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府,永福县。
苍穹中繁星点点。
子时三刻,昏暗地烛光下,身披鹤氅的女子,正在奋笔疾书。
她是福州府公认的博学之人,幼时因算术卓绝、熟读经史,冠以“神童”之名,十三岁入宫任职女官,出宫时,蒙皇后赐扁“林下风气”。
闽南不少达官贵人,高价将她请到家中,只为让她指导府内女眷言谈举止、礼仪气度。
不客气地说,她就是闽南地区,礼仪和礼教的权威。
就在这时,烛火摇摆,窗边似有风吹来。
女子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道:“你不能走正门吗?”
一声戏谑地声音传来:“你见过哪个盗贼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
“歪理。”
女子说着,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姿容甚美,哪怕是做鬼脸,也娇俏迷人。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子,竟会在白天化身古板的礼教嬷嬷,无情地摧残着年轻女子的精神和肉-体。
“你又在写什么。”
来人从梁上一跃而下,他有一张俊美的脸庞,古铜色的肤色,极具男性魅力。
男人抽走女子写满字的宣纸,无情嘲笑道:
“你写得辛苦,你那些学生可不会领情,她们骂你‘老妖婆’呢。”
他的话里,带着些许不满。
也不知是对“不领情的学生”,还是对多管闲事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她们骂我,你去了人家闺房?”女子嬉笑,她随手整理好桌上凌乱的手稿,支颚等待男人回答,颇有几分瞧好戏的意思。
男人没说话,他不说话时,嘴角上翘显得冷漠又无情。
片刻,他又笑了,这笑容宛如春风拂面,温柔又和煦。
女子曼声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你这人最是怜香惜玉,怎会不知世道待女子总是分外苛刻——”
女人尾音带着两分感叹,三分缠绵。
男人放下手稿,轻声叹息:“你啊你,明明在说自己,却总拿着天下女子扯大旗。”
“哎呀呀,竟让你发现了……”
女子笑了,她扯过男人的胳膊,两指夹住一块肉,又快又狠地拧起来。
“嘶——疼——”男人痛得龇牙咧嘴,动作十分夸张。
明知对方演技浮夸,疼大概也是假的,女子还是松开了手。
她并未说错。
这世道对女人就是苛刻无情。
就像现在,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成了情人。这男人就是风流潇洒,他要再做几件好事,便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关于他与女人的种种过往,只是传奇人生中一段“香艳韵事”。
这故事里的女子可就惨了,她会成为别人口中“人尽可夫的坏女人”,世人骂她不守贞洁、浪荡无耻。
无论她有多少本事,做过多少好事,别人只会抓着她的男女情-事,攻击她不贞不洁,守不住身子。
好像女人有身体上的需求,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情,一个好女人,本应无欲无求。
男人心知女子心中不忿,无奈说道:
“旁人待女子如何,与我有何等干系,我又不是那些人,你不要总把这气儿撒我头上,你这人不讲理的很,白天被学生欺负了,晚上就来欺负我……”
女子乐了,“这不是你自找的么?”
男人似无言以对,他摸了摸鼻子,一声长叹,“这确实是我自找的,所以沐泱泱,沐大小姐,你要不要可怜可怜我,放过我这个无辜的可怜男人。”
沐泱泱忍俊不禁,“普天之下谁会觉得盗帅可怜?我的楚留香,楚少爷,你想让天下女人对我口诛笔伐么?”
