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是针伤。”

    上官景福收回探入秦曜渊口中的银箸,朝桌前的秦秾华行了一礼:

    “有人用银针一类的锐物,在唇舌处反复扎刺,故此九皇子难以发声。此外九皇子咽、喉处都有程度不一的发炎溃烂现象,难以吞咽,所以造成食欲不振。好在这些都是外伤,假以时日就能调养好。”

    “……知道了,你开药罢,此事勿对他人提起。”

    “喏。”

    上官景福退下后,结绿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药,少年一碗,秦秾华一碗。

    她端起瓷碗,看着一旁用左手端起碗来的少年,不禁笑了。

    “如今,我们还真是同甘共苦了……”

    结绿撅着嘴唇,抱怨道:

    “公主还说呢,要不是您把斗篷给了别人,怎么会需要吃药!”

    “吃便吃了,反正我也吃习惯了。”秦秾华笑道:“渊儿定然没吃习惯,快去小厨房拿些糖果子来。”

    “是公主您想吃吧!”结绿不上当,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借口:“张院使特意嘱咐奴婢不能惯着您,您喝的药呀,和什么蜜饯、蜂蜜、糖果子都相冲,不能吃,吃了就影响药效啦!”

    “好结绿,我不吃,只看着渊儿吃。”秦秾华说:“快去拿一碟来,你若走慢了,渊儿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秦曜渊:“?”

    他刚想开口拒绝,一只手已经堵了他的嘴。

    秦秾华笑眯眯道:“不,你想吃。”

    一股冰雪融化后的冷香直往鼻子里钻,他一时怔住,也就忘了要说什么。

    结绿很快拿回一碟糖核桃仁,个个又大又饱满,颜色如焦糖一样,也散发着焦糖一样的甜香。

    秦秾华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香味,恋恋不舍推到少年面前:

    “吃吧。”

    秦曜渊:“我不……”

    这句话大概和梧桐宫天生犯冲,这一次,他依然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糖核桃仁堵上了嘴。

    少年的喉头咽了一下,秦秾华趁机把糖核桃送进他半推半就的牙关里。

    “甜吗?”她问。

    “……甜。”

    她像是自己吃到这枚糖核桃似的,心满意足一笑,转头对结绿说:

    “你去问问厨娘,能不能开发一种缠在小木棒上的麦芽糖?”

    结绿一脸迷惑:“缠小木棒?”

    “有小木棒的话,既可以含在嘴里,也方便拿在手里。麦芽糖里加入橙汁、苹果汁、梨汁……就可以做成许多水果味的。要是她有创新精神,还可以试试香菜……”

    “奴婢一会就去转告厨娘,但是现在——”结绿把她端着瓷碗的手往上送了送,严肃道:“公主该喝药了。”

    秦秾华苦着脸喝完药,立即沐浴更衣,以彻底洗去苦涩的药味。

    再回到寝殿时,少年也药浴过了,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坐在桌前,洗后微鬈的长发打湿了白色中衣,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子。

    “怎么不把头发擦擦?”秦秾华问。

    乌宝弯着腰,一脸委屈地抖了抖手里干净的长巾:“九皇子不许奴婢近身,奴婢擦不了。”

    秦秾华接过他手里的长巾,走到少年身后,轻轻擦拭他脑后的湿发。

    他一动不动,背影像只温顺的小狗,桌上的铜盘却映出一双半掩在浓黑墨发后,锋芒毕露的眼睛。

    她故意使坏,长巾在他头上揉来搓去,水珠四溅,长巾和乱发不住扫着眼睛,侍立在旁的乌宝一脸惊恐,生怕这位脾气不好的九皇子跳起来就把铜盘砸公主脸上。

    不想,公主都欺负累了,九皇子依然稳稳坐着,任她戏弄。

    秦秾华手酸了,他的头发也半干了,她把湿润的长巾抛给呆住的乌宝,神色遗憾:“……不好玩。”

    乌宝:“?”

    碧芳的脸现在还没好呢!公主,咱们能玩点安全的吗?

