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曦宫, 莺歌袅袅。
天寿帝侧躺在紫檀嵌瓷心罗汉床上,以手掌撑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昨日临幸的裴家新人。
人才十四岁, 长得娇俏,歌儿唱得也好。
天寿帝说不出有哪儿不好,也说不出有哪儿好。
这孩子是啊,在他看来, 这小裴氏还只是个孩子, 比秾华也小一岁呢。
如今却被家里送来宫阙承欢。
天寿帝越想越心烦, 连带着小裴氏的歌也越听越闹心, 他眉头一皱, 挥手道“你唱了这么久, 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朕空了再来看你高大全,送裴美人回宫。”
“喏。”
一夜就从正五品才人升为正四品美人, 小裴氏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 娇声说
“臣妾谢陛下隆恩”
高大全送出小裴氏后, 低着头快步走回, 走到罗汉床前,小心瞅了天寿帝一眼
“陛下要看会折子吗”
“不看。”天寿帝扯了扯嘴角, 神色厌倦“照内阁票拟字样批红吧。”
“喏。”高大全停顿一会, 看了眼天寿帝的脸色, 说“陛下想去御花园走走吗昨夜刚下了雨, 今儿又出了点小太阳,现在御花园的风景正好着呢。”
“去安排吧。”
“喏”
皇帝专用的明黄舆轿缓缓行在御花园中,途径遇仙池的时候,天寿帝一时兴起,下了舆轿亲自步行。
天寿帝背着手走在青石小路上,兴致勃勃地问“高大全,你还记得王府的时候吗那后花园假山上的迎春开得多好呀”
“记得,记得别人王府里都种些梅呀牡丹的,只有咱们王府,到处都是小花小草,但开花时,咱们王府也是最热闹的,什么花都有”
“父皇还说过我小家子气他哪儿知道,我哪里有钱去种那劳什子牡丹呀。还是这迎春好,便宜,好养活,最重要的是,王妃喜欢”
高大全一愣,天寿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笑容也跟着黯淡了。
“算了从前的事,不说也罢。”天寿帝说“高大全,今年的迎春开得比往年好,这是个什么道理”
“今年是暖春,花开得早些,御花园又换了新的司苑,伺候得好些,花也就开得多了。”高大全说。
天寿帝露出笑意“此人做得好,应该赏赐。你看着办吧。”
“是,奴婢下去就办。”
天寿帝折下一支开得正盛,鹅黄花朵簇满枝条的迎春,转手递给高大全,说“送去春回殿别让别人看见。”
“喏。”
高大全习以为常,小心接过帝王亲手折下的花枝。
“偌大的天下,朕也就只能决定御花园里开什么花了”
“陛下”
“别安慰,听腻了。”天寿帝叹了口气,说“走罢,往前看看还有什么。”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天寿帝刚忆起往昔,就在前方不远碰见了梦中旧人。
一条鹿径,左右就那么宽,逼得人连转道都没有机会。
“见过陛下。”周嫔在身边大宫女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对天寿帝屈膝行礼。
天寿帝也反应过来,忙抬了抬手“你也出来走走”
“是啊,听说这遇仙池的迎春开的甚好,臣妾闲着无事,索性出门走走,不想遇上陛下,打扰了陛下清净”
“不打扰不打扰”天寿帝连忙说“这高大全一路唧唧哇哇,还有什么清净能打扰”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
周嫔笑了笑,那是只了若指掌的笑,只有最为亲近之人才能露出的神色。
天寿帝心里轻了轻,露出笑容“既然碰上了,不如陪朕走走”
周嫔脸上浮出一丝犹豫,天寿帝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找各种理由拒绝,不料她在犹豫过后,应下了这个提议。
“臣妾不胜荣幸。”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去,一大群宫人自觉落后许多,给两位主子留出说体己话的空间。
“说吧,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要和我说”天寿帝主动开口。
“陛下”
“直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你还怕什么”
“是”周嫔迟疑片刻,说“是秾华的婚事。”
天寿帝笑道“怎么,秾华有喜欢的人了”
“秾华不曾说过,但她这及笄礼一过,便已十五了,女子年华最是易逝,陛下需把此事放在心里才好。”
“我记着呢。”天寿帝说“实际上,秾华的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向我提亲了。”
“是谁”周嫔双眼亮了,声音也飞扬起来。
“穆世章提了,说是家中未婚的子弟,任公主挑选,算他心没黑透,不曾提起他那个名声臭出玉京的嫡长孙还有裴回,给他的嫡长孙提了,听说人品倒是端正。”
“除了这两家呢”周嫔一脸期待。
天寿帝随手从路边伸出的枝条上扯下一朵鹅黄花朵,几下就在指尖碾碎了,染两指的花汁。
他冷声说“呵这两家提了,还有谁家敢提”
周嫔眼里的期待冻结。
