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二十三年, 春末。
暖风徐徐, 晴空万里。
时隔多年,玉京又一次迎来万人空巷之日。
人烟罕至的东郊百年难得一见的排起长龙, 一座占地巨大的庞然大物前, 无数人头攒动。
除了流水一般抬进学府大门的御赐之物, 围观百姓中谈论得最多的就是书写在鎏金牌匾上的“华学”二字
“玉京公主不仅人冰肌玉骨, 其字也仙气拂拂, 令人望尘莫及”
“观华之一字,驰骋纵逸, 仙气飘渺, 纵是小生再苦练十年, 也难及公主境界。”
“朔有玉京, 乃国之大幸”
人山人海中,有一名少年努力拨开人群开前进。
“殿表弟,谭光,你们快些跟上”
武岳一脸兴奋地回头, 冲身后喊话。
他话没说完,一股冲力忽然撞上胸口。
“啊”
武岳摔到地上,他下意识抬头,一双带着敌意的琥珀色瞳孔阻止了他嘴边的抱怨。
撞倒他的少年身材高大,冰冷的眼神和友善二字毫不相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到地上的武岳, 像在看什么死物。
武岳还没回过神来, 谭光两步挤过来把他扶起, 冲少年怒声道“你撞了人,怎么连声抱歉都不说”
少年衣着朴素,然一身古铜肤色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挑眉冷冷一笑。
“分明是他走路不长眼睛,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你”
“谭光。”
人群中冷漠的一声制止,让刚迈出一步的谭光立时收回右脚。
一个颀长身影自人群中走出,和煦日光下,少年五官分明,眉眼深邃,乌黑瞳孔深处透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暗紫。
秦曜渊目不斜视地从古铜肤色的少年身旁经过,谭光瞪了少年一眼,快步追上,武岳紧随其后。
少年站在原地,任旁边行人匆匆,目光始终钉在逐渐远去的黑色背影上。
一名书生被奔流的人群挟持,眼看就要撞上古铜肤色的少年,他大喊道“前面的,快让让,小心撞上”
前面的少年依旧不动,直至两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稳若泰山,撞上去的书生却险些摔倒。
书生刚想发怒,眼神对上少年冷血的琥珀色眼睛后,本能地咽下了后边的责怪。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转身往学生考场的入口走去。
一阵浩浩荡荡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维持秩序的京军持械披甲,迅速控制了杂乱的现场。
书生这才敢拍着袍子慢慢站起来,而那少年,早已隐入排起长龙的人群。
“真倒霉”书生嘀咕道。
旁观了事情的路人安慰道“那些偏远地方的混血蛮子们都是一言不合就动刀子,难不成你没看见对方后腰上别的两把弯刀那东西,都是南蛮子在用。遇上蛮子的混血,你就高兴现在还活着吧。”
话虽这么说,书生还是硬着头皮说“这里是天子脚下,蛮子再嚣张,我也不信他敢在羽林军面前杀人”
路人摇摇头,去了。
书生也重新打起精神,向守门的长衣男子出示了自己通过复试的证件后,走侧门入了华学大门。
待面试的教员应聘者们被请至一间大堂齐聚,书生别上一个叫“面试证”的东西,轻手轻脚找了个座位坐下,坐在他身边的是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一脸傲气地架着二郎腿,癫疯犯了似的抖个不停。
书生看得难受,说“这位公子,能不能请你”
“嗯”公子哥用眼角朝他投来一个不耐烦的余光。
“能否请你不要抖脚,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雅”
公子哥的鼻腔里传出不屑的一声“嗤”。
“小爷我就抖了,怎么样”
伴随着他嚣张的回答,公子哥架着腿抖得比先前还激烈了。
书生脸色难看“君子不论身居何处都会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小人反是”
公子哥琢磨了好一会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
他啪一声放下抖动的那只脚,横眉怒目道“你说小爷是小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生和你素不相识,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小生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识得你的父母亲戚”
刷的一声,公子哥打开折扇,扬眉吐气道“我父亲,乃”
“面试开始了,都安静些闹事的直接滚出去”
大门一开,羽林军的某位人物穿着盔甲握着腰间的长剑走进大堂,目露威胁地环视一圈,待众人安静后,扬声道“谁是一号跟我来”
“我我是一号,我叫汪洋,来自浙”
一个布衣男子急忙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说着,双手不安地按着卷曲的裋褐衣角。
“别废话了,赶紧跟我来”
军爷转身往外走去,汪洋急忙跟上。
随着第一个面试者离开,大堂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书生无心再起争执,舒也同样无心和一个穷书生纠缠,两人各自坐好,书生面色凝重,口中默默背诵着之乎者也,在他身旁,舒也打开的折扇又合拢了,二郎腿重新架起,脚尖抖得飞快
舒也很焦虑。
这面试证是他斥资一千两纹银买来的,据说,拿着这证就有和公主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他美滋滋地把这用来擦屁股都嫌疼的薄薄一张纸片重金买下,谁知道
这张纸不是让他和公主谈风花雪月的,而是让他来和公主谈一技之长的
连他爹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一技之长,他要如何向公主自我介绍
教公主怎么逛花楼斗蛐蛐吗