    秦秾华开完玩笑,敛了笑意,在少年面前坐下,提了他的右手,端详当日被一刀贯穿的掌心。

    黑红皆有的伤口触目惊心,再加上新长出来的粉色嫩肉,这只手掌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避而远之,秦秾华却看得目不斜视。

    乌宝和结绿悄悄退了,寝殿内的空气静谧安宁。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吗?你我各问一个问题,谁要是回答不出了,谁就输了,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少年抬眼看她。

    秦秾华微微一笑,低头取过上官景福留给她的玉肌膏打开。

    “你多少岁了?”

    他迟疑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片刻后,说:“十……”

    “该你问我了。”

    她握着银质小刀,从玉肌膏里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以指尖沾取,轻轻点按在少年脸上的细碎伤痕上。

    “五……皇子……”他沙哑着说。

    “五皇子是我的双生弟弟。”秦秾华说:“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这宫里有许多你不能惹的人,舒德妃和她身后的舒家……至少不算敌人。”

    她冲他温柔一笑,神情平淡地补充道:“暂时不算。”

    “你和他……”

    “该我了。”微凉指尖抚上截断他左眉的一条黑豆长短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不记得。”

    对上秦秾华怀疑的视线,他急忙再次开口:

    “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

    “阿姊信你。”秦秾华笑道:“你问吧。”

    少年沉默片刻,没有再问五皇子,而是问:“我……真的……是九……?”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秦秾华依然能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是,你就是。”

    少年不说话了。

    秦秾华轻声说:“对你做下这些事的人……你恨她吗?”

    “……”

    这一次的缄默时间格外漫长。

    秦曜渊别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惩罚……”他说。

    秦秾华刚一抬手,他的身体线条就明显紧绷起来。

    她抬起的手落到少年发顶,轻轻揉了揉。

    “好啊,惩罚就是……叫我阿姊吧。”她笑道。

    “……”

    “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阿姊’,你不愿吗?”她真挚地看着他。

    “……”

    秦秾华耐心等待。

    “阿……”

    少年张开嘴唇,神色纠结,好像即将说出的是什么奥妙词汇。

    “阿……阿姊……”

    她诱骗的小狼,终于对她摇起了尾巴。

    秦秾华嫣然一笑:

    “嗯,阿姊在。”

    ……

    夜已深沉,连暗红宫墙下草虫的微吟都消失无踪,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却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碧芳抱着一个布包,鬼鬼祟祟走出梧桐宫,她一边疾走一边回头观望,鬼祟之处不言而喻。

    无人的冷宫前,她将布包塞给一名侍卫装束的人。

    “大人要的东西都在里面吗?”侍卫压低声音问。

    “都在。”碧芳同样低声回答。

    “行……你走吧。”

    碧芳接过侍卫递来的赏钱,掂了掂重量,满意地揣进兜里,笑道:

    “明年我就到出宫的年纪了,还望哥哥帮我向大人说几句好话,若是能进穆府伺候,碧芳一定不会忘记哥哥大恩大德。”

    侍卫敷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碧芳堆着讨好的笑,直到侍卫走得看不见了,才垮下脸往回走去。

    “哼……不就是穆家一条狗吗,有什么神气的?”

    等她进了穆府,想办法爬上穆家哪位老爷的床榻,这些人见了她还不是要跪下喊姑奶奶?

    碧芳悄悄推开梧桐宫后门,见无人发觉,心里松一口气,转身把后门重新锁上。

    再转身,廊下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

    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地上。

    乌宝从木台上跳下,冰冷发白的月光照在他笑眯眯的圆脸上,无端渗人。

    碧芳蹬着双脚后退,转过身,拼命伸长双手去够后门的门把。

    一只手按上后门。

    碧芳颤抖地抬起头来,乌宝堆满笑容的圆脸近在咫尺。

    “别走了,和我聊聊吧。”

