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秦秾华走上看城时, 一个头破血流,肿成猪头的壮汉正向她爬来。
猪头刚向她伸出左手,一只玄色云头靴就踩了上去。咔擦一声, 她似乎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地上的猪头蜷缩惨叫起来。
少年眼睛发亮,几个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谭光见到完好无损的长公主出现,不由松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谭光回头一看,发现古铜色肤色的少年不知何时钻进人群,站到了他和武岳身后。
谭光皱眉, 低声道“你为什么没来行围”
“拉稀。”仇远挑眉,讽刺道“你们去行围的时候也没叫我啊。”
谭光沉默, 难道是他想多了
秦秾华先给一脸惊喜的天寿帝行了一礼, 待他请她起来后,才看了眼地上还在惨叫的猪头,道“第一日举行的庆功宴, 我如何能够缺席地上这位是”
秦曜渊回头一看
“忘了。”
“我知道我知道”
本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舒也忙不迭推开前边的人,一个踉跄挤出后, 生怕秦秾华看不见他,大声道
“地上这个嘟嘟是嘟嘟第一勇士是猪头部可汗的孙子”
秦秾华
舒也一言在都密人中引起轩然大波。
“你竟敢侮辱我们王子”
“你想打架吗”
草原四部并非铁板一块,其余三部的人皆神色窃喜,乐见都密受辱。
眼见问题即将升级为外交矛盾, 舒遇曦沉下脸道
“混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给我回去”
舒也一脸不服气,但碍于祖父威严, 还是慢慢退回了人群。站在人群里, 他不忘嘀咕抱怨“我说错什么了呀”
武岳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说错了,人家是都密第一勇士, 是都密部可汗的儿子。”
秦辉仙惊道“竟然不是嘟嘟部么”
谭光垂眸瞥了她一眼“多听听别人说话吧。”
秦辉仙拧起眉毛“你说我是聋子”
谭光“唉。”
几个小侍抬起进气比出气多的都密王子兼第一勇士,急匆匆地往看城下方有御医值守的帐篷而去。
都密部来的人坐不住了,只留下矮个子的一人,其余人都随着岱钦下了看城。
天寿帝让人在身边给秦秾华加了椅子,待她落座后,笑道“玉京来得正好,刚好赶上朕给行围冠军颁奖的时候。”
底下又传出舒也的声音
“九皇子还没和燕王打呢”
燕王一个踉跄,捂住肚子,一把拽住身边人
“本宫忽然腹痛难忍”
四皇子同情地看着他
“六弟,你捂的是肝。”
因燕王身体不适,这场比试自然没有继续。
秋狝大典的首次行围,冠军最后花落九皇子,连当事人燕王都愿意屈居第二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了意见。
众人从看城转移到营地,宫人已经准备好丰盛筵席,所有人落座后,庆功宴从嘉奖行围前三开始。
“九儿今日让朕大开眼界,你想要什么奖赏”天寿帝笑眯眯道。
因岱钦紧急退场的缘故,筵席中央的空地只站着此次行围的冠军和亚军。
秦曜渊想了想,道“什么都可以”
“太离谱的不行。”天寿帝看他似乎想搞个大事情,连忙为上一句话打上补丁。
“我想求个恩典。”他说。
“你说罢,朕考虑看看。”天寿帝笑道。
秦曜渊忽然跪了下来。
始终斜睨着对方的燕王瞪大眼睛。
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上传出阵阵私语。
秦秾华脸上笑意凝滞,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我想从军。”秦曜渊道。
天寿帝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从军好啊,你也马上十六了,可以出去历练了。你是想去你大皇兄那儿,还是朕给你另找一个地方”
“我想去灵州。”他道“带着阿姊一起。”
这一番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灵州和大朔失陷的金雷十三州接壤,去灵州就等于宣告自己有光复金雷十三州的宏愿。大朔花了几十年都没收复回来的十三州,秦曜渊主动想去,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但他想带秦秾华一起去
舒也自认见多识广,也听过几个将军带女人随军的小道消息,但别人带的那是自家女人,解决生理需要的,他秦曜渊出去打仗,带姐姐做什么
带个娘都还可以吃奶,带姐姐有什么用
他已非常人,但他发现,秦曜渊比他更非常人。舒也敬佩地看着秦曜渊,为对方的奇思妙想折服。
天寿帝吓了一跳,又不解又惊讶。
“你去灵州就去灵州,为何要带着姐姐”
“灵州有神医,而且山清水秀,适合阿姊颐神养气。”
