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起身,转过头, 看着缓缓走来的伽蓝寺冲尧一行人, 还有长阳宗,雷火堂, 琅嬛渡, 和缥缈剑宗的人。
以及今夜没有在宫宴上现身,此刻以真容示人的慕翎。
“原来堂堂三途教大护法的传人, 竟然藏身于南燕的侯府,当起了世子妃,果真是‘大隐隐于市’。”
“难怪我们找了你这么久, 也没有找到一丝踪影,妾身实在钦佩之至!”
琅嬛渡的一位娇媚少妇先开了口。
殷雪罗定睛一看:竟是那位庐陵王的爱妾玉孟夫人!
“若论‘大隐隐于市’, 玉孟夫人与晚辈乃是伯仲之间, 不是么?”
玉孟夫人惊讶道:
“咦?你也认得本夫人?又能杀了暮九, 很好!看来,当初在庐陵王府,刺杀了暮十一的环姬, 也是你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殷雪罗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狡辩也是无用!”
“还不如说一说,暮十一与你无冤无仇, 你为何偏偏要在那个时候潜入王府,甚至不惜暴露先天气息, 也要杀了他?”
玉孟夫人十分好奇。
“因为他是无极城的人。”殷雪罗眼神望向慕翎,回答。
“数十年来,无极城一直在追杀三途教大护法一脉教众, 我为何不能杀他!”
玉孟夫人眼带嘲讽的笑了起来,
“恐怕,不只是这样而已吧!你选择在那个时间出手,应该是为了掩护什么人?”
“夫人既然都猜中了,又何必还要明知故问呢!”殷雪罗一脸无奈的说。
‘阿罗竟然当真与邪宗先天高手殷秘有关系?!’
白崇锡一手捂着胸口,忍着喉间的腥味,望着一同策划这一场伏击的正道宗门与剑圣慕翎。
对了,他不单是剑圣,还是西梁的国师。
“果然!”
长阳宗的凝神境后期长老江重善,一手指着殷雪罗喝道,
“望陵城内,除了你以外,果然还藏着其他殷秘一脉的余孽!而且,看来还来头不小,小妖女,你还不从实招来!”
“聊天就聊天,这么凶干嘛!吓得人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呢!”
殷雪罗嗔怪的瞥了他一眼,拍了拍胸脯道。
“阿弥陀佛!”
正道五派来的人中,唯一一个凝神境大圆满的冲尧,念了一声佛号,先长阳宗长老上前一步,眉目和善的开口询问:
“小僧伽蓝寺冲尧,敢问女檀越一句,殷秘此人,身在何处?”
“家师十年前,便去了世外仙山啊!你们要找她报仇,自去便是,在这里为难我又能如何!”
殷雪罗撒起谎来,也是脸不红气不喘。
冲尧并未意外:
十多年来,无极城联合正邪两道,找了殷秘这么长时间,若是她还在,绝对藏不了这么久。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早已进入了传说中的仙山福地。
这一点,所有人都想到了。
但是,作为背负着‘年轻一辈第一高手’的冲尧,寻找殷秘只是师门的要求,而他自己最迫切的念头,却是想要见识一番,号称‘先天第一绝学’的《涅槃圣诀》!
如今,殷秘虽遥不可及,但是她的传人却近在眼前。
这就是他现下近水楼台,历练试手的最佳机会了!
也许,打败了此人,他才有机会打败悟道山的两位传人。
想到这里,冲尧古井无波的双眸,忽然精光大盛,合掌为十,先礼后兵的说:
“即然殷秘不在此间,冲尧斗胆,向《涅槃圣诀》这一代传人请教一二!”
旁观的白崇锡心头一紧:
据说伽蓝寺的冲尧,不但是年青一代第一高手,更是凝神境大圆满的绝顶高手,阿罗能打得过他么?!
而殷雪罗却乐意之至,冲尧的话正中她的下怀,她巴不得早些开打,以免气血耗尽,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伽蓝寺的和尚,递出请战帖来的正及时。
于是,她也不再废话,当即执剑在前,眸光一闪,剑身便不停抖动起来。
忽而,长剑在剧烈的颤动之中离鞘而去,在远处划过一道半圆,带出流星般的光芒射向冲尧。
“这是剑气?!”一名缥缈剑宗的弟子失声道。
此女年纪轻轻,竟然也能修炼出如此纯正的剑气,并且收放自如!
