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秾华落水之后, 五皇子几次来梧桐宫都被拒之门外。
每一次, 守门的宫人都告诉他“公主歇下了”、“公主身体不适”,可若放在从前, 阿姊就算病中也会隔着一道帘子见他。
就在九皇子出现以前。
五皇子闷闷不乐,人明显颓废了不少。
这天,周嫔身边的宫女通过冯东, 请他去一趟春回殿。
五皇子去了以后,周嫔请他坐下喝茶,一边和他闲聊几句。五皇子始终心不在焉, 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周嫔不再和他铺垫,开门见山道
“安儿, 这次是你做得不妥。”
五皇子勃然大怒“连你也这么想”
“安儿, 你嫉妒秾华对九皇子好, 可你有没有想过, 九皇子只是一个混血皇子, 后宫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为何她要把这个麻烦揽下来”
“她就是心太好看谁都可怜”五皇子怒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想想天底下这么多人,她可怜得过来吗”
周嫔叹了口气,道“安儿,你误会你阿姊了。她这次完全是为了你,才会留下九皇子这颗烫手山芋。”
“为了我为了我她就该离九皇子远远的”
“然后让六皇子把九皇子拉拢到他那边”周嫔扬声道。
五皇子被她问得一愣。
周嫔重新放缓语气, 苦口婆心道“安儿, 你阿姊把他放在身边教养, 是为了给你培养一个帮手,你呢不感激倒也罢了,闹个脾气就把你阿姊此前的努力全给破坏了。你说,这要是换了你,你恼不恼”
五皇子面露懊悔,嘴上却仍不服输,低声说“我又不知道”
“你阿姊对你怎么样,还用得着别人告诉你吗”周嫔说“你们虽没在一起长大,但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阿姊为你出谋划策”
五皇子不说话了,脸上悔意越来越多。
周嫔见好就收,不再说教,换了语气,柔声道“你也别难过了,这次算是一个教训,让你记得今后不可再与你阿姊轻易置气。你们是一起来到这世间的,从娘胎时就朝夕相处,比任何人都亲,为了这些小事起龃龉,不值得。”
“可是阿姊她生我的气了”五皇子神色委屈。
“你阿姊是小气的人吗你如今明白过来,去给她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你阿姊那么疼你,岂有不原谅你的道理”
五皇子觉得她说得有理,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五皇子兴冲冲地说“周娘娘,我想给阿姊送个赔罪的礼物,不知阿姊平日喜欢什么”
“你阿姊不缺吃的用的,你若是想赔礼道歉,不如送些有特殊意义的。”周嫔笑道“你和秾华都爱吃我这小厨房做的姜醋香螺,我已经吩咐下面做好了,一会你走的时候提上,再去梧桐宫走一趟。姐弟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呢说开就好了。”
五皇子眉开眼笑道“多谢娘娘开导,我记下了”
等到小厨房送上装了姜醋香螺的食盒,五皇子迫不及待的告辞周嫔,径直往梧桐宫而去。
到了梧桐宫,接待他的不是结绿也不是乌宝,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内侍。
“什么”五皇子惊讶道“阿姊出宫了你可知她去何处了”
“奴婢不知。五皇子有话要带给公主吗”
“罢了”五皇子神色失望,递出手中食盒“这是七姐爱吃的姜醋香螺,等她回来,你就说我来过我明日再来吧。”
“喏。”小内侍恭敬接下食盒“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五皇子在梧桐宫扑了个空,而在距梧桐宫千米之外的浮玉山下,还有一个人也等着和玉京公主偶遇。
“真儿,你看我今日这打扮如何”
“玉树临风。”
“真儿,你看我这金冠歪没歪”
“不动如山。”
“真儿,你看我”
“哥”舒真忍无可忍,打断哥哥舒也喋喋不休的问题,斥责道“你有完没完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
“哪有八百遍顶多十几遍。”舒也嘀咕。
舒真懒得理他,从马车里探头往外看去。
山路空荡,勉强称得上“路”的崎岖土路旁是茂密的桦树林,除了偶尔几声鸟雀鸣叫,山间再无其他声音。
除了一个下山挑水的老太婆,舒真没在这里看见过第二个人。
