    她看都没有看她,说“你还是戴着面具。”

    秦秾华沉默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伪装和行礼都没有意义。

    殿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是殿中唯一一人,明明病重,却不见丝毫狼狈,妆容精致,发髻优雅,一身火红的长裙广袖,袒领中半露。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反而使她更具风韵妩媚。

    “你和小时候一样,总有自己的主意,下了决定之后,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自言自语道“像我。”

    秦秾华开口“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你是我用着药的时候生下的。”她忽然说“大夫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于是我把你生了下来。原本,你会回乌孙,在乌孙王宫长大,但是”

    寒冰一样的眸子慢慢转向秦秾华。

    “你太虚弱了,根本承受不住长途跋涉。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小猫那么大,无法吞咽,无法睁眼,你的体温一天比一天低,心跳一天比一天慢,所有人都说你活不下去。直到你吮吸我沾过药的手指。那时我就明白了,你从娘胎里就在服药,是这药,让你在我的腹中长大,是这药,让你有力气破开甬道诞生,是这药,在为你一日日续命。”

    “你和我一样,都离不开药。”她缓缓道“所以,我把乾蛊让给了你,让你来用我的药。”

    “药是什么”

    秦秾华猜到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坤蛊宿主用过福禄膏之后,身体里流出的血。”

    “宿主是谁”

    “这么多年了,你最先关心的,还是别人。”

    她摇着头,慢慢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笑声,寂寥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宫殿里,越笑越大。

    “这很好笑吗”秦秾华哑声道。

    “好笑怎么不好笑”她睁着沾有泪珠的眼睛,目光尖锐地朝她看来“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这些人的血是这些肮脏的血,养出了色正寒芒、胸怀天下的镇国长公主”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在发现伏罗身上伤痕后找我对峙,才会在得知真相后和我起了隔阂。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愿助我,我应该杀了你又舍不得杀你,只能用药抹去你之前的记忆,再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瞒天过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扶着床边慢慢坐了起来。

    “我把你留在朔明宫,一开始是迫不得已,后来,是顺势而为。你做得比我想象更好,毘汐奴,恢复你原本的身份吧你有狐胡皇室血脉,只要你肯认祖归宗,就可以得到一个富饶的王国,伏罗可以让你在千军万马中取伪帝首级,狐胡的神罚大军可以保你长胜不败,伪帝一死,大朔必然分裂你用乌孙太女之名,联手大朔亲王一齐反攻大朔,有你前镇国长公主仁慈之名,再有瀛王暴虐之名,必有无数官吏富商归顺”

    斜阳从她面前穿过,她一身鲜红,像是深渊里开出的蔷薇,渺小的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她泪眼中折射出的癫狂,比烈日更加刺目。

    “届时,狐胡光复在即”

    好一会的时间里,殿内都只有她一人急促的呼吸。

    秦秾华开口“抚远大将军,是你派人杀的吗”

    “狐胡城破那日,正是他沈卫斩我狐胡主将他本就罪该万死”

    一根根线串联起破碎的线索,真相在秦秾华眼前缓缓铺开。

    “秦曜奕和沈卫感情深厚,你就一石二鸟,用除去沈卫的方法,引秦曜奕御驾亲征。秦曜奕重情重义,你们只要派军中的眼线稍加挑拨,就能激他分兵先行。戏台已经搭好,还差最后的主人公,醴泉虽未将我带回,但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乌孙王宫。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如果,我不愿意登上你搭的戏台呢”秦秾华开口道。

    她似笑非笑,说“为什么不愿”

    “”

    “如果你不愿,狐胡的亲军自然不会为乌孙所用,等伪帝打完乌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们金雷,一个可以临朝称制的长公主,一个手握重兵的瀛王,他容得下你们吗那时,敌强你弱,既如此,何不趁此时就铲除心头大患,提前开战,也提前为天下迎来安宁毘汐奴,你没有不愿的理由,你心里清楚,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毘汐奴啊”她轻声呢喃“我已经将最深最暗的一条路走完了,留给你的只有康庄大道,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

    殿内沉默无声,时间仿佛凝滞。

    直到一身红衣的她重新躺下,一句低若蚊吟的“你下去吧”,时间才重新流动起来。

    秦秾华踏出寝室门槛,甫一转头,便见到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乌孙王。

    檐下阴影悠长,飞檐直指蓝天。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乌孙王说

    “她的时间不多了。”

    秦秾华浑身冰冷,说出的话也像结着寒冰“你身为一国之君,却陪她用一个国家来赌”