“嬿嬿,你别怕。”天寿帝立时换了神色,柔声道“穆裴两家都不是好去处,我怎会把最疼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秾华的婚事,其实我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事情未定,所以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周嫔升起一线希望,连忙追问“陛下看中了何人”
“九原郡王的嗣子,方正平。其人光明磊落,慷慨仗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看他对公主也有此意,平日里和那群金吾卫们打成一片,无话不谈,一见公主就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你怎么”周嫔忍不住笑了“已经是九五之尊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那样,出口不忌”
天寿帝见她笑了,说得更为起劲“这方正平已是十九的人了,还像愣头青一样,上次我瞧见他和我们秾华说话,那模样可不就是在憋屁嗐真是丢脸,我见了都替他着急”
周嫔说“不知陛下对他家中了解多少”
“他父亲是九原郡王,挺安分的,不出头。嬿嬿为何有此一问”
“臣妾是问他有没有房中人”
看得出周嫔问出这个问题是难为她了,她吞吞吐吐说完,一张脸都已通红。
天寿帝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高大全”
“奴婢在”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响应召唤,一个大步来到天寿帝面前。
“朕叫你打听方家的事,你可知那方正平房里的情况”
不愧是伺候天寿帝几十年的老人了,高大全一听就知道天子关心的重点是什么,他恭敬答道“方正平房中只两名通房丫头,这两丫头都是郡王妃带来的陪嫁丫鬟所生,据奴婢所知,这两人都是郡王妃做主拨给他的。方正平去的少,对她们也无甚特别。”
天寿帝点点头“知道了,你退吧。”
“喏。”
高大全退开后,天寿帝看向周嫔“放心了么”
“让陛下见笑了”周嫔红着脸说。
“我还能不知见的是谁的笑”天寿帝假哼一声“计较这些的普天之下就她一个女子”
“陛下”
“行啦自己的女儿自己还不清楚吗”
天寿帝感叹似的说完后,忽然停下脚步。
“陛下”
天寿帝看着回头的周嫔,神色诚恳道“你记住我这句话。我保证,一定会为我们的女儿找个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这不是秦恒懋的保证,是朕是大朔的皇帝向你作出的保证嬿嬿,我负了你,绝不会再负我们的女儿。”
周嫔回过神时,发现眼前已经模糊。
她强压泪水,怕有心人看见后告给怜贵妃。
“八郎,你没有负我,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她慌忙抬手,以衣袖擦去眼泪后,笑道“秾华的婚事,陛下心中既有定夺,臣妾也无甚异议。一切皆有陛下做主。”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大道,再往前去,就有被后宫嫔妃,甚至怜贵妃本人撞上的危险。
周嫔恢复平时的疏离表情,向天寿帝行了一礼,转身慢慢离去了。
天寿帝在身后驻足看着,直到周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路尽头。
“陛下”唧唧哇哇的高大全重新站回天寿帝身旁“这迎春,还要给娘娘送去吗”
“插在瑞曦宫吧。”
“喏。”
天寿帝望着空无一人的前路,喃喃自语“这陛下做得当真无趣。”
高大全不敢回应,低眉敛目视作未闻。
天寿帝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回宫罢。”
“喏。”高大全高声道“摆驾回宫”
“还有”天寿帝说“召那九原郡王午后进宫。”
“喏”
妧怜宫正殿寝室内,怜贵妃屏退了旁人,只剩下她的心腹宫女红棉,低声禀报刚从瑞曦宫传出的热乎消息。
“陛下有意和九原郡王结亲”
怜贵妃闻言一惊,手中的茶盏险些打倒。
她急匆匆放了茶杯,问“父亲可知道此事了”
“老爷还不曾”
“糊涂东西”怜贵妃急得立即从罗汉床上站起“这么大的事,你还不赶快去通知父亲,难道是想等圣旨颁下,回天无力的时候再说吗”
“娘娘别急。”红棉忙说“这事儿压根没成”
“没成”怜贵妃一愣“难道是七公主不愿意”
“七公主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拒婚了呢”红棉幸灾乐祸道“当然人家九原郡王也没明着说是不愿意,只说郡王妃此前就看中了自家一位侄女,两家名帖都交换过了,只差定下婚期就可成婚。”
“陛下怎么说”怜贵妃追问。
“陛下没有强求,但是脸色很难看,九原郡王离开后,陛下气得晚饭都没吃呢。还有那方正平,原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美滋滋站在瑞曦宫外,等着第一时间听好消息。结果呢”
红棉笑嘻嘻地说
“九原郡王不等出宫,在康穆门就扇了方正平一耳光。两人上车后,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守门的侍卫全都听见了呢”
