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华,你说呢?”天寿帝看向秦秾华。
“父皇,儿臣觉得不妥。”
天寿帝刚张开了口,穆世章的声音就已在殿内落地:“公主觉得有何不妥?”
秦秾华说:“且不说滴血法流传千年,世人皆知,只说穆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皇族验亲一事,穆大人真觉得没有任何不妥?滴血法验了,穆大人说不准,又从民间找出一个‘慈母针法’来验,若这次再验出血亲,是不是还会有‘严父针法’、‘指鹿为马法’相继出炉,直到穆大人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你这是……”
“穆大人大可猜猜,此事若是流传出去,人们究竟是猜疑本宫姓不姓秦,还是猜疑你穆大人心里装的天下,究竟姓秦,还是姓穆?”
穆世章尽力掩饰他失去的从容,颤抖的长须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心境,一双耸拉的眼皮完全睁开,浑浊的眼珠子也因愤怒迸出精光。
“公主何须如此诛心!老臣一生为大朔,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公主所言的狼子野心!公主仅凭猜测就散播诛心之言,如此肆意——未免寒了天下忠臣的心!”
面对激动的一国首辅,少女的神情和刚刚步出屏风时没什么两样,依然淡然而沉着。
她直视穆世章愤怒的双眼,平静道:“穆大人尚且知道无凭无据的猜测是寒了忠臣的心,却又为何不知,自己正在用同样的方式践踏皇家威严?”
“老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穆世章悲声高呼,当即跪地叩首,刘院判和平民李仁哆嗦一下,赶忙跟着跪了。
天寿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不知该如何调停,正僵持时,一个太监趋步走入:“陛下,四皇子在殿外求见。”
天寿帝往龙椅上一靠,神情疲惫:“宣……你们也都起来吧。”
穆世章在高大全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刘院判和李仁也相继起了,低着头不敢随意开口。
在内侍引路下,一名锦衣少年低头步入殿内。
四皇子已经年过十七,不仅长得平凡,穿的石青色暗花长袍也极为平凡,唯一可取之处在于他同样中规中矩的神情,没有亮点,也挑不出差错。
他规规矩矩地跪下,神色谨慎:“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天寿帝摆摆手:“你怎么来了?”
四皇子一愣,起身的动作在空中滞了一刹:“不是父皇……”
“四皇子误会了。”穆世章打断他的话,揖手道:“是老臣托人请你来此。”
秦秾华似笑非笑,玩笑般口吻:“穆大人这是假传圣旨?”
“七公主慎言!”穆世章说:“老臣是托了宫中内侍去请四皇子至瑞曦宫,却从未假传过什么圣旨!”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四皇子身上,他神色尴尬,朝天寿帝拱手道:“父皇,的确没有公公说是父皇传召,只是儿臣听说在瑞曦宫,所以想岔了……父皇既是在和穆首辅议事,儿臣不便打扰,这就……”
“四皇子,我们所议之事,恰好和你有关。”穆世章说。
“我的事?父皇和穆首辅全权决定就好,我忽然腹痛难忍,首辅不如之后再转告我议事结果……”四皇子笑得勉强,脚尖已经挪向殿门方向:“父皇,请恕儿臣先行告退……”
“正巧,这位李仁便是民间不可多得的良医,不如让他为四皇子看诊一番。”
李仁忽然被穆世章点名,一脸呆愣:“可草民……”
天寿帝叹气:“你就听听穆首辅要说什么吧。”
四皇子不情不愿地摆正脚尖,现在他平凡的脸并不平凡了,挂着如丧考妣的表情。
穆世章给刘院判一个眼神,刘院判立即将李仁和慈母针重新介绍了一遍。
刘院判从怀中取出一块插有银针的绸布,双手递出,扬声道:
“此事关乎国本,微臣恳求四皇子从大局出发,为皇室之表率!”
“这……”
四皇子进退不得,一脸为难地看向秦秾华。
少女站在天寿帝身旁,神色如常,对他投来的目光求救视为未见。
“我……”
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年声音把吞吞吐吐的四皇子打断。
“这有何难?!四哥不敢,我来!”
一位华服少年快步走入殿内,他先得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秾华,再朝着桌前的天寿帝跪了下去:
“儿臣向父皇请安!”