“灵州有神医你听谁说的”天寿帝奇道“既然有神医,为何不请他入宫”
谭光站了起来,揖手道“回陛下,此事也是晚生偶然听来,不能完全当真。”
天寿帝起了兴趣“无妨,你说说看。”
“喏。”谭光躬身低头,恭敬道“晚生听说,灵州有一隐居深山的神医,医术高超,能妙手回春,但其人性情古怪,神出鬼没,且只救身世凄惨之人,官绅、地主、皇室一概不救。若想请他入宫,恐怕比登天还难。”
“陛下”
穆得和起身,大声道
“便是寻常将军带女眷上战场也会遭人
耻笑,更不必说是带着一国长公主上阵先不说长公主的安危问题,若当真如此,首先会叫我们的敌人笑掉大牙认为我大朔皇子孱弱胆小至此,连上阵杀人都要带个女人在一旁打气”
武如一皱眉道“穆大人此言差矣九皇子带长公主去灵州是为求医,怎么到你嘴里走上一圈,就变成带长公主上战场吹号角了”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天寿帝双手下压,再次和起稀泥
“好了好了这事之后再谈。燕王想要什么奖赏”
随着众人看向燕王,九皇子自请从军的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
秦曜渊慢慢站了起来。
他望向人群中的秦秾华,她却微笑看着正在大拍马屁的燕王。
直到庆功宴结束,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散席后,秦曜渊一话不发,跟在她身后回了长公主帐篷。
结绿刚要倒茶,他抢过茶壶,翻起茶盏,从玉瓶里倒出几粒枸杞泡入。
一杯冒着热气和枸杞清香的清茶出现在秦秾华手边。
她瞥了他一眼,对结绿说“打水进来,我想净手洁面”
话音未落,秦曜渊已经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净手,洁面,捏肩,按手当秦曜渊向着她的腿伸出手时,她侧身避开,瞪他一眼
“行了”
“阿姊别生气了。”秦曜渊低声道。
有些人,个子长得比谁都高,伏低做小起来比谁都可怜无辜。
被他眼巴巴地望着,秦秾华就是有火也发不来。
为了起到教育作用,秦秾华不去看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冷着脸道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提前商量”
“你不会答应离开玉京的。”
秦秾华皱眉“我不答应你就能先斩后奏难道以后我不答应的事,你都要自作主张”
“除了和你身体有关的事,我都愿意听你的。”他拉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祈求“阿姊,你明知我都愿意听你的”
“阿姊,你看看我”
秦秾华别着头,始终不去看他。
少年从坐榻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她膝上的双手被握了起来,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真诚而恳切,他将一切向她敞开,包括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无助。
“阿姊”他哑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带偏见看我一回”
秦秾华被那双眼眸里大海一般深邃的情感吸引,不知不觉看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带着偏见看你了”她开口道。
“什么时候都。”他道。
“我没”
秦秾华话没说完,他已经把脸埋进她的双手。
两个手心都传来他的温度,带着心酸的暖意冲入她的胸口,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你什么时候都。”
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低微“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偷走你东西的小偷。”
秦秾华的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辩解的话语。
“阿姊,你什么时候能信我一回”他道。
秦秾华答不出来。
但她必须回答。
如果她在此时沉默,先前多年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她强迫自己冲破愧疚的封锁,用理智编织甜言蜜语,戴上温柔无暇的面具,缓缓道
“阿姊自然信你,所有兄弟中,阿姊最器重你。”
她捧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眸,郑重道
