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往遇仙池水榭走了一半时,忽然听到结绿在轿外喊了一声:“乌宝!”
她撩起轿窗的帘子,看见乌宝一路小跑而来。
“公主!”乌宝匆匆行了个礼。
结绿往他身后探头探脑:“怎么就你一个人?九皇子呢?”
“九皇子还在水榭那儿呢!”乌宝一跛一跛地努力紧跟凤轿。
“抬轿的慢些。”秦秾华说。
“谢公主。”乌宝说:“公主走后,风大了,奴婢本打算收拾东西带九皇子回去,没想到怜贵妃身边的鹤舞来了。”
“她来做什么?怜贵妃也在吗?”结绿问。
“她说怜贵妃有个头面要赏给公主,为了奖励公主寻回龙嗣。鹤舞又不肯把东西直接送回梧桐宫,说留在宫里都是低等宫人,笨手笨脚会磕坏怜贵妃的赏赐,还威胁奴婢要是不去,不是奴婢看不起怜贵妃,就是公主看不起怜贵妃……”乌宝一张脸皱得苦兮兮的:“奴婢实在没有办法,这才跟着鹤舞去了。”
结绿气得在凤轿边跺脚:“怜贵妃真是欺人太甚!仗着娘家有势,老是跟我们公主过不去!”
“……你去妧怜宫,他们刁难你了吗?”秦秾华问。
“就是脸色臭了点,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别的倒……”乌宝忽然变了脸色:“难道……”
秦秾华低声道:“……出事了。”
静谧水榭,火盆依然在默默燃烧,桌上的茶水已完全冰冷。
乌宝把内侍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池水在石砖上漫开,他推翻面朝下的内侍,一副冲击性的血腥画面映入众人眼中。
结绿忍不住捂嘴干呕一声。
“这是怜贵妃身边的周贵。”乌宝蹲下身查看尸体的伤口:“应该是被什么锐物捅的,大概银箸粗细……”
“是烛台。”秦秾华扶起石桌上倒下的蜡烛,轻声开口:“这里的烛台不见了。”
只剩下半根熄灭的蜡烛。
少年就是用取了蜡烛的烛台,将高他几头的内侍捅成了蜂窝。
“结绿先回宫,组织宫人立即搜寻后宫。”秦秾华说:“乌宝——”
“奴婢在。”
“周贵跟了怜贵妃二十几年,感情非比寻常。你寻个机会,把人送回妧怜宫吧。”
“喏。”
秦秾华吩咐完任务,第一时间赶往摘星宫。
前院黑焦焦的死树上空无一人,秦秾华派人搜了一遍化为废墟的摘星宫,一无所获。
“公主……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九皇子不在这里。”内侍喜宝说:“我们还去别的地……公主?”
秦秾华将手中暖炉递给他。
喜宝下意识接住手炉,还没弄懂公主要做什么,下一幕马上让他变了脸色:
“公主不可!太危险了!”
秦秾华抓住焦黑的枝桠,金线织绣的云锦珠履踩上发脆的树枝,手上一个用力,在喜宝的惊呼声中爬上了树。
“公主——”宫人在树下惊慌失措。
秦秾华攀着树干,踩着树枝,很快就爬上了这棵约有六七米高的死树。
她突发奇想,既想验证自己这具孱弱的身体能否爬树,也想顺便看看,少年每天爬上这棵树,映入眼帘的是什么景色。
清冷的微风拂过少女耳畔落下的碎发,绛紫色的纱衣在风中摇曳,少女宛若天人的面容和柔弱的身影捏住所有人的心神,树下的宫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令她坠落。
琉璃瓦蔓延整座朔明宫,其中最大最辉煌的那座,就是朔明宫的中心,金銮殿。也是少年每日观看的地方。
站在树上,不仅能看到金銮殿,也能看到金銮殿后面的瑞曦宫,从瑞曦宫之后的宫道,可以一路望到梧桐宫的宫门入口。
那条道,她走过千万回。
只要她人在宫中,就会走那条宫道去给瑞曦宫上完早朝的天寿帝请安。风雨不停。
除了金銮殿和后面的瑞曦宫,她再也找不到第三个值得关注的目标。
少年每日守在树上,究竟在看什么?
“公主!快下来吧!树上风大,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可就糟了……”喜宝轻声说。
秦秾华达到目的,不再留恋,抓着树干小心下了树,喜宝等宫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她落地。
“公主……您什么时候学的爬树啊?”喜宝问。
“会走路自然就会爬树。”秦秾华神色淡然,将擦过手的手帕扔给喜宝:“走吧。”
“我们还要去哪儿找九皇子?”
“不找了,回宫。”
喜宝一愣,还未来得及问,公主已走向摘星宫大门。
他只能低头:“……喏。”
……
凤轿停在梧桐宫门前,秦秾华走进空无一人的正殿。
宫人们都被发动去找人去了,宫里冷冷清清,喜宝一脸尴尬地盖上茶壶的壶盖,说:
“公主您等等,奴婢去烧点热水。”
“不必了,你在门外守着,找到人再来禀报。”
喜宝行礼离开后,秦秾华随手拿了一册书,靠在炕桌上看了起来。
偶然翻开的一页,恰好是《庄子·应帝王》篇。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
“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渊有九名,而天道以九制。
她为少年起名为渊,期望颇厚。即使他是一匹孤狼,她也有信心把他驯服。
她会养狗,所以也能养狼。
只要她愿意,她既能将狼养成人,也能将人养成狗。
整册《庄子》看完,窗外天色已蒙上一层灰黑,秦秾华正打算点上灯,结绿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公主!找到了!”
