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福王满脸笑意地欢迎秦秾华, 对上一旁的秦曜渊,就只是疏离地点了点头。

    然而,要论疏离, 秦曜渊更胜一筹。

    福王已经对他的孤僻习以为常,看了一眼就收回眼来,重新对秦秾华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阿姊, 你可总算来了,我都要忍不住骑马进宫找你了”

    秦秾华笑道“为了不坠安儿的面子, 便在梳妆打扮上多花了些时间,你看, 我不是来了吗”

    “阿姊不打扮也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何必去花那些精力”

    “这话我可担不起。”她笑着说“安儿, 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 阿姊只备了些薄礼,你可不许见怪。”

    “阿姊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安儿怎会见怪呢阿姊快进去吧, 外边风大, 小心着凉”

    福王伸出手, 刚想扶在秦秾华背上,一个身影先一步插了进来, 挡住他的视线, 也隔断了他和秦秾华之间的距离。

    “呵呵, 九弟, 快进去吧, 你们的座位都安排好了。”福王收回手,如无其事笑道。“有什么需要,吩咐一旁小厮即可。”

    三年时间,成长的不止一人。

    婚宴还未开始,大厅里坐的稀稀拉拉,秦秾华一出现就成为厅内女眷簇拥追捧的中心。

    跟在身边的少年既听不懂家长里短,又要忍受她们明里暗里掂量猪肉般的眼神,眼见眉头越皱越紧,气压越来越低,秦秾华适时打发他去后院逛逛,等开席再回来。

    她劝了又劝,少年才十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嘈杂的前厅。

    秦秾华忍俊不禁,含笑注视他的身影,直至他完全走出大门。

    刚及笄的保宁郡主直到此时才敢松出一口大气,她抚着胸口,小声道“九皇子每次见我们都没个好脸色,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呀”

    “渊儿性格如此,保宁不必介怀。”秦秾华笑道。

    “说起来,九皇子好像只对玉京公主亲近”

    一女子开口后,其他臣女也叽叽喳喳地附和起来

    “玉京公主怀瑾握瑜,仁民爱物,何人不喜,何人不亲”

    “若玉京公主是我姐姐,我怕是也会时时缠着,不肯分离呢”

    “我家几个兄长就总是说公主的好,让我处处向玉京公主学习呢”

    一女子忽然“呀”了一声,轻拍身边人的手臂“我记得,你的哥哥不是最喜爱拿玉京公主作京中女子的标榜吗他今日可曾来了”

    那被拍的女子一脸尴尬,讪讪笑道

    “我家哥哥整日说着想尚公主,叫他出门别乱说还不听这不,前几日出门就被人打了。”

    “啊”问话的女子一脸惊讶“被谁打了谁这么嚣张,敢打你的哥哥”

    就连秦秾华也不由好奇倾听,眼前的女子是工部尚书尤石的三女,工部尚书乃是二品大臣,在朝廷里也是个颇有份量的人物,他的儿子,怎么出门被人打了

    谁敢打二品大臣的儿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

    舒也一脚踩在花坛上,一手撩开袍子,凶神恶煞地瞪着瑟缩在花坛前的锦衣纨绔。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纨绔公子被一连串的灵魂质问问到理智断线,弱弱道“是是谁啊”

    舒也撩袍,甩头,开扇,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他扬声,抑扬顿挫道

    “我爹乃正四品鸿胪寺卿,我祖父乃正二品礼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我姑姑乃当朝德妃,我姑奶奶乃当朝太后,我表叔乃当今圣上我你现在知道是谁了吗玉树临风,玉砌雕阑,玉京三公子舒也是也”

    纨绔公子见鬼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

    “哼此等龟孙,也敢肖想冰清玉洁的玉京公主,我呸”

    舒也收了折扇,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刚要转身寻找下一个暗戳戳躲在门口偷窥公主的龟孙,正好撞见从前厅走出的九皇子,他眼睛一亮,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在下舒也,见过英明神武的九皇子”

    秦曜渊没有温度的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不置一语。

    舒也丝毫没有受挫,尽管无人邀请,他还是极其自然地一个旋身,走在了九皇子身边,仿佛一开始就在同行。

    “九皇子经常和玉京公主呆在仙宫,鲜少入这浊世,一定对这些龟浊人们缺乏认识,不必担忧”舒也拍着胸脯,自豪道“我舒也一介凡人,在浊世混迹多年,别的不敢说,但对这些龟浊人那是了如指掌,今儿一定为殿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介绍得公公正正,绝不让殿下错认任何一张面孔”