“阿姊生气,只是怕你习惯成自然,以后什么事情都自己决定,最后中了别人奸计,结成难以挽回的苦果。你是阿姊一手带大的小狼,阿姊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的微笑无懈可击,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像涂了蜜的匕首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他的心被这柄匕首捅得稀巴烂。
她还是不信他,还是防着他,嘴里喊着“我的小狼”,但他只要敢有丝毫小动作,这把涂着蜜的匕首就会毫不留情贯穿他。
无论他是为了取出暗器,还是绘着她画像的宫灯。
女骗子。
天下最危险的女骗子。
让他变成傻瓜还甘之如饴的女骗子。
“是啊,阿姊怎么会不信我呢”他垂下眼眸,低声道。
“阿姊的身体如何,阿姊比谁都清楚。阿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六七年的时间,新政连头都开不了。”她摸着他饱满的颅顶,雪白指尖在慵懒的黑色浪花间穿梭。“阿姊怎么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做完以后呢”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秦曜渊一把抓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力道之大,好像一个不察她就会从指缝溜走。
“新政推出,你就能够放心走了吗”
“我没有”
“你有”他猛地起身,两道剑眉骤然拧到一起。“你不怕病情恶化,不怕无药可医,就好像你知道你离死还有多久一样”
秦曜渊挺拔宽阔的身体像一座小山,朝惊愕的秦秾华投下阴影。
他愿意蹲在她脚下的时候,那样可怜可爱,丝毫叫人生不起警惕之心,而当他起身了,发怒了,眼中爆发出猛兽般暴怒的凶光后,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许久的沉默后,秦曜渊又一次退步,重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收起利爪,藏起尖牙,重新变回她驯服的小狼。
他拉起她的手,穿过她的五指,低声道
“阿姊你若走了,我就关闭华学,取缔新政,杀光所有和你有关的人。”
“你敢”秦秾华怒目圆睁,扬声道。
“我敢。”
他环上她的腰,越收越紧的双臂像是想把她箍进自己身体里。
“等我把人杀了,再下地狱让你千刀万剐。”
惜字如金的人一多话起来,简直气死个人。
秦秾华用力推他,像在推一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谁在地狱剐你,我是要上天堂的”
“天堂地狱我都陪你。”他将脸埋在她怀里,微弱的声音像是缥缈脆弱的薄雾,晨光一照就会消失无踪。“你也多陪陪我罢阿姊。”
“求你了。”
剩下的声音,越发听不清晰。
秦秾华被那初次从他口中听到的三个字震慑,愧疚和怜爱同时涌上心头,她看着他,复杂的情绪冲击着温柔假面。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肯定自己因他坦荡无畏的进攻而丢盔弃甲,那张无懈可击的温柔假面,一定也在不知不觉中失掉了。
他在这时抬头,她措手不及,在他带有一抹幽紫的眸子中看到了怔愣的自己,无奈的自己,比戴着温柔面具时更加温柔的自己。
“阿姊想要的,我都给你。”他说“不管是珊瑚树还是万里河山,你让自己歇一口气,信我一回,好么”
秦秾华沉默许久。
草原上的夜风在帐外呼呼作响,帐内烛光摇曳,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用他的一切在向她祈求。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
“我想想罢。”
秦曜渊撩开门帘走出帐篷,帐外繁星满天,夜风冷冽。
身后的灯光吹灭了,帘内乌黑一片。结绿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
“殿下,夜已深了,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回帐歇息吧。”
结绿再次躬身行礼,猫步走入帐内。
秦曜渊依然站着没动,他在帐前站了一会,终于听到压抑的咳嗽声。
“公主,喝点水么”
“不必了,你自睡罢。”
说话声静了,然而咳声却时而响起。
从这模糊的,微弱的,刻意压抑过的咳声中,他似乎见到了她蹙着眉头,捂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咳嗽的模样。
她连咳嗽都会考虑到是否吵到同屋的结绿,为何就不能考虑到他这颗悬在半空,被恐惧勒出了血的心
他多么害怕某天睁开眼,就再也看不到她对他微笑。
他不怕流血,不怕骨碎,不怕天塌地陷,唯独害怕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苍白脸色。