华服少年神采飞扬,姿态威风,正是只比秦秾华小上一岁的贵妃之子,首辅曾外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六皇子。
身为贵妃之子,他穿着一件亮眼的草黄色寸蟒妆花缎圆领袍,一头长发由鹅冠红色的玛瑙发扣高高束在脑后,显得意气风发,贵气逼人,而他旁边高出一头不止的四皇子,则在他的衬托下,不像皇兄,倒像乱入瑞曦宫的一个富家公子。
得了天寿帝示意,六皇子从地上起身,接过刘院判手中的绸布,挑唇道:
“七姐勿怪,是我在门外等候父皇接见,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眼见事情总解决不了,心里一急,才忍不住毛遂自荐。这闭眼一刺马上就能了结的事,我却不知七姐为何总是推脱?究竟是女子怕疼,还是……心虚不敢?”
秦秾华淡淡一笑:“六弟真是消息灵通,若朝廷诸人都如六弟一样耳聪目明,闻风而动,我大朔何愁没有连绵盛世?”
“论耳聪目明,闻风而动,我可不敢与七姐相比。要是我有七姐那般手段,今日站在屏风后的,就该是弟弟我了。”
“若是弟弟想像七姐一样,平日多来瑞曦宫问安即可,指不定就能碰巧听见谁在混淆是非、挑拨离间……”
轻轻巧巧一句话,含沙射影两个人。
六皇子面色转青,咬牙道:“七姐,你不要太过分了。”
秦秾华笑道:“我在说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六弟怎的还生气了?七姐嘴笨,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六皇子气急,狠狠瞪了她片刻,忽然拧唇一笑。
“你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别说七姐没有说错,便是说错了,我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还望,七姐对我也是。”
他当着众人忽然拔出银针,往四皇子手上一刺。
四皇子被扎了个措手不及,满脸懵逼——说好的毛遂自荐呢?
六皇子冷笑着看向秦秾华:
“七姐——伸手吧!”
秦秾华敛了笑:“非是七姐不愿,而是七姐不能。”
“为何不能?难道你心里有鬼?”
六皇子步步紧逼,气氛剑拔弩张,在场之人虽多,此时还能插话的却所剩无几。
秦秾华从容道:“此人说是有一祖传秘药可炮制银针,你我却都不知里面秘了什么。若是被针上的药伤了身体,便是将他千刀万剐又有何用?更何况,验亲之事便是放在民间,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你盲信他人挑拨,一而再三地验亲,可想过父皇是和心情?又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秦秾华所说,每一句都温和沉稳,每一句又都压得六皇子抬不起头来。
六皇子假笑崩坏,刀子般的目光恨不得在秦秾华脸上戳出十七八个血洞,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七姐舌灿莲花,我说不过你。”六皇子冷笑道:“但是,我劝七姐以大局为重。自七姐出生以来,宫中流言不断,乃至无知百姓对其他皇嗣的猜测也甚嚣尘上。”
秦秾华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六皇子拧唇笑着:“有一句话,七姐说得对。验亲是万般无奈之举,而此时,正是万般无奈之时!为正皇家威严——七姐,今日只得委屈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
六皇子手握银针扑向秦秾华,刘院判下意识后退,李仁直接吓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穆世章瞪大双眼,脱口而出:“泰儿不可!”
宫人惊叫,贵人无措,四皇子则趁机躲至殿内一角。
瑞曦宫内,霎时乱作一团。
“秾华!”天寿帝从龙椅上惊起,面色发白。
六皇子满脸得意,看着手中染上一抹薄红的银针,笑道:“七姐是否清白,即刻便知。”
天寿帝一个箭步走到被推倒的秦秾华面前,连忙将人扶起:“秾华,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少女借势慢慢站起,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她强装镇定,反过来安慰天寿帝:
“……父皇,儿臣无碍,只是没站稳摔了一跤。”
“何止……这何止是摔了一跤?!”天寿帝看着秦秾华满手的鲜血,想碰又不敢碰,转头又惊又怒地大喊道:“来人啊!快——宣御医!立即宣御医!”
刺目的鲜血从秦秾华掌心流出,顺着五根苍白纤细的手指一直往下。
滴答,滴答。
在她脚边迅速点出一枝触目惊心的梅花。
六皇子脸上的得意凝固,短短片刻内转为惊慌。
“不……怎么会……”
他词不达意地试图辩解,然而就连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外曾祖父也朝他投来失望的目光。
“我明明——”
六皇子气急,举到半空的银针折射着冷冽寒芒。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不是应该……
六皇子喃喃自语:“不是应该变色吗?”