    两人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滔滔不绝,奇怪的组合所经之处,无不引人注目。

    秦曜渊专捡人少的地方走,最后找了处无人的假山坐下,和轻松坐上假山之颠的他不同,缺乏锻炼的公子哥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好一会才狼狈爬上假山。

    “九九皇子果然不是常人,连落座的地方都选得如此别致独特”舒也气喘吁吁坐下,冲秦曜渊竖了个大拇指。

    舒也坚信自己的热脸能把冷屁股贴热,然后,他费尽心思想焐热的对象抬起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吐出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滚。”

    心好痛。

    “九皇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怎么对了,还有句老话是不打不相识,要不你打我一顿,打完,咱们做个朋友,你说怎么样”舒也坚持不懈地劝说着。

    来参加婚宴之前,秦秾华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在婚宴上动武,秦曜渊忍了又忍,奈何有只蚊子一直在他耳朵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就在秦曜渊忍不住出手把舒也踹下假山时,一声含着啜泣的质问救了他一命。

    “郑宗延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不远处,一男一女朝着假山走来,男子在前,女子在后,男的满脸不耐,女的则在身后拉扯,虽衣装雍容华丽,但脸上泪痕斑斑,神色憔悴。

    郑宗延停下脚步,一把甩开女子的手,回头恼怒道“你放手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你还知道体统”女子哭着说“你在外边置外室我也不管了,可你如今还让外室生下孩子,此事一旦传出,你就是在公然打皇室的脸”

    “少拿你娘家吓唬我”郑宗延怒声道“别的男人都能红袖添香,倚红偎翠,我为什么不行还不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只有公主名头的女人仕途全毁不说,还要处处受气”

    舒也在假山上揣着手,一边看戏,一边啧啧有声“这死龟孙的龟壳厚得当世罕见”

    舒也看了眼一旁的九皇子,他虽默不吭声,视线却定在争执的二人身上,舒也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连忙为他解惑“下边这男的,是从三品浙东都转运使郑东流的小儿子,郑嫔的弟弟,四皇子的舅舅从小就是个混账,别听他说尚公主毁了仕途,这龟孙连乡试都是托关系过的,会试就更别提了,他压根就没有仕途可毁”

    “这女的呢,是已经出嫁的五公主,封号安庆,想必殿下在宫宴上应当见过,不过贵人多忘事,这安庆公主又不怎么出头,不记得也没有什么”

    秦曜渊一声不吭地看着假山下的两人。

    他记得她。

    如舒也所说,在宫宴上有过几次一面之缘,只记得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怯怯地叫他“九弟弟”,全因为秦秾华和她说过几句话,他才在脑海里给她留了一席之地。

    他冷眼看着安庆公主,不明白她为什么被人欺负到脑袋上了,依然还在拉着对方的衣角哀求。

    如果是他的阿姊,必然不会如此。

    舒也看着假山下的闹剧,思绪忽然发散到了厅内谈笑风生的秦秾华身上,他喃喃自语道“话说回来,玉京公主过了今秋,也就年满二十了不知陛下会择个什么样的乘龙快婿如果是什么龟孙,我舒也第一个不依”

    假山下的郑宗延毫不留情地推开安庆公主,导致后者哭着摔倒在地。

    舒也啧啧几声,说“玉京公主要是许给这种龟孙,还不如尚给我舒也,一想到仙女般的玉京公主可能遇到刁蛮公婆、花心丈夫,我就”

    少年猛地抬头,像要杀人似的凶狠目光让舒也主动掐断了自己的声音。

    “我喷屎了,对不起。”舒也诚诚恳恳地道歉,认认真真地安慰“殿下勿往心里去,我这种屎壳郎一般的人说的话,老天他是听不见的。”

    秦曜渊不理他,右手往下一撑,动作利落地在几个跳跃间下了假山。

    郑宗延刚转身往假山处走,一回头就挨上重重一拳。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倒飞出去了。

    安庆公主第一时间用手掩嘴,挡住喉咙里的后半段尖叫。

    “谁敢打我”

    郑宗延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因疼痛扭曲的面目朝着秦曜渊,双眼微眯试图把罪魁祸首看清,当他看清打人者是谁时,他脸上的血色骤失,秦曜渊也已走到他的面前,一脚踏上他的胸口。

    “呃”

    郑宗延抓住少年的皂靴,双眼圆睁,发出呼吸不畅的苦闷声音。

    秦曜渊抓起郑宗延头上的玉冠,强迫他直视自己。

    “你再动她一根指头我就把这个圆的东西,从你脖子上,揪下来。”秦曜渊一字一顿,冷声说“明白吗”