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快两个时辰,无聊就不说了,人有三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让她的三急也无处倾泻。
更让人脑袋疼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傻瓜似的哥哥在一直问衣裳怎么样啊,金冠怎么样啊,这扇子是拿还是不拿呢
此刻的舒真,十分想打醒两个时辰前答应“为哥哥的毕生幸福献一份力”的愚蠢自己。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
舒真忍不住了,甩下车帘子,回头质问舒也。
舒也急于让她安心,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绝对是真的我有一手消息”
见舒真一脸狐疑,舒也说“这次是真的”
舒真鄙夷道“你哪次说不是真的,结果每次都受骗”
“这次真是真的”舒也急得一跺脚,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朝舒真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舒真半信半疑靠过去后,舒也以手掩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买通了梧桐宫的一个宫女。”
“什”舒真捂住嘴,先震惊再大怒“哥你疯了,你这样”
“我又没打听什么皇家,我就是让她偶尔卖我一点消息,偷不,换点七公主用过的东西给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胆子太大了”舒真怒道“要是祖父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呢”舒也横眉威胁道“你要是背后告状,我就打一辈子光棍,让你也嫁不出去”
“你”
兄妹两人刚要吵起来,马车后忽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声。
舒也立即变了脸色“来了快快按我们之前排演的来”
舒也连滚带爬下了马车,迅速进入自己的角色,一脸焦愁地看着身陷泥泞中的车轱辘。
一、二、三
舒也适时抬头,“发现”驶来的黑色马车,他挥舞双手,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
驾车的独眼男人手里拿着马鞭,冷眼看着堵在道路中间的舒也,旁边还有一个脸圆圆的淳朴青年。
“醴泉,外边怎么啦”马车中传出一个娇软俏皮的女声。
“有人拦车。”独眼男人冷声道。
舒也朝马车一拱手,用这辈子最清风朗月的声音大声说道“在下舒也,祖父是内阁大学士舒遇曦,我兄妹二人要去山顶上香,不料马车陷入泥泞,现在是进退两难,能否请贵人捎带一程回京后,在下必登门道谢”
半晌缄默后,一个真正清风朗月的声音从马车中响起。
“原来是舒公子。”
光听这干净低柔的声音,舒也的心就要化了,等马车门一开,里面的少女对他微微一笑,舒也觉得这辈子就是死也值了。
“哥哥”
直到舒真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舒也才回过神来。
“哥公主在问你话呢”不知何时下了车的舒真站在他身边。
“啊”舒也闹了个大红脸“对对不起我没听见”
“二位不嫌弃的话,可与我同乘一辆马车。正好,我也要去山顶。”秦秾华笑道。
“不嫌弃不嫌弃不胜荣幸求之不得虽死犹生”舒也激动得嘴巴不听使唤,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舒真拿手肘用力打他,才让他停下了胡言乱语。
二人上了公主的马车后,原本宽阔的马车内部马上显得拥挤起来。
除了公主本人,一个绿衣的宫女,舒也还看到了传言中“险些把六皇子打成残废”的九皇子。
毕竟,那双有胡人特征的眼睛太好认。
前朝原本就是外族入主中原,狐胡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为中原引入了大量胡人,其中尤以玉京城的胡人最多,但新朝建立以后,胡人的地位日渐低下,连带着混血也会遭人白眼,许多胡人和胡人混血都逃回了西域,如今还留在大朔的胡人不多,皇室之中,更是独此一份。
九皇子穿着和玉京公主襦裙颜色相同的涧石蓝色圆领袍,像没睡醒似的,懒洋洋地靠在公主身上,一双波澜不惊的乌黑眼眸自他们上车起就没有移开过一次。
