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位于东郊的玉京公主府建好了数年,今日忽然开起大门, 挂上一张崭新的牌匾。

    围观的几个百姓满脸好奇, 看着独眼内侍和几个青壮年将“控兽处”牌匾遮在“玉京公主府”的牌子上。

    “这里不是公主府吗”身穿栗色裋褐的男子忍不住扬声问道。

    “是公主府,但玉京公主还未出降, 所以公主府先作他用。”

    独眼内侍没发话,反而是指挥挂牌的一个老者发话了。他冲围观的几人拱了拱手, 笑道

    “玉京公主以重金求购擅猎的奇兽,诸位若有引荐, 一并重金酬谢。”

    “擅猎的奇兽老虎算吗”

    老者笑道“诸位,奇兽和擅猎两点,缺一不可。”

    “重金是多重”有人试探着询问。

    老者笑眯眯道“上不封顶。”

    扶好牌匾的醴泉刚踩着梯子走下,差点一脚踩上狮子猫的蓬松猫尾。

    “回去找你的小主人。”他低声说。

    小秾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喵了一声, 几下跳上出檐深远的屋檐,踩着屋脊, 悠悠往里走去。

    玄色屋檐连绵不断,朱白楼阁相属, 雪里拖枪狮子猫晃动着猫尾, 悠然漫步过细瘦屋脊。

    宽阔的庭院一角中, 垂丝海棠枝叶茂盛,绵软腰肢上缀着妩媚的簇簇花团。

    小秾华从屋脊跳上海棠树枝, 惊动粉雨零落。

    穿着绛紫襦裙的女子轻轻拂去落在手稿上的一瓣粉花, 指若凝雪, 纤长细腻。

    “原以为蔡主簿拥有开阔心胸, 原来不过如此。”

    蔡中敏变了脸色“公主何出此言”

    “蔡主簿认为,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当然不是如此”蔡中敏生气道“若是乞丐生在王侯之家,一样也能成为王侯就像这花瓣,同样都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有的落在了公主身上,有的却飘进了那臭水沟里,但不管如何,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本质之分”

    “既然先生认为人生来没有贵贱,那么又为何宣称男子应以才华为主,女子应以德行为主呢”

    秦秾华将手稿放回开阔的矮桌之上。

    “这”蔡中敏被问得一愣。

    “这本蒙学之书的教导对象是学子,学子便是学子,无男女之分。男子尚才,女子尚德,诸如此类的句子,我不想再看见了。”

    蔡中敏脸色羞愧“微臣明白了”

    “先生的书写得很好,只是若这般书写,却永远没有可能流通大朔。”

    “若是公主说的男女之别,微臣改便是了”

    “先生这篇手稿中的男女之分只是为我不喜,但无神之说,却是为天下所不喜。”秦秾华抬起眼,轻声道“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是否九五之尊之位,也是人人都坐得”

    蔡中敏一惊,脸上血色骤失,伏地就拜。

    “公主明鉴,微臣”

    蔡中敏一窒,说不出后面的话。

    秦秾华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神色平静,缓缓道“虽无此意,但确是如此。是这样么”

    蔡中敏沉默许久后,面色转青,怒声道“微臣知道这番话着实不妥,但我绝不承认有天命一说,若公主强要扭转微臣观点,我宁可敝帚自珍,放弃著书立说”

    蔡中敏情绪激动,被他怒目而视的秦秾华依然神色淡淡。

    “先生可知,君权天授之说是从何时开始”

    “始于汉朝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一说。”

    “非也。”秦秾华说“君权天授,自周朝时就已经存在。”

    她抿了一口飘着枸杞的碧螺春,在蔡中敏屏息凝神的注视里放下茶盏。

    “据周书记载,周文王乃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而同一时代的殷人则将神明称为上帝,主宰风雨灾祥及人间祸福。先生可知,历代君王为何要强调天的存在”

    “”

    秦秾华看着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来是知道。”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气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滞。

    “百姓愚昧,是因为缺乏开蒙的机会。而先生此刻进行着许多思考,是因为受过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马难及的教育,是与不是”

    “是。”

    “蒙学之书就是为此而生。民间有句俗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开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一视同仁的种子,这枚种子,早晚有一天会成长为遮阴大树。到那时,人们自然会思考,既然四民无贵贱,两性无尊卑,那么君臣之别,人神之别又在何处呢”

    雪地拖枪狮子猫跳上秦秾华的双腿,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狮子猫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轻柔,听到蔡中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节,济世,利国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顶,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实意道

    “微臣愚钝,今日得公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潜心修改,必不会让公主失望第二次”

    秦秾华起身,狮子猫从膝上跳下。她上前一步,亲自扶起蔡中敏,笑道

    “我便等着先生大作了。”

    蔡中敏离开后,小秾华蹲在地上朝她不断喵喵叫着。

    秦秾华重新坐下,向它伸出手掌,将朝她走来的狮子猫小心抱起,放于膝上。

    她轻柔抚摸狮子猫如雪的头顶,屡次安抚后,狮子猫依然不能安静下来。

    “你想他了吗”她含笑道。

    狮子猫睁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喵”

    “再过不久,他就能回来看你了。”她笑着挠了挠狮子猫柔顺的下巴“要乖。”

    “殿下,你在看什么”