秦秾华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点上灯火,又将翠鸟衔花纹灯罩盖回灯台。
回过头时,乌宝和喜宝已一左一右架着少年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白日的锦衣华服,只是锦衣已有多处划破,从头至脚灰扑扑一身,也不知道从哪儿摸爬打滚回来,肩膀上还沾着一片枯黄树叶。
“回禀公主,我们在康穆门找到了九皇子!他一直藏在尚衣监出宫的马车下,差点就出去了……”乌宝说。
“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可是……”
乌宝和结绿都担忧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年。
“出去吧。”秦秾华说。
“……喏。”
二人离开后,秦秾华向少年招手:“过来。”
少年在原地站了片刻,迟疑地挪着脚步走了过来。
秦秾华轻轻牵起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伤口裂了,不疼吗?”
她抬眼,凝视他沉静的黑紫色眼眸。
“你想出宫?”
“……”
“等上元节,阿姊带你出宫。”
她起身,牵着少年往殿外走去,他的脚步只在一开始有少许凝滞,之后一路顺畅。
秦秾华将他带到寒酥池,在池边守着他再泡药浴。
药浴更衣后,她把人重新带回寝殿,结绿托着盛有长巾的木盘走来。
“公主——”
“你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看了少年一眼,端着托盘下去了。
秦秾华让少年坐在她的梳妆镜前,手拿长巾,轻轻擦拭少年的一头湿发。
铜镜中的少年面色白皙,脸上细碎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粉色的痕迹。他安静坐着,湿淋淋的乌黑碎发后,一双清澈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大朔国姓‘秦’,皇子字辈是‘曜’,今日皇后叫我去参考你的择字名单,我选了‘渊’字。从今往后,你就是九皇子秦曜渊。”
少年没有反应,但是她知道他在竖着耳朵认真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
她弯下腰,扶着他猛地绷紧的肩膀,对镜中的他笑道:
“……秦,秾,华。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
秦秾华打开梳妆柜,挑了一条发带给他系上。
墨紫色的发带,很配他的眼睛。
她系好发带,朝殿外喊了一声:“结绿。”
结绿立即从门外快步走进:“奴婢在。”
“九皇子的月例送来了吗?”
“送来了。”
“把它都拿来。”
结绿应喏,没一会就带着银子回来了。
秦秾华拿起桌上的祥云纹妆奁木盒,倾倒出里面的发钗发钿,将月例放在木盒里,一并交给了少年。
“你的月例,今后由你自己管理。你的东西,你的过去,阿姊不会刨根问底。”
她望着少年沉静专注的眼眸,柔声道: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明白,‘阿姊’这个词的意义。”
……
梧桐宫后院的一间耳房开门,一个一跛一跛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麻袋走出。
身材高大的醴泉站在屋檐阴影下一话不发,黑色的眼罩遮着右边盲眼。
乌宝抱怨道:“这宫里的刀一点都不好使,我托你给我从宫外定制的刀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醴泉言简意赅:“下个月。”
“劳烦醴泉哥哥催他快点,一把杀猪刀罢了,不用磨成尚方宝剑。我这儿还等着用呢。”
醴泉接过乌宝手中麻袋,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乌宝摸了摸后脑勺,露出朴实憨厚的笑容:“那就拜托醴泉哥哥了,我还要擦地洗桌子,便不送了。”
醴泉扛起麻袋,消失于夜色。
仿佛从未出现。
乌宝转过身,一高一低地走进烛光昏黄的耳房。
他哼着轻松愉悦的小调,提起水桶冲洗石砖铺就的地面。
水流一波波流向门外,汇聚在狭窄水沟中,流向乌宝在后院开辟的一小块菜地。
月光下,水流潺潺,染着鲜红。
……
月亮始终在天上,有时却要扯过乌云戴作面纱,让天地一切都变得黑黝黝,雾蒙蒙。
深夜的朔明宫,宫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只剩值守的站在门口吹冷风,遇上个好主子的,还有一袭薄被可以御寒。
后宫之中最为奢华的妧怜宫依然灯火通明,为了随时响应宫殿主人的要求,妧怜宫一天十二时辰永不落灯,光是每月灯油的花费就令人瞠目结舌。
怜贵妃在心腹宫女墨书的搀扶下,打着哈欠步入金碧辉煌的寝殿。
“娘娘既然困了便早些睡了吧。”墨书说。
怜贵妃懒洋洋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周贵回来了吗?”
“回娘娘,现在子时了。周贵还未回来。”
“哼……事情没有办成,还敢在外耽搁这么久,他若回来,就让他在院前跪着。”
“喏。”
“泰儿睡了么?”
“六皇子睡下了。”
“嗯……近来天寒地冻,让泰儿身边的人多注意些,别由着皇子贪凉贪玩。泰儿若是着凉生病,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娘娘放心吧,六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身边的宫人都尽心着呢。”
墨书服侍怜贵妃在床上睡下,吹了灯,慢慢退去。
怜贵妃合上眼,睡意渐渐袭来。
没有视觉干扰,其他的感官灵敏数倍,黑暗中,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中。
像是……铁锈的气味。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怜贵妃脸上,令她忽然清醒。
她皱着眉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擦过脸颊的指腹拿到眼前,多了一块令她怀疑自己眼睛出错的颜色。
怜贵妃身体僵硬,慢慢抬起眼皮,往床顶看去。
面目全非的头颅盯着她。
头颅断裂处,又一滴黑血落下。
滴答。
怜贵妃嘴唇抖动半晌,终于——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整个朔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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