舒也恨不得埋头冲出考场,是胸口上那张价值纹银千两的卡片阻碍了他的脚步。
玉京公主,就如同那天上的明星,而他,只是地上一个渺小的屎壳郎。
这一千两纹银,是他追星的最后一点棺材本了,要他连玉京公主的面都没见着就退出,舒也不甘心那已经不属于他的一千两纹银一定也不甘心
想起那还没焐热就不属于他的一千两纹银,舒也心头一酸,险些流下热泪。
他的棺材本啊,不知此时在什么地方呢
“眼睛睁大点,仔细着手脚,别磕坏了马车里的东西”
乌宝揣着双手,站在马车旁呵斥着,监督两名小内侍合力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搬上马车。
眼见箱子放好了,乌宝快步走入华学大门,在广场中央人群聚集的地方找到了唇角带笑的秦秾华。
“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还请公公回去复命时替我谢过父皇,待我回宫后,会再去问父皇安。”她对面前锦衣华服的管事公公笑道。
“玉京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一定把话带到。”管事公公笑吟吟地行了一礼,转身带着小内侍们往大门方向走了。
天寿帝为了给她撑面子,大概把内帑都翻找了一遍,送来的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奇物,在所有御赐之物中,秦秾华最喜欢的是一尊三足圆鼎,太监们统统走后,广场上只剩下秦秾华自己的人,她绕着圆鼎走了两圈,越看越喜欢。
这三足圆鼎是狐胡朝的宝物,有着短颈鼓腹和双立耳,器腹主体纹着四足龙纹,与鼎足上狐胡皇室最推崇的火纹相结合,形如涅槃重生的上攀之龙。
造型好,寓意好,秦秾华决定把它就放在最醒目的中央广场,让每一个进门的学子除了看见德碑,就是大鼎。
近三百斤的火龙纹鼎沉重,两个青年合力抬到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大鼎依然纹丝不动,再又加入一名青年后,三人总算抱起大鼎,艰难地挪动到秦秾华指定的位置。
咚的一声巨响,大鼎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阵薄灰。
结绿连忙将秦秾华挡在身后,以手不住扇风。
醴泉从远处走来,说“回禀公主,教员面试和学生统考都已经开始了。”
“秩序如何”
“羽林军到场以后,迅速控制了场面。目前几处考场都井然有序。”
秦秾华应了一声,眼睛还盯在古朴沉稳的大鼎身上。
结绿笑道“还是公主有先见之明,先找陛下借了羽林军,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军爷看场,我看谁还敢作弊”
直到这时,乌宝才开口道“回禀公主,奴婢已经确认过了,一千两,只多不少连银汤匙都放进去了。”
“看来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秦秾华神色遗憾。
“公主勿忧,种子傻,土地肥,过一段时间,就又能割了。”乌宝宽慰道。
“舒也诚心可鉴,我也不忍见到这等忠君爱国之士失望,这样吧,你去”
乌宝附耳过去,边听边点头。
“奴婢知道了”
坐满面试者的大堂里,气氛压抑紧张,无人有心闲谈,不是面色凝重,就是口中念念有词。
舒也如坐针毡,屁股底下仿佛有火在烧,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他身旁的书生同情地看着他
“兄台有痔疮”
舒也差点没把扇子敲到这人头上,他气急败坏还击“你才有痔疮”
书生一脸委屈“小生分明是在关心你,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舒也刚要说话,忽然见后门开出一条小缝,卖他情报的那个线人探出头来,朝他鬼鬼祟祟招手。
“走走走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舒也装作发怒的样子,快速闪出后门。
他反手把门一关,连珠炮似的怒声道“我是来和公主近距离见面的,不是来参加什么面试的这面试证上的特长是什么意思小爷我活了二十几年,我还想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呢”
“舒公子,您有没有特长是您的事,小的只负责您和公主面对面的机会,您不是也说了么,只要能和公主见面,就是躲在屎坑里也愿意这还没让您蹲屎坑呢,您怎么就受不了呢”
“我还宁愿蹲屎坑呢”舒也眼睛一瞪“你让我去面试,到时候一问三不知,比让我蹲屎坑还难受”
“唉”线人说“小的也不愿见舒公子难受,这样吧,眼下还有个近水楼台的机会,就不知舒公子愿不愿意抓住了。”
“你想要什么”舒也警惕地捂住荷包“我可告诉你,我全身上下只剩三两碎银了。”
线人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张东西,说“看见这张教员证没有有了它,你可以直接免试录取,每天近水楼台,说不准哪日就得月了呢”
舒也动心了,他咽了口口水“多少银子”
线人比出三根手指“只要三千两银子。”
“三”舒也倒抽一口冷气“你特么个龟”
线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舒公子,念在你是老顾客的份上,这笔钱可以分十二个月分期付清,十二个月对舒公子而言,这不难吧换了别人,小的怎么说也要收点利息,但是舒公子只要您一句话,小的这次就不收利息了,全当是为了感谢舒公子平日对小的的关照。”
舒也渴望地看着线人手中的纸片,盘算着这笔买卖值不值得。
三千两是贵了些,但是平均下来一点也不贵,就像这没把儿的黑心贩子说的一样,每天近水楼台,说不定哪日就得月了呢
屎壳郎虽小,梦想却还是要有的
“怎么着舒公子,你要是没意思,我就去找下一个买家了”
不必再考虑了,舒也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道
“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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