    “她的时间不多了。”乌孙王再次说。

    “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说“等不到朔军攻城,阿兰玉就要死了。宗室之中,没有治国之才,乌孙近年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皆是她的功劳,我只你一个孩子,如果你不愿回来,等她死后,我会开城门投降,这样,就能将百姓伤亡降至最小。”

    “所以,你不必将乌孙百姓的性命担在自己肩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毘汐奴,我希望你回来,但不会逼你回来。这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

    “她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身体里有狐胡血统。”他说“但她决定生下你,是因为爱你。大夫说,生下这个孩子,会耗尽她剩下的精血。她原本可以在乌孙宗室里抱一个血统纯正的男婴回来养大,但她还是毅然将你生下。”

    “毘汐奴,她爱你乾蛊,就是她爱你的证据。”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醴泉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她把乾蛊留给了她,选择了直接服用烈药。

    乌孙王说“最后几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她。你若想离开,我也绝不阻拦,拿着这个,你可以进入宫中任何地方,也可以随时打开城门。”

    他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枚金色名牌。

    峥嵘的金色游龙在火纹中穿行。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擦过她的肩头,走入寂静如坟墓的寝殿。

    阿兰玉死前,她必须做下决定。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走阿兰玉给她选的路,狐胡人和朔人之间必定又会掀起激烈的血雨腥风,但她可以自乱世中涅槃,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拒绝阿兰玉,乌孙灭亡,乌孙富饶的资源就会被秦曜奕收入囊中。他不但可以充实国库,还能借此战树立威信,收拢人心。

    一旦他根基稳固,就会将目光转向金雷。

    只要他一日为帝,她和秦曜渊就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既如此,在此时利用狐胡的活死人军队切割敌军军阵,再用秦曜渊于万人之中取敌首级,便是能够速战速决的唯一时机。

    错过这个时机,天下将会陷入长久的战乱,泥潭般的内乱会将大朔割得四分五裂,鲜血会吸引大朔周边环伺的强敌,梁、夏、东胡草原,曾经向大朔弯下膝盖的许多朝贡国,都会闻风而来。

    没有任何人逼她。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阿兰玉怜悯而嘲讽的目光还历历在目,她终于懂了。

    她根本不用逼她。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阿兰玉

    因为朔明宫里的一切

    和天下悲欢相比,几个人的悲欢算得了什么,她自己的悲欢,又算得了什么

    阿兰玉太了解她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她的情感不愿投降,理智却会驱使她走上那条效率最高的康庄大道。

    这是她的母亲。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棋逢敌手。

    朔军包围乌孙王城第十五日,城中米粮已近天价,幸而国库中存有大量米粮,以围城前的售价销售一空后,城内民心稍微安定。

    国库中米粮有限,此举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无论朔军在城外如何叫唤,乌孙守军就是闭门不出,日子每过一天,城内存粮就少上许多,六十万大朔后援的脚步也就更近一些。

    看不见的铡刀悬在城内百姓头顶,让城内愁云笼罩。

    当天深夜,秦秾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面色惶恐的宫女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才传达了召她前往王寝的消息。

    关上门后,秦曜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她,她走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她说。

    “为什么”

    “她还欠你一个真相。”

    “”

    夜色浓重,天地进入最为黑暗的时刻,连虫鸣声都消失无踪。

    宫道宽阔漫长,少年手中的素面灯笼只能照亮脚下,更远处的地方,漆黑无尽,像是等着吞噬他们的血盆大口。

    秦秾华走入王寝的时候,殿内寂静,浓郁的血腥味飘散空中。

    一名面白如纸的侍人端着一碗浓稠鲜血匆匆走过,刺目的红浪在粉彩孔雀牡丹纹中翻涌,宫女脚步不稳,在黑砖上留下一朵鲜艳的红花。

    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孙王坐在床上,阿兰玉半坐,只着中衣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她面无人色,嘴唇青白,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斑驳。

    看见秦秾华身后的人,她急喘了几声,哑声道“你带他来,是想看我笑话”

    “情义不在,名义在,既然你教他叫你作娘,今日这一幕,他自然该来。”

    “我不想看见他。”阿兰玉神色渐渐狰狞“让他出去”

    “毘汐奴”乌孙王神色不忍,祈求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为所动,“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留他性命”

    “当然是为了给你做药”

    “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他们都可以作为药人。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份后患无穷的人,来作坤蛊的宿主”

    阿兰玉冷笑道“因为我是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就是想折磨他,想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秦秾华说“直到我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了一本有关乾坤蛊的书。”

    “”