女骗子谎话连篇也没关系,他愿意被她骗一辈子。但必须是一辈子。
漫长的一辈子。
秦曜渊站在冷风中,整个人也被吹成了冰柱。直到帐内许久都无一声咳声传出,他才迈动脚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帐内,他本想点灯,却发现桌上较之他上一次入内时,多出一张陌生的纸张。
这张纸极不寻常,即便是藏品多如牛毛的秦秾华书房也不见如此珍品,若是放到商行拍卖,说不定能拍出千两高价。
泥金画以飘飞火纹的纸张正中,只有短短四
字。
“吾儿,归矣。”
火堆红光闪烁,木柴噼啪作响。
茂密树林中,走出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
秦曜渊狭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恍若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火堆边围绕的六名黑衣人,低声道
“她人呢”
六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恭敬低头。
为首之人抬眸看着秦曜渊的眼睛,道“殿下,女皇在后方等着和您相见。”
“女皇”他喃喃自语。
“女皇带领狐胡遗民已在域外重新定都,还请殿下随属下早日归国,以解女皇思子之苦。”
“我如今还是大朔名义上的皇子,你们带走我,就不怕被人追击”秦曜渊道。
“殿下只需跟我们离开,身后追兵,属下自会解决。”
“马在何处”
黑衣人的首领松了口气,起身道“殿下请跟我来。”
几个黑衣人合力扑灭火堆,消灭篝火痕迹后,一人手持火折子,领着众人在微弱火光中抹黑前进。
“当年摘星宫大火后,你们去了哪里”
“回殿下,女皇离开紫庭后,一直在四处收拢力量。如今时机成熟,已在众多狐胡遗民的帮助下复国定都。因事关重大,陛下登基复国乃头等机密,各国朝廷还不知晓。殿下也要为此保密,小心走漏风声。”
“国都定在何处”
首领朝他投来戒备的一眼“殿下到了便知。”
一行人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原。
九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候在前方,两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手中牵着缰绳,见他走出树林,不约而同躬身行礼。
“只有你们几个”秦曜渊问。
“人少才能避人耳目,等入狐胡境内,殿下就能看到更多我们的人。”
“是吗”
首领去牵那匹高壮的黑色骏马,脖子上却突然一凉。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飞了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面露震惊的同伴,以及底下正在飙血的无头尸体。
黑色骏马骤然受惊,长声嘶叫的同时,扬起的马蹄一脚踩碎了落下的头颅。
平静的草原忽然变成了血色的战场。
最后一名骑马逃跑的黑衣人被一箭射下后,一面倒的屠杀结束。
从马背行囊里随手抽出的马刀已经砍出了破口,血线沿着犬牙般崎岖的破口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染红翠绿的草叶。
秦曜渊扔了破刀,弯腰提起倒在草地上的一人。
他特意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鼓着充血的双眼,紧抿的唇缝中溢出缕缕黑血。那双快要失去眸光的眼睛被极度的憎恨和恐惧充满,以至于直到他的呼吸停止,他依然好像在又恨又惧地瞪着他。
秦曜渊松开手,任依然温暖的尸体跌落在地。
他在为留下一个人的生命拼命乞求神明垂怜,世上却有许多个这样的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他们不想要的命,为什么不能加在她的头上
为什么连渣滓蠕虫都能安度晚年,他的阿姊不能
巨大的闪光撕裂了夜幕,一声天摇地动的炸雷响在遥远天边。
白夜如昼,少年站在浩瀚广阔的天地间,如山如海,静默无声。
沉重的雷声在乌云背后滚动,想起怕雷的阿姊,秦曜渊从阴郁暴戾的心情中醒来。他回过神,在几具尸体上摸索一会,最终从无头尸体的衣服夹层中,找到了一小罐刻火纹的沉香木盒。
他将小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了这片草原。
在他离开不久后,一群眼眸幽绿的野狼走出树林,围聚草原上散落的尸身。
一切痕迹,都将在今夜之后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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