    惨白的月光铺满玉京,肃穆气派的穆府大门前,忽然发出吱呀一声。

    原来是正门旁的偏门在夜色中开了一小条缝,门房和侍卫装束的男人耳语几句后,退居一边,男人往后看了两眼,小心翼翼钻入偏门。

    男人一路疾行,来到还亮着灯的正院书房外,刚要迈进门槛,门前守卫的一名亲随伸手把他拦下。

    “东西拿到了吗?”亲随问。

    “拿到了,正要禀告大人。”侍卫点头哈腰道。

    “那物污秽,别带进去脏了大人书房,你就在这打开我看看。”

    侍卫应了一声,当即解开布包袱。

    里面的东西让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亲随说。

    侍卫立即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碧芳拿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小的绝对不知情啊!”

    书房里透出的烛光忽然一黯,一个白发苍苍、衣着华丽的老者拄着手杖走到门前。

    “首辅大人——”亲随急忙行礼。

    穆世章冷眼看着地上十根发黑的手指,半晌后,缓缓开口:“好……好啊……”

    亲随不敢抬头,跪在地上的侍卫更是冷汗直流。

    “前几日才给贵妃娘娘送了人头,今日就给我送了十指,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啊……”

    “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亲随问。

    “把东西拿去埋了,叫人把地上冲一冲。”穆世章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侍卫:“这事不怪你,回去吧。”

    “喏。”

    侍卫如获大赦,连忙退走了。

    穆世章走回书房,他的长子穆得和站在门内,早已将包袱里抖出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没有公主的月事带,没有九皇子的血衣,只有十根已经发黑的手指。

    “父亲,七公主如此恶毒,我们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穆世章坐回桌前,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你啊,要是有她一半忍性,我也不必担心我百年以后,我们穆氏一族的未来。”

    “父亲!”

    “你不想忍,又想怎么办?她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儿,你无凭无据,要怎么扳倒她?靠妧怜宫的人头,还是靠这门前的十根手指头?”

    穆得和沉着脸坐下,说:“难不成我们就要一直退让?七公主去年才刚及笄——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可以左右陛下的心思,掌控后宫诸人,甚至影响朝堂……父亲,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她如今就可和我穆氏作对,日后岂不是还能扳倒穆氏,扶持她那双生弟弟上位?”

    “可怕啊……当然可怕。”穆世章说:“五皇子隐忍有余,聪明不足……不过是庸人一个,不足为惧。七公主城府颇深,看似淡泊名利,实际欲壑难填,她有野心,也有相应的能力,好在,她只是一个女子。女子,再怎么聪明,也翻不起大浪。贩夫走卒或许愿意听命于女人,士大夫却绝不会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效力。”

    他停了下来,轻轻吹走水面上的茶叶,说:

    “这是她的不幸,却是我们的幸。她若为男子,这天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泰儿。”

    “要是早知她会成为我们的心头大患,当日父亲就该听我的斩草除根!如今这中宫皇后虽是我穆家的人,陛下却依然心系周氏,六皇子虽流着穆氏的血,却不是中宫嫡出!我们忙活这么多,最后两头不着好!”

    相比怒形于色的穆得和,穆世章神色平静。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点点做,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最后只会噎死你自个。”

    “那父亲说要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找到可以推翻滴血法的人了么?这便是扳倒七公主的第一步。”

    穆世章放下茶杯,白色的须发在烛光下闪着银光,他耸拉的眼皮下,一双锐利的鹰眼也闪着精光。

    “想扳倒公主,难,想扳倒一个血统不明的孽种,却有上千种方法。”

    穆得和面上一喜,情不自禁站了起来:“父亲,你终于同意了?!”

    “原本我还犹豫,可是看到今晚这一幕,却不敢犹豫了。”穆世章沉声道:“年仅十五就如此狠辣狡诈,等她成长起来,泰儿焉有活路?”

    “父亲说的是!”

    “七公主调换了包袱,一定以为已经阻挠了我们验亲的计划,现在正是她最松懈的时候。既然你对那李仁如此有信心,试试也无妨……让他明日一早便来见我吧。”

    穆得和激动应声:“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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