    “明、明白”郑宗延吓得如鸡啄米,连连点头。

    秦曜渊扔了手中玉冠,郑宗延再次摔回地上。

    舒也这时才气喘如牛,惊险万分地下了假山,他刚要说话,秦曜渊已经踩着郑宗延的身体,面无表情地往小路另一头走去了。

    “哎呀,殿下,等等我啊”

    舒也急急忙忙追去,一脚又把刚要爬起来的郑宗延踩回地上。

    两人换了方向走后,前方之人渐渐多了起来,福王是陛下爱子,福王府自然也是建在风水宝地,由专人精心修缮过的,假山流水,桃林凉亭,好是风雅。

    一路上,四周的人都在像秦曜渊行礼,后者目不斜视,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狐假虎威的舒也笑逐颜开,不断拱手还礼“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可和“使不得”一点没关系。

    两旁行礼的人们自然在心里把舒也臭骂了一顿。

    舒也才不在乎呢。

    他只在乎能不能通过和九皇子成为朋友的方式,来曲线救国成为玉京公主的朋友。

    前方凉亭里坐着一男一女,亭子里虽然还有座位,但周遭之人都十分识趣地站在亭子外交谈。亭中男子长相平凡,像个文弱书生,将削好的橙子递给女子时,眼中神情却格外柔情。

    舒也又开始啧啧“同人不同命啊,真定公主和驸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多年却从未有过红脸。希望玉京公主今后的夫婿也能如此,两人琴瑟和鸣,同进同出,恩爱两不疑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随口说完,看向九皇子,想从他身上得到赞同。

    赞同没有,死亡说不定有。

    舒也被秦曜渊那冻得死人的目光威慑,在自己的嘴巴面前做了个捏上鸭嘴的动作,毫不犹豫转过身

    走了。

    再不走,他怕走不掉了。

    喜宴结束后,还有大批宾客留下来闹洞房。

    秦秾华作为未婚女子,早早就乘马车离开了福王府。

    此时已经月上梢头。

    苍穹静谧,万里无云,几颗寒星稀稀落落地散在天边,一轮如弓的残月格外明亮。夜风清凉,夹杂着一股不知何处传来的袅袅花香。

    马车中,结绿搓着胳膊,狐疑着嘀咕道“奇怪了,这天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刚刚我也觉得凉飕飕的。”驾车的乌宝扬声道“不过现在吹着风,反而不觉得冷了,嘿这天还真怪”

    “公主呢公主觉得冷么”结绿问。

    秦秾华从书本上抬起头,含笑看向靠在肩上的脑袋。

    “渊儿说呢”

    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的秦曜渊面无表情,一话不发,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谁又惹你生气了”秦秾华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一动不动,略显无精打采地接受了她的逗弄。

    结绿瞪大眼看着不同寻常的少年。

    秦秾华笑道“还气得不轻。”

    少年抿紧嘴唇,一把抓住秦秾华挠他下巴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秦秾华脸上笑意稍敛,看了结绿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笑道“我出去看看乌宝。”

    结绿离开车厢后,秦秾华柔声安慰“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姊,嗯”

    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他迟疑片刻,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回答我。”

    “我喜欢”秦秾华笑了笑,说“我喜欢能让我达成所愿的男子。”

    她本以为他会追问她的“所愿”是什么,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忽然,伴随一声马匹嘶鸣,马车猛地一摇。

    身旁的少年第一时间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一声以头抢地的声音后,车外有个粗粝难听的声音高喊道

    “求玉京公主救命”

    秦秾华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待他慢慢松手后,推开车门。

    她唇边意料之中的轻笑,在车门推开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逼真的讶异。

    “陆公子”

    衣衫褴褛的陆雍和跪在车前,形销骨立,面无人色,比当初分别时,又惨了许多分。

    “求公主救我我被歹人追杀,求公主救我一命,求公主救命”

    陆雍和满脸都是神经质的惶恐,他拼命往地上叩头,好像只要秦秾华一声拒绝,今日就是他的最后一日。

    有什么东西下了地,片刻后,一双精致的绣鞋停在他面前。

    陆雍和头晕眼花,浑身颤抖着慢慢抬起头来,宽衣大袖的少女唇角微扬,目光悲悯有如神祇。

    在她身后,一轮弯月高高悬挂,光芒皎洁。

    那光太冷,太洁净,像是刀锋凛冽的寒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刷地流下不知是恐惧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泪水。

    “好啊。”

    她柔声说

    “我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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