    “乾蛊一旦死亡,坤蛊就会一分为二,留在体内的为乾蛊,用引蛊香引出的则为坤蛊。乾蛊虽然神通广大,但坤蛊才是双生蛊里的命脉。”秦秾华看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波动“你留他一命,真的只是因为取药”

    阿兰玉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想披着一身恶名离去,你想将他十年间遭受的一切,只用一句蛇蝎心肠四个字带过,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秦秾华看着她,缓缓道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阿兰玉讥讽地笑了笑,推开乌孙王坐了起来。

    她不要乌孙王的搀扶,自己赤着脚站到了地上,平整之后的中衣更加刺眼,大片血迹染红了她的胸膛。

    “你确定要听吗”

    她满面笑容,嘴角提到最高,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就要夺眶而出。

    “即便听了以后,你可能会失去太女之位,你也要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寝殿中央的秦秾华身上。

    她张开重若千钧的嘴唇“我想知道。”

    阿兰玉嗤笑一声,朝秦秾华缓缓走来。

    “我名阿兰玉,乃圣上钦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推开了一道门。”

    她是汉女,祖上皆为务农汉人。

    六岁那年,她阴差阳错从恶狗口中救下偷溜出宫的永乐公主,得绥灵帝赏赐,得以入宫常伴公主左右。

    “逆贼攻入紫庭之前,曾传令三军,狐胡宗室,一个不留。城门破开后,紫庭沦为人间地狱。无数乱军冲入皇城烧杀奸淫,嫔妃侍女乃至太妃,皆不能幸免于难。”

    “我和永乐公主躲在永乐宫侧殿的一间耳房里,杀红了眼的将士就在殿内四处搜寻,脚步声离耳房越来越近。”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让公主脱离险境。

    她的一切都来自永乐公主和绥灵帝,她第一次吃饱饭,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拿起笔认字,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被人尊重,是因为他们。

    她的父亲娶了后娘,她从草屋搬进鸡圈,她的四肢一年四季都有青黑鞭痕,她对自己的过去已经麻木,连她自己都哭不出来的遭遇,绥灵帝听闻后,却为她落下了眼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朔史中,绥灵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她而言,绥灵帝却是一个风趣幽默,仁慈温和的君父。

    是绥灵帝和永乐公主,让她走出鸡圈,让她能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永乐公主和她,情同姐妹,更甚姐妹。

    她们在紫庭的御池里钓过锦鲤,御书房里躲过迷藏,也爬过太后宫中那棵大树。

    有永乐公主的地方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就有永乐公主。

    在生死存亡之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公主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到那些兵卒的侵害。

    “我让永乐公主脱下宫装和我互换,让她躲进耳房一间臭烘烘的衣柜,告诉她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阿兰玉冷静而暗藏癫狂的声音静静流淌。

    “我和公主同吃同睡同住。永乐公主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假扮她很简单。可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并非真正的公主,我没有那双纯正的紫色眸子,我要怎么才能让外边的那些人,相信我是永乐公主”

    “很快我想到了解决办法。”

    阿兰玉的右手抚上右眼,她的视线扫过殿内三人,最后停在了高大而沉默的秦曜渊身上。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

    “为了救你的母亲,我挖掉了自己的眼睛。我推开了那扇门,跌跌撞撞走向前殿。”

    然后,狂欢开始了。

    他们轮流趴上她的身子,像狗一样在她身上耸动,他们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侵犯她,殴打她,羞辱她。

    “有一个将士说,看我可怜,留我一命于是他们割去了我的左乳,挑开了我的肚腹,划花了我的脸。”

    “他们说,新皇三日后才会入城,我如果能撑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救我。”

    “我撑下去了,我等到一个人,可他不愿救我。”她游魂似地站在原地,五指还半遮在那双恍惚的眼眸上“我拖着他的裤脚,走了好久,好久我的肠子落了出来,我自己再把它塞回去。我求他,求他救我,我愿做牛做马来回报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他问我,你活下去,是想报仇吗”

    “我说”

    她终于放下了蒙着右眼的五指,一滴混着血丝的眼泪,比她放下的右手,更快垂落。

    “我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救。”

    那年,她十四岁。

    “你知道万蚁噬心的痛吗你知道清醒状态下剥掉皮肤的痛吗你知道作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直接浸入红罗伞药池有多痛吗”阿兰玉失魂落魄走到秦曜渊面前,震颤的尾音有一丝破音。