冲尧罡元罩体,罡气外放,双掌合十,澎湃的罡风将他的僧袍吹地猎猎作响。
紧接着,他外放的罡元,瞬息化为百余罡气之剑,合力抵挡这一剑的威势。
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吱作响的颤音。
两者一番短暂的较量,最后殷雪罗的剑气竟然占据了上风,斩碎了罡元之剑,继而向前直冲,狠狠地撞在了冲尧的罡气罩上。
然而,由于两人足足相差了三个小境界,导致殷雪罗的剑气后劲不足,才刚刚冲破了冲尧的罡气罩,便消散无踪了。
冲尧看着甫一出剑,便将他的罡元剑,护体罡元罩接连斩碎的对手,心中渴望一战的情绪越发强烈。
“女檀越不愧为第一高手的传人,果真出手不凡!只怕连缥缈剑宗的真传弟子,也难以到达这样的境界!”
冲尧手捻一串沉香木佛珠道。
“废话少说!拿出你的绝招吧!”
殷雪罗收回长剑,直接施展出了《慕雪剑诀》当中,最精妙的一式剑招。
这是她曾经反复看慕翎练习过数万遍的招式,而非白崇锡所练的魔改版本。
慕翎的绝招被她以《涅槃圣诀》的心法催动,剑身上顿时冒出一层清晰可见的白光。
冲尧眼神一凛:
‘这便是威力连无坚不摧的罡气,也不能与之匹敌的先天气息!’
‘《涅槃圣诀》果真功参造化,竟然能让修炼者在境界还未达到先天之时,便能修炼出先天气息!’
其余几大宗门的人,也在这一刻,不约而同的眼神炽热起来:
‘倘若能逼迫这殷秘的传人交出《涅槃圣诀》,那他们岂不是也能修炼到,如殷秘那样轻松越阶斩敌的实力?!’
同时,慕翎却是目光一凝,殷雪罗的起手剑势,分明就是自己的那一招!
“一剑……破万法!”
殷雪罗冷叱一声,斩出了这威力无匹的一剑。
先天剑气如苍龙升空,所过之处,被斩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堑,直指冲尧。
冲尧此刻,却气势尽敛,罡元绵绵不绝地,汇入到手中分外古朴的佛珠之中。
他口吐佛门真言,而后将佛珠祭出,包罗了凝神大圆满的恐怖气势,与普度众生的佛光,撞上了这摧枯拉朽的先天一剑。
这真言佛珠与先天一剑撞在一起,瞬间爆出两团白黄相间的耀眼光芒,随即四散开来,在空中竟是震荡成波,即使在这漆黑一团的夜空中,也是历历可见。
待一切散去,只留两团白与黄的光球,在半空中相互僵持,却是一时不分上下。
眼见阿罗独自一人,面对各大宗门陷入了苦战,白崇锡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中愈发焦急和无力起来。
此刻,他忽然心中无限悔恨。
一直以来,他都在为了入朝为官,匡扶社稷的理想而努力,明知自己有优秀的习武天资,却弃之不用。
事到如今,他的满腹经纶,诗书典籍,权利地位,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却是如此可笑而无能!
他非但保护不了自己,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妻子,被无数仇家迫害。
而他,只是个无用的书生!
纵使有一日位极人臣,拜阁封相,又如何能与这么多顶尖高手相抗衡?
看着先天一剑在斗法当中,逐渐向前推移,长阳宗长老江重善无比心急,最终一咬牙,提身飞上前,
“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妖女快快束手就擒!”
这喊声来的突然,冲尧与殷雪罗俱是一惊,下一息,便同时回头(抬头)看去。
尤其是前者,此时对江重善以多欺少的作风,深感不齿,更是对他打搅了自己渴望已经的比斗,暗恨不已!
江重善陡然杀出,殷雪罗不及回援,只得撤去功力,收回长剑,放弃了与冲尧相斗,即将占据优势的一招。
她提起长剑,只来得及将之横在身前,匆匆一挡。
长剑与江重善的锋利宝剑抵在一起,终于承受不住,从中断裂开来。
殷雪罗受了反噬,连退两步,江重善眼见她落败,却是存了要亲手打败殷秘传人,拔得头功的心思,欲要乘胜追击。
不料,就在他付诸于行动之时,一串佛珠却打在了他刺出的一剑上,将他的攻势挡了回去。
“冲尧,你怎么回事?”
“你自己打不过妖女,老夫好心助你一臂之力,你竟横加阻拦?”