    谭光擦着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往上看。

    高大的榆树上,少年半靠着粗壮枝干,乌黑的双眸定定望着悠远夜空。

    “皇宫。”

    “能看到吗”

    树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大澡堂已经没多少人了,殿下再多等一会吧。”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谭光一边擦着湿发,一边走入他们三人的宿舍,武岳不知又在搞什么,澡还没洗就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放下洗漱器皿,走过去,一把拉开武岳床上的布帘。

    “你干什么呢”面红耳赤的武岳像受惊的兔子,一个转眼就蹿下了床。

    谭光狐疑地看着他藏在身后的双手“你拿着什么呢”

    “呵呵没什么,你看错了吧你泡澡回来了大澡堂还有人吗我洗”

    武岳想要浑水摸鱼,奈何谭光眼疾手快,在他讪笑着想要从谭光身边经过时,谭光忽然出手

    “哎老谭你这人怎么搞的别抢别抢”

    两人打出宿舍,谭光无意瞥到一眼武岳手里的图本,黝黑的脸立马红透了“武岳你竟然”

    武岳转身就将手中的画本子扔向树上的少年。

    秦曜渊一伸手,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画本。

    “殿下非礼勿视”谭光急道。

    树上已经响起了翻阅的声音。

    武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理直气壮道“古人都说,食色性也。我看点画本子怎么了”

    “你那是普通的画本子吗你”谭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又看向树上的少年,急道“殿下”

    少年手中的画本子已经翻了一半,从扉页看到书中,少年始终漫不经心,仿佛看的不是春宫,而是什么掉书袋的之乎者也。

    谭光只得又看回武岳,疾声道。“你从哪儿拿回的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看他们在看,就借了一本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几张图而已,他们还说要去逛花楼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天天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早晚变成第二个穆阳逸”

    “哎,说话就说话,怎么侮辱人呢不看行了吧都像你一样,以后出家当和尚”武岳气愤道,转身朝树上一伸手“表弟书给我,我去还给别人,免得污染了我们院里的这位大圣人”

    “没人的时候要叫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谭光恨铁不成钢,在大大咧咧的武岳头上敲了一把。

    “哎哟老谭你可太过分了啊,表殿下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树下吵吵闹闹,少年把书扔了出去,武岳急忙扑出,险险接住差点砸在地上的画本子。

    “没意思。”秦曜渊面无表情。

    “哎怎么会没意思呢你”

    武岳插着腰,正想和秦曜渊探讨一下春宫有意思的点在哪儿,就被谭光扣上教坏皇子的大帽子,连骂带打的赶进了屋。

    院子里又静了下了。

    夜幕下,深蓝中嵌着月光的一抹白,像刀子割开的一条口,月光清冷,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

    少年手中,闪过一缕寒芒。

    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像孩子随意对待手中的拨浪鼓,刀光在他指尖飞转,像围着他指尖穿行的流萤。

    屋舍的尽头,隐于浓黑的夜色。

    皇宫,看不见。

    女骗子今天也在骗人吗

    她吃药了吗

    歇息了吗

    可曾想起他

    “表弟我们一起去澡堂吧”

    屋内传出武岳咋咋呼呼的声音,秦曜渊收了匕首,几个眨眼利落跳回地面。

    夜还是那么寻常,藏起所有小秘密。

    大理寺卿吴文旦的府中,一桩阴谋正在悄悄酝酿。

    穆得和放下茶盏,冷冷道“七公主和穆氏作对已久,越来越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若是不让她吃回苦头,她早晚骑到穆氏头上。蔡中敏其人刚直天真,最易受人挑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吧”

    “不过一个蔡中敏,简直易如反掌”吴文旦一脸讨好,道“这七公主,此次真是做了件大蠢事,竟然想帮蔡中敏那等大逆不道的人著书立说,卑职一定会让她明白,在这大朔朝廷上,到底谁才是那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那自然是陛下说的。”穆得和扬起嘴唇,带着笑意说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要让陛下明白,谁才是这朝廷栋梁便好了。”

    “穆大人说得对”

    穆得和起身,吴文旦也赶紧弯着腰站了起来“大人这便走了不再喝一杯茶卑职还有些上好的龙井,不如”

    “不必了,你把差事办好,穆氏自然记得你的名字。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穆得和道。

    “多谢穆大人多谢穆大人”

    “就这样吧,不必送了。”

    穆得和甩了袖子,往门外走去。

    吴文旦一路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地将穆得和送上了马车。

    他再回到后院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扶着歪掉的玉冠偷偷摸摸从卧房里探出头来。

    “我外祖父走了吗”秦曜泰问。

    “走了,走了。殿下勿忧。”吴文旦刚直起的腰又折了下去,他堆满笑容,说道“有小人为殿下挡风,殿下尽兴即可。”

    秦曜泰往门口望了一眼,说“嗯等明年考核过了,我让人把你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多谢六殿下多谢六殿下”

    吴文旦笑开了花。

    六皇子碰的一声关起门,很快,门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

    吴文旦转过头,立即板起脸,对廊下侍立的心腹说“把人都赶出去,今晚不必伺候了。”

    “喏。”

    吴文旦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房。

    两扇木门隔绝了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岁月再度静好。

    吴文旦神色安逸,走到桌前看起圣人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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