舒也觉得自己就像是山林里被老虎盯上的鹿,他盯得越久,他越如坐针毡,脖子发凉。
“咳”他努力忽略公主身边投来的不友好视线,说“公主也是去上香的”
秦秾华笑着看了他一眼“算是吧。不知舒公子是从何处得知无名庵的”
“无名庵”舒也一愣。
“正是。”秦秾华说“浮玉山上,没有第二处可以上香的地方。只是,如公子所见,这里山路不便,庵中也没有供奉高僧大佛,无名庵设立之初,也只是为了收容无家可归的妇人,故此鲜少有外人来访。”
“外人”舒也惊讶道“这无名庵是”
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果然兰心蕙性、义薄云天、慈”
舒真一肘子狠狠打断他没说完的慈母心肠。
“呵呵,呵呵公主勿要见怪,我这人就是嘴快,没有恶意。”舒也尴尬笑道。
“无妨。公子是率真之人,有话直说即可。”
“玉京公主果真慧眼识金,不负盛名实不相瞒,在下前不久参加玉京城十年一度的三公子评比,被票选为了三公子之首,能够获得如此殊荣,在下本来小有得意,今日一见玉京公主,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马车里的马屁响个不停,乌宝握着马鞭抽着外边的马屁,小声道“我出宫出的少,见识不多,这玉京城什么时候还有个三公子的评比了”
醴泉面无表情“有是有。”
“还真有”乌宝惊了。
“今年以后就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今年穆阳逸也参加了评选,其他入围的人听说后,都扬言不再参与评选。”
“穆阳逸”乌宝撇了撇嘴“怪不得。”
谁愿意和一个烂人一同参与评选呢到底到底是评公子还是烂人
“所以是只有这穆阳逸和舒也成了三公子之二还有一人是谁”他问。
“不是。”醴泉说“穆阳逸听说舒也参选了,他也退出了评选。”
“”
“这一届的玉京三公子,只有一人。”醴泉说“三公子就是舒也,舒也就是三公子,并且此后再也不会有三公子的评选了。”
乌宝这舒也,是连烂人都要躲着走的狗屎啊。
马车里,正在拿嫦娥和公主比美的舒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不知不觉间,马车又一次停下了。
舒也抢着下车,暗戳戳地想要“自然”扶下公主,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把他撞飞了好几尺。
舒也好不容易站稳后,气得横眉怒目,转头就朝罪魁祸首看去。
颀长瘦削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从车上小心扶下少女,同色的衣装,再加上同样深邃的眉眼,两人和谐得像是一幅画里走出的人物。
舒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揉揉屁股,安慰自己刚刚的穿堂风有点大。
要不是为了玉京公主,他好好的玉京三公子,犯得着跑来这荒山野岭吗
他看着近在眼前虚掩的大门,眯眼辨认着门上的牌匾。
“无名庵”他自言自语“为何要叫无名庵呢”
“因为供奉的是无名神。”
玉京公主走到他身边,对他微微一笑。
舒也没听懂,但他一幅焕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公主笑了笑,往虚掩的庵门走去。
舒也赶忙走在前头,为公主推开无名庵开了一半的门扉。
吱呀一声,门开了。
无脸无名的神像背对众人,盘腿高坐神台,头颅侧向一边,似在凝视摊开的右手中的一朵石花,神像的左手摊放于膝盖,一颗骷颅头在五指之间,栩栩如生的石荆棘从骷颅头眼眶中爬出,顺着神像的手指,一直缠绕至全身。
荆棘刺破神的衣裳,勒进祂的血肉,祂露出的那一小片脸颊,却诡异地让舒也觉得,祂在微笑。
“这这是什么神”舒也震惊地问。
秦秾华凝视着石像,轻声道
“他是你,也是我,是世间的每一个人。因为有太多名字,所以才叫无名神。”
受难的神,悲悯俯视人间。
“咚”
忽然响起的撞钟声吓得舒也原地跳起来,看见玉京公主和九皇子都面不改色后,他也装作无事发生,十分自然地嘲笑那一瞬间抓紧他衣袖的舒真。
“咚”
舒也无意间看到公主的侧脸。
她竟然也扬着唇角。
似笑非笑的唇角,和高台上的神像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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