江重善大怒,脸色阴沉地看着出手包庇妖女的冲尧,叱责道。
可在下一刻,他忽然就被一道恐怖的掌风,打的吐血倒飞出去十余丈。
动手的却是慕翎,
“偷袭暗算,小人行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打败《涅槃圣诀》的传人!”
见到剑圣出了手,冲尧心中可惜了一声:
这么好的一个对手,只可惜却被江重善搅和了!
他心知自己已经再无出手的机会,故而,只得回到自己的阵营,静观事态的变化。
“国师大人看了这么久的戏,终于舍得出来了?”
白崇锡眼神一震,眼见阿罗叫破了对方的身份,后者却并不介意她的挑衅,反倒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她成家了吗?”
殷雪罗:“我不知道。”
慕翎:“她临走之前,是不是将《河洛图》交给了你?”
殷雪罗:“什么《河洛图》!我不知道,也许她自己带在身上吧!”
真的《河洛图》,已经被她藏在了白崇锡的书房内。
她早已将伪造的《河洛图》交给了参商,此刻自然是不可能将他供出来。
否则,她这殷秘一脉的大雪山分舵,就要迎来真正的团灭了。
慕翎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半晌,才开口:
“你在说谎。”
又注意到远处的白崇锡,他眼神一动,掌间凝聚起先天之力,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我便先杀了他!”
慕翎出手-雷厉风行,一掌打出,暴动的气劲,震得周围所有人的双耳,嗡嗡作响。
殷雪罗大惊,纵然及时向白崇锡扑了过去,还是难以阻挡他霸道的掌力,对白崇锡原本就已经伤到肺腑的身体,造成巨大破坏。
两人同时被这强大的一掌笼罩其中。
殷雪罗首当其冲,背后承受了最大的冲击,纵然有先天气机的庇护,也觉得如同被一座大山砸中,当即喷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俱已重创。
而被她挡下了大半攻击的白崇锡,情况却是更糟。
在此之前,他就被雷十与慕九的掌力接连重创,早已伤了根本,如今在先天境慕翎的一击之下,他已是呼吸微弱,气若游丝。
“我本意并不想杀你。”
“只可惜,你得了殷秘的所有真传,还冥顽不灵!”
慕翎的眼中有几分惋惜,他看得出:
殷雪罗不单伤的重,体内更是早已耗尽了气血精元,为时不多。
——除非有手段众多的殷秘亲自出手,否则先天高手也难救。
慕翎口中说着,却手握二十年前那把“逢魔”剑,一步一步向殷雪罗走来,每向前踏出一步,他的气势便强盛一分。
“慕翎!你故意招来雷煞,无非是要逼我出手,为了向殷秘复仇,你当真是煞费苦心!”
殷雪罗一面咳着血,一面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转过头面对他说。
见慕翎周身运转的先天之气,磅礴威严,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境地,白崇锡无力而绝望的叹息,
‘这就是先天高手么?!’
他知道今日只怕在劫难逃,当即强忍着五脏六腑破裂的痛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殷雪罗身前。
一如当日初见,他在慕千山面前,挡住阿罗的身影一般。
‘不论阿罗究竟是什么身份,正道亦或是邪道,她都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挚爱。’
他这样想着,嗓子里又咳出了一口血沫,用尽全力说话:
“剑圣若要杀,便将我们夫妻一道杀了便是。”
他心道:就算无力回天,即便是死,那也要死在一起,至少在最后时刻,他能护着阿罗。
被他护在身后的殷雪罗,心知自己难逃此劫。
纵使劫数来的突兀,所幸她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剩下的,唯有眼前这人。
虽然要他明白他自己的无能为力,要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惨死,自己的确心有不忍。
但是,死期当前,却已经由不得她选择了。
既而,她伸手拉回了勉力挡在自己身前的白崇锡,飞快地将唯一的中品五毒还魂丹,塞进他口中,逼他吞下。
“夫君,阿罗能遇到你,这一生已经没有白活。”
“这一战,我避无可避。”
“答应我,你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是你说的——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
殷雪罗直视着他,说完了道别的话,便一掌将他打飞了出去。
她失神的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心中沉甸甸的说:再见了,小白世子!