他完全惊呆了,怀疑这银针根本就不会变色,等回过神来,已经往自己手指上刺了一下。
等等,他扎自己有什么用?
就算想验,也该找个没血缘的来验,扎自己又不会变……
六皇子的脸在刹那间褪了血色,眼中浮出震惊至极的神色,那震惊片刻内变成了恐惧,像是有谁将沉重的水银灌入了他的体内,使他身体肉眼可见的发硬、发直,几乎站立不住。
“六皇子!”
穆世章一声怒吼让他回过神来,然而为时已晚,天寿帝已清楚见到变色的银针。
天子勃然大怒。
“穆世章!”
“老臣在!”穆世章当即跪下。
天子震怒,瑞曦宫顷刻便跪了一地。
秦秾华跪在天寿帝脚边,右手掌心流出的鲜血不知何时已染红了鸠羽灰色的大袖。
“父皇!父皇!这针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有人动了手脚!对!一定是有人在针上面动了手脚,儿臣是您的亲儿子!父皇,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啊!”
六皇子锐气尽失,膝行至天寿帝面前,抱着天寿帝的右腿,不住哀求着。
“陛下!此事蹊跷,老臣提议再……”
“够了!”
天寿帝怒瞪双目,气得浑身发抖:
“看来这滴血法、慈母针都是伪法,不知穆首辅又要去哪儿找别的法子,验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你是想逼死公主,还是想逼死朕?!”
“陛下息怒!老臣万万不敢啊!”
宫中响起接连不断的“陛下息怒”。
“这个叫李仁的,给朕拉出去立即砍了!就在这瑞曦宫的门前砍!让所有人看见,妖言惑众是个什么下场!”
任李仁如何哭天喊地,如何抱着穆世章的大腿不放,瑞曦宫的侍卫依然把他拖出了宫殿。
惨叫声在离开殿门不久,戛然而止。
剩下喧嚣过后,诡谲的寂静。
天寿帝面沉如水:“来人啊。”
“奴婢在。”高大全上前一步。
“太医院刘光,即日起革职查办,其子孙后代,大朔永不录用。”
高大全恭敬低头:“喏。”
转瞬就成了草民,还连累子孙后代的刘光哆嗦着瘫倒在地,高大全一个眼神示意,守在殿前的两名内侍就客气地“请”走了刘光。
出了这道宫门,等待他的就是大理寺狱。
“陛下,微臣来迟……不知是……”
以太医院周院使为首,几乎整个太医院都倾巢而出,一大群戴着官帽,穿着官服的御医匆匆进殿,刚刚升为正八品御医的上官景福也在其中。
他看见跪在地上的穆世章和六皇子,短暂一愣,紧接着立即低下头来。
一炷香后,结绿扶着右手裹成粽子的秦秾华步出殿门,乌宝紧跟在二人身后。
日上三竿,瑞曦宫门前,洒着一滩还未凝固的鲜血,李仁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倒在身体一旁,没有天寿帝的授意,谁也不敢来为他收尸。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味。
结绿扶着秦秾华就想绕路而行,她拦住结绿,轻声说:“那是何物?”
耀眼的阳光中,一抹银光在碎花绸布上闪闪发光。
“我去看看。”
乌宝快去快回,捧着碎花绸布回到秦秾华面前,那布上,扎着一枚银针,应是李仁挣扎时掉落。
秦秾华接过,指腹在擦过针尖时一痛。
她看着指腹,好一会都没有血珠子冒出。
“公主看什么呢?”结绿一脸疑惑。
“……没什么,把它收好。”秦秾华把绸布递给她:“回吧。”
主仆三人慢慢走远,风中隐隐约约荡回他们友善的对话:
“那上官景福怕不是个傻子?公主没伤他也绑这么紧,我们公主的手都要勒青了……”
“……那么多人看着,他也是不想让公主露馅吧……”
“……办得不错,回去一定重赏。”
“奴婢能为公主办事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鸡血甚好……”
“奴婢从碧芳那……借了点血……”
“……有借无还,就会落人口舌。”
“这……”
“……午食给她加一碗毛血旺罢……”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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