两人玩闹了一阵。
男人顺势从后面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耳鬓厮磨,呢喃细语,烛光下,二人剪影越来越近,渐渐融为一体……
-
次日,天色未亮。
楚留香俯身,多情的唇瓣拂过女子沉睡的眼眸,一声轻叹后,转瞬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
卯时三刻,沐泱泱慢慢睁开眼睛,疲惫让她一夜好眠。
她睡觉很轻,深夜的风拍一下窗子,都会将她惊醒。
为此,她总是将自己折腾的很累,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事情做。
“床笫之私”是项好运动。
至少每次男人来了,她都能睡个好觉。
沐泱泱没什么表情地穿衣起床。
她一天,大部分时间是没什么表情的。
一个严苛古板的训导嬷嬷,总比一个年轻娇媚的女人让人放心,借助化妆技法,她不仅可以让自己苍老十岁,还能改变气质。
穿戴整齐后,沐泱泱独自前往隔壁浴房。
沐泱泱极少在房间里洗澡,她不喜欢沐浴后地板上的水渍,也不喜欢在自己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下人。
近乎孤僻的生活习惯,有效隔绝了外界的窥伺,也保护了她和楚留香这段秘密关系。
谁能想到呢,江湖上“花名在外”的盗帅楚留香,居然和一个古板严苛的礼法姑姑有男女私情。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浴房外的婢女,毫不意外在这个时间见到沐泱泱。
沐泱泱作息稳定,又不喜旁人贴身伺候。
她睡觉时,屋子周围不准留人,也不许下人们守夜。
因为沐泱泱起床必沐浴的习惯,下人们清晨都在浴房外等候主人差遣。
见到沐泱泱,一众婢女欠身行礼:
“给姑娘请安。”
为首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褐色上袄搭配深色袄裙,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却很少,仅从皮肤紧致程度看,她至多四十左右。
事实上,妇人已是耳顺之年,除了花白的头发,泄露她年龄的,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
她神情肃穆,目光扫过女子散开的头发,略带微辞,欠身,“姑娘。”
沐泱泱并不在意妇人的打量,她目光坦荡,面容平静,竟有几分威仪在里面,“姑姑,进去吧。”
“是,姑娘。”
妇人垂首,跟在沐泱泱身后进入浴房。
-
永福多温泉。
沐家在福州另有别院,福州热闹非凡,是闽南最富饶的地方之一。
沐泱泱却闲置了福州城的豪华别院,执意搬到永福县郊外的温泉山庄。
和福州别院相比,温泉庄园占地面积不大,却舒适养人,山庄依山傍水,云雾环绕,室内外皆有天然温泉水,大大小小的温泉错落有致,与建筑造景相得益彰,宛若人间仙境。
舒适的水温让沐泱泱昏昏欲睡。
她也只有在沐浴时,才有片刻安稳。
老妇人打水为沐泱泱冲洗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看着好看,其实不好打理。
沐泱泱时常笑侃自己是“头发怪”,头发披散下来弯腰可扫地。
“他昨晚来了?”
妇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沐泱泱轻笑,并没有隐瞒的意思。
妇人不赞同地摇摇头:
“无论他是谁,总归是太冒险了,倒不如找一些家世清白的读书人,江湖人打打杀杀,实在不是良配。”
对方的身份,沐泱泱瞒得死死的,妇人并不知男人是谁,只能猜出对方是个江湖人,依照沐泱泱的心性,男人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江湖上有名的青年才俊,也就那么一小撮,沐泱泱不说,妇人也懒得猜。
妇人就是觉得,江湖人浪荡不羁,居无定所;读书人家世清白,好掌控。
都是“圈男人”,后者当然优于前者。
沐泱泱“噗”一声笑出来:“读书人向往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将读书人圈起来,姑姑也真敢想,我这样的身份,哪个读书人敢要?”
“姑娘又如何了,姑娘可是——”妇人还未说完,倏然闭口不言。
因为,浴房的长廊外,突然传来凌乱地脚步声,一个手持信封的年轻婢女,急匆匆进入浴房。
女子睁开眼睛,她的规矩下人们清楚,若非大事,他们绝不敢在她沐浴时闯进来。
沐泱泱:“何事?”
“姑娘,南直来的加急密报。”婢子双手捧信,她呼吸急促,吐字却分外清晰。
妇人适时递来干燥的帕子,沐泱泱擦干手后,撕开被蜜蜡封口的信封,抽出信件,一目十行。
片刻,她合上信件,“姑姑——”
妇人适时递来一盏烛灯,女子捏着信封的一角,放在烛火上。
火焰吞噬着信封上“惟贞亲启”四字,一点一点将它们焚烧殆尽,化为黑烟和灰烬,落在浴池外的石板上。
沐泱泱望着地上余烬的星火,从水中缓缓站起,美丽的胴-体,比羊脂白玉还要细腻光洁。
年轻的婢女脸颊微红,心跳如鼓,不敢直视面前的玉人。
沐泱泱见状,发出一声轻笑,婢子更害羞了。
沐泱泱声音缠绵,笑容嫣润:“吩咐下去,今日闭门谢客,更衣,我要出门。”
-
当天夜晚,男人扑了个空。
望着空无一人的闺房,楚留香竟觉得屋里有几分凄冷。
——居然连张字条都没有……
楚留香摸摸鼻子,悻悻然准备离开房间。
就在这时,书桌手稿上方,一张巴掌大小的绢布吸引了楚留香的注意。
那是一幅颇有意思的丝绣小画,上面绣着一个三头身的矮胖小人,画中小人踏月而来,怀里抱着一壶酒,壶上还刺着“杜康”二字。
虽比例不对,但熟人一眼便知,这矮矮胖胖的小人是谁。
楚留香哭笑不得,心中郁结消失殆尽。
他将小画收好,悄无声息离开房间。
虽然房间的主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他知道,对方短期内是不可能回来了。
当天晚上,男人骑着骏马,离开永福县。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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