“可不是要吵得人尽皆知”怜贵妃听完,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面露得意道“天下有谁敢和我穆氏抢人”
“正是这个道理。”红棉顺势恭维“七公主必定是穆氏的人,等她嫁到穆家,娘娘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本宫才懒得蹉跎她”怜贵妃厌恶皱眉“一肚子坏水的东西也不知道祖父怎么想的,宫里那么多公主,为何就是要七公主让她嫁进穆家,家里还有一日安宁吗”
红棉不敢置喙穆世章的决定,但为了让主子宽心,她还是说道“娘娘放心,太爷既然有此决断,必然留着后手,况且娘娘有六皇子傍身,那七公主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娘娘。”
红棉本意是拍马屁,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怜贵妃听她一说,勃然大怒道
“还威胁不到你看看本宫的泰儿要不是她捡回来的那个杂种本宫的泰儿会直到现在都没法下床吗”
红棉一下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奴婢不会说话娘娘别气坏了自个”
“罢了”怜贵妃没好气道“泰儿今日如何了”
“太医院院判刚走,说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只是六皇子听说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打马球,发了点火,不小心”
红棉小心看着怜贵妃的脸色,怜贵妃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不小心打死一个小内侍。”
怜贵妃不以为意,重新拿起茶盏
“我还以为什么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阉人罢了,进宫的时候,宫里就把卖身钱给齐了,难道他家里还要报官不成”她漫不经心道“这种小事,以后不必禀报了。”
红棉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喏。”
日升门,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停在下马牌前,驾车的是个戴着眼罩的人。
盲眼的人不多,宫中的盲眼更是只此一份,守门的侍卫一见他就知道是谁,招呼道“身份就不用验了,把箱子打开就行。”
醴泉还未说话,乌宝已带着梧桐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内侍走了过来。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都是些既明书坊的新书罢了你要是想看,我改日送你一箱”他一跛一跛走来,熟稔地搭上侍卫肩膀,不动声色将一包银子塞进他手里“我们公主要的急,你通融通融,简单看看就过了吧”
侍卫刚要推拒,一掂荷包里的重量,笑道“那我就简单看看”
“您请您请。”乌宝的娃娃脸上满是笑容,就像个初出茅庐,毫无城府的单纯小子。
侍卫绕着马车上搬下的箱子看了一圈,挥挥手“走吧。”
“劳烦啦前几日公主赏了我一壶罗浮春,今儿晚我就给你提来”
得了通行的许可,乌宝一脸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招呼着几个小内侍抬起箱子。
“我在宫外还有事,不随你进去了。”醴泉说“替我向公主请安。”
“知道了”乌宝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跟着箱子一起去了。
醴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转身上了马车,离开皇城。
两个小内侍抬了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其中一个抹了把汗,忍不住问道
“乌宝公公,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呀怎么重得跟个大活人似的”
“什么大活人能藏在箱子里你也不怕憋死”乌宝白他一眼。
“到底装了什么呀重得跟个大死人似的”另一个改了话,玩笑地重新问了一遍。
“你还真猜对了,就是死人”乌宝说。
“要真是死人,晚上会不会变成鬼来找我们啊”
“怕什么乌宝公公在呢鬼要是来了,见了我们公公都要吓走”
两个小内侍神色开朗,嘻嘻哈哈地说开了。
乌宝也任他们玩笑,自己还参与了一句“若是漂亮的女鬼,也不必走了,本公公除了没那玩意,不比平常男人差,就连公主,也夸我是个善良可靠的好男人呢”
“公主真这么说了”
“那还有假公主还说”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城门恢复了平静。
守门的侍卫想着晚上的那壶好酒,心情愉快,哼着小曲走回站岗的地方。
他没有低头,也就没有看见
箱子落地的地方,留下了几条暗红色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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