白崇锡浑身像火烧一样,被殷雪罗的掌力轻飘飘的带往江面,落在厚厚了的冰面上。
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当中,他看见阿罗凌空而起,周身倏然汇聚起磅礴灿目的光辉,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燃烧生命的流星。
慕翎挥剑斩出,剑势引动山河咆哮,余威过处,堤岸纷纷皲裂坠落江面,厚厚的冰面,也顷刻化为四分五裂的浮冰;
殷雪罗以身为剑,化出一道散发着同样威压的先天剑芒,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这撼动山河的先天一剑!
随后,她便被一阵撕裂神魂般的痛意侵袭,失去了意识……
江岸上的先天之战,造成的破坏,以及先天气息的碰撞,惊动了无数出门观赏元宵灯会的人。
但是,在宫中禁卫与望陵府衙的联手封锁下,没有一人能靠近方圆十里。
殷雪罗毕竟还是冲脉境的修为,纵使加剧了燃血秘法的运转,也无法与慕翎正统的先天之威相比。
再加上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气血不继。
因而,在她的先天气机,被慕翎霸道而又犀利的先天一剑,完全抵消以后,这威力无匹的一剑,便裹挟着凌厉剑气,霸道地侵入她的身体,片刻间将她体内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阿弥陀佛!”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冲尧,忍不住双手合十,目含悲悯。
为了逼出殷秘,又添了一条枉死的亡魂。
其余各派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缥缈剑宗的人,叹息着一位年纪轻轻的用剑高手,就这样陨落;
琅嬛渡与长阳宗的人却在可惜,倘若把此人带回宗门严加拷问,一定能问出《涅槃圣诀》的功法。
只可惜,她偏偏想不开要去挑衅剑圣慕翎,这般自取死路!
如同流星陨落一般,殷雪罗从半空倒飞出去,无力跌落在破碎浮动的冰面,眼前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她心中却有了一种,了却宿命的感悟。
她欺骗了慕翎,就注定了要在今日,还他这一剑。
慕翎紧跟着来到她坠落的浮冰之上。
见到殷雪罗墨发尽皆散开,有几络贴在她苍白青涩的面容上,工艺华美的曳地长裙,已是破损凌乱;
身下浮冰浸染鲜红,纵然白玉的肌肤,布满被剑气切开的裂口,却没能流出更多血液。
先前,她果真是以自身寿数为代价,强行提升境界,加上《涅槃圣诀》实在恐怖,才能斩杀七名凝神,达到这样实力碾压的结果。
只不过,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慕翎发现殷雪罗在临死以前,不但没有露出任何怨恨之色,反倒有种大彻大悟,以及轻松的目光,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慕翎的目光深沉如雾,心口却有一丝疼痛,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他竟然觉得,自己当真亲手杀了殷秘本人,了结了两人多年的恩怨纠缠!
‘不该是这样!她境界低微,不会是殷秘!’
慕翎来到她身边,仿佛是为了确认,被自己强横的先天气息,断了心脉的殷雪罗,是否是殷秘。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柔弱又天真的小姑娘,和曾经的心上人那般相像。
“你恨我吗?”他看着她问。
他由始至终也没有杀她的念头,只要她说出《河洛图》的下落,他也许能保住她。
然而,殷雪罗却选择了死亡。
她双目迷茫的望着夜空,忍受着死亡来临的疼痛,似是回光返照,勉力开口,说的却是:
“不要……杀……他,这……一剑,我……还给你。”
听到这句话,慕翎眼前出现的,仿佛是变成千山雪容貌的殷秘。
在大雪山之巅,对自己说:
“慕翎,这一剑,是我欠你的。从今往后,你我恩怨已清,莫要再寻我了。”
言罢,她便消失在风雪中。
恍惚之际,慕翎竟然没有察觉,二十年来,在心境上,一直死死地将他困住的那一道先天壁障,终于轰然倒塌。
正因为亲自灭了这一道心魔,让他心境上达到圆满,因而使他卡在初入先天不得寸进的境界,不但一举进入了先天初期,而且还在继续不断攀升,直至先天中期,才慢慢停住。
殷雪罗感受到慕翎不断攀升的先天气息,暗叹一句“妖孽”,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弥留之际,耳畔隐约还传来了对岸迎龙灯的热闹声音……
殷雪罗万事俱备,却没有料到死在了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
慕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只是看着一朵美丽的鲜花,在刹那之间凋谢。
直至生机彻底断绝,他才纡尊降贵地半跪在侧,伸手掩上了她美丽却空洞的双眼。
不远处,冲尧带着伽蓝寺的一行人默念起了《往生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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