    秦曜渊沉默不语。

    “我重获新生后,第一时间寻找你母亲的消息,但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绥灵帝对我有再造之恩,紫庭是我长大的家,我的血管里虽流着汉人的血,但我第一个写下的字是狐字。我保护不了绥灵帝,还弄丢了他最疼爱的女儿,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我自称永乐公主,招揽狐胡遗民,投奔乌孙,再借着乌孙之力,重回紫庭。然后有一天,一个宫女敲开我的宫门,将一枚凤印和一个男婴交给了我。”她看着秦曜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惨笑道“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苦寻不到的人,竟然在废太子宫中”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臣民为了她的国家前仆后继地付出生命,她却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爱上了灭亡自己国家的仇人”

    阿兰玉情绪愈发激动,那张惨白的脸上涌上了不正常的血色。

    “她怎么可以做到前尘忘尽,和杀父灭国的仇人琴瑟和鸣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梦见被灌下鸩酒的父皇,难道不会听见悬梁自尽的皇后在椒房殿发出的哭声,那些为了狐胡惨死的英烈,那些种田织布供她锦衣玉食的狐胡百姓她都忘了吗”

    “我连质问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我连说一句恨她的机会都没有”

    “国破时她没有殉国,父母惨死时她没有为双亲而殉,废太子自尽后,她却甘愿殉情”

    “我把你困在暗室,磨砺你的肉体极限,用制造神罚军的方式来锻炼你,你恨我吗你恨我便恨我,尽可恨我一生”阿兰玉双目通红,神色完全癫狂“既然狐胡百姓能为保家卫国成为神罚军的一员,身具坤蛊的你又为何不行你母亲背叛了狐胡,你若安分守己,为我所用,毘汐奴如果早逝,你就是下一任狐胡皇帝,但你不识好歹,逼我不得不下手除掉你。”

    阿兰玉情绪激动,忽然变了面色,佝偻着身体吐出一滩鲜血。

    那血里不止是血,还有细碎的血肉。

    她苍白的脸庞被病态的潮红侵染,好像正在由内而外的融化。

    乌孙王第一时间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年算个什么”她在乌孙王的怀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静默如山的秦曜渊“我受的痛,你连十分之一都不曾感受。”

    她像是不愿正视乌孙王,推开他后,自己摇摇晃晃走向床榻,她一边走,一边咳血,等她走到床边坐下,指尖已经满是鲜血。

    “毘汐奴,你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秦秾华迈动僵硬的双腿,慢慢朝她走去。

    “你蹲下”

    她蹲了下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覆上她的面颊,指腹贴着她的假颧骨。

    阿兰玉靠着床柱,伸出一手来抚摸她,脸上露出若有所失的微笑。

    “看着你,我就会想起我原本的模样。”

    那只沾着鲜血的手轻轻抚过秦秾华的眼,她不由自主闭眼,一颗泪水被阿兰玉冰冷的指尖接住。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我的女儿,我阿兰玉一生的骄傲。”

    秦秾华说不出话,许久后,阿兰玉喃喃道

    “我累了,你走罢。”

    秦秾华蹲着不动,乌孙王走了过来,低声道“都走吧。”

    在压倒性的情感面前,语言显得如此贫瘠,难以言说的酸涩堵住了秦秾华的喉口,她此刻再说任何话,好像都是对眼前人的一种侮辱。

    她后退三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阿兰玉行了大礼。

    阿兰玉的头靠在床柱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转瞬消失不见。

    秦秾华行礼后起身,走向王寝大门。

    秦曜渊站着没动,阿兰玉和乌孙王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始终沉默,面无表情的少年开口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药池中昏迷。你抱着我,哭着喊我的名字。那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我相信你不仅是恨我。”

    “如果你下去以后,要找我真正的娘掰扯,记得告诉她”他转身走向殿门“我不恨你了。”

    两个人都走了,寝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兰玉靠在乌孙王怀里一动不动,她的灵魂漂浮在空中,身体却在拉着她的灵魂下沉。

    “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阿兰玉声音沙哑“我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我骗你我是永乐公主,骗你和我成亲,骗你用乌孙国力助我复国你都不生气吗”

    乌孙王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

    “是我骗了你。”他说“早在紫庭时,我就见过你和永乐公主。我一见倾心的,是永乐公主身旁的侍女。她端庄高雅,温柔娴静,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如此如此甚好。”她笑了起来。“你也骗了我,我就不必不必再对你心怀愧疚了。”

    “我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伊翟斜,我困了”

    “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风从窗外吹进,她的睫毛轻颤,手却从床榻上落了下来。

    东方既白,屋内渐渐暗淡,一轮火红的新日即将升起,宫中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钟声传遍王城,撼动大地,传到王城百姓的耳里,化作奔涌浪涛。

    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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