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进入夏季后,闽南的天气比当今天子的想法还要不可捉摸。

    一阵子焦金流石,热得像个蒸笼,人都烤化了,一阵子雷电轰鸣,大雨倾盆似急箭。

    前几日刮了台风,狂风卷起了大树,暴雨吹倒了花架和秋千。

    温泉山庄的花圃也是惨兮兮的,没有一朵逃过了暴风雨。

    沐泱泱睡觉很轻,平日树叶的沙沙声都能将她惊醒,更别提这狂风暴雨的天气。

    刮了几日的大风,睁了几宿的眼睛。

    望着满园狼藉,眼圈熬红了的沐泱泱发了脾气,她对着婢子手上那摞拜帖,不耐烦地说道:“让他们走,谁也不见,我要睡觉,我要休息!”

    婢子望着姑娘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淡淡的青紫,心疼姑娘昨晚又熬了一夜。

    她收起手上的拜帖,连忙应道:“姑娘,我这就让他们走。”

    不等婢子离开。

    “慢——”

    一个身着褐色上袄的妇人立在门外。

    见到妇人后,婢子欠身,“大姑姑。”

    被称为“大姑姑”的妇人看到婢子手里的拜帖,“我看看。”

    见姑娘没反对,婢子呈上拜帖。

    妇人一一翻看后,抽出其中一份,“其它的都拿下去,这张留着。”

    婢子眼角的余光看清落款,知道待会应向访客如何交代后,欠身退下。

    沐泱泱看到老妇人手中拜帖,有些孩子气地说道:“姑姑,我真的很困,我谁也不想见,任何人。”

    沐泱泱强调。

    老妇人笑容不变,“姑娘,其他人你不见也就罢了,但这个人,你不得不见。”

    她的神态慈祥,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辩驳。

    “谁?”

    老妇人呈上拜帖,让沐泱泱看清落款上的姓名,“是福州知府夫人。”

    沐泱泱没说话,老妇人叹气,她将拜帖放到沐泱泱手里,“我刚刚在门外,看到福州知府赵家的大夫人、刘管家和知府夫人的奶嬷嬷。”

    她伸手帮沐泱泱按摩头部穴位,沐泱泱舒服的闭上眼睛,脾气也缓和了不少,“他们来干什么?”

    老妇人柔声说道:

    “姑娘两个月前出门自是不知,福州知府家的赵二小姐婚期临近,知府夫人派人过来请了您两次,前两次您不在庄内,倒也没什么,但这次不同,知府夫人明摆是打听清楚了,确定您在府上才再度登门,怕您拒绝还请了福州知府家的大夫人出面,您若不拿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怕是没那么容易打发他们。”

    福州知府姓赵,是闽南一带的名人,他本是泉州人,幼年丧母,继母不慈,是寡嫂“讨饭”将福州知府拉扯大的。

    来温泉山庄拜访的这位“大夫人”,便是故事里这位寡嫂。

    虽说“长嫂如母”,但寡嫂乞讨供小叔子读书着实罕见,如此一来,这位大夫人的分量比知府夫人亲自登门还重三分。

    沐泱泱睁开眼睛,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这位赵二小姐什么路数,竟让知府夫人拿出三顾茅庐的架势,非要我出面不可?”

    老妇人知道自己说动了沐泱泱,此时倒也不急着催促沐泱泱见客,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与沐泱泱听,“这位赵二小姐略通武艺,她要嫁的那家人,姑娘比我还熟悉呢,吏部左侍郎焦家的小公子,这位小公子不过弱冠之年,已有功名在身,是位举人老爷呢。”

    沐泱泱诧异地抬头:

    “你确定是焦家?我怎么记得焦侍郎不喜欢南方人呢,他居然愿意和赵知府结亲,赵知府是泉州人吧,这可真是南的不能再南了。”

    老妇人笑了,“官老爷们的想法,谁又知道呢。”

    “既然有这样一层身份在,姑姑应该早说的。”沐泱泱放下拜帖,对老妇人说,“把人请进来好生招待,姑姑帮我更衣梳妆,我这就过去。”

    老妇人轻笑,“早就请进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呢,姑娘放心,很快就好。”

    不过多时,将自己易容成严厉妇人的沐泱泱,在大姑姑的跟随下现身会客的堂屋,见到了福州知府家,贤名远扬的大夫人。

    永福县属于福州管辖范围,两地距离并不算远,无需赶时间,两日便可到达。

    沐泱泱本以为,她会见到一个或精神抖擞、或精明能干、或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没想到她见到的大夫人,是一个面容憔悴、双目充血,风烛残年的老人。

    不仅是大夫人,随大夫人一同来的刘管家和知府夫人的奶嬷嬷,也是一脸病容,看起来十分不健康的样子。

    这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不像是登门拜访,倒像是集体碰瓷。

    沐泱泱见状,连忙令婢子请大夫过来为三人诊脉。

    一番询问后,沐泱泱方知,为了早日完成弟媳的委托,大夫人将原本两天半的路程,缩至一天,冒着风雨,彻夜赶路到的永福县。

    见到沐泱泱后,大夫人又是恳求,又是拜谢,恨不得立刻将沐泱泱绑上马车带回福州。

    沐泱泱心里顿觉不舒服。

    她能看到出来,赵知府家的大夫人不是坏人。

    一个心肠很坏的人,是不可能沿街乞讨乞讨,供小叔子读书的。

    但大夫人这般行事,让沐泱泱有种自己被道德绑架的感觉。

    沐泱泱在宫中十几载,从普通女史一路晋升,靠得是脑子。

    赵家大夫人一生无子,对她来说,小叔子和儿子没什么区别,可小叔子毕竟是小叔子,纵然是她拉扯大的,和亲生儿子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纵然赵知府现在给大夫人养老,大夫人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否则也不会为了完成弟媳交代的任务,不顾自己的身体健康,彻夜赶路。

    大夫人的急迫在情理之中,沐泱泱不过和大夫人聊了一会儿,便摸清了大夫人的个性,与大夫人朝夕相处几十年的赵知府夫人如何不知?

    知府夫人明知道年迈的长嫂,会为了自己一个恳求豁出命去,还让她亲自上门邀请沐姑姑到福州做客。

    这份算计,着实令人不爽。

    沐泱泱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面对老态龙钟的大夫人,却无法宣泄。

    想了想,她对大夫人说道:

    “老夫人,这件事老身应下了,您且在我府上住上一晚,待明日一早用过早饭,我们再舒舒服服地离开。”

    大夫人听到沐姑姑不愿意立刻跟她走,不禁有点着急。

    “那可不行——”她话还未说完,知府夫人的奶嬷嬷立马截话道,“那多谢姑姑的美意了,正好我们家大夫人也累了,有劳姑姑为我家大夫人安排房间。”

    大夫人瞪着眼,瞧奶嬷嬷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叛徒。

    奶嬷嬷和刘管家兀自苦笑。

    说来他们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昨日狂风暴雨的,大夫人在马车里尚不舒坦,更何况他们这些马车外淋雨的下人。

    若是现在赶路回去,去得怕不是福州,而是地府的黄泉路了。

    ……

    次日清晨,沐泱泱乘坐知府家的马车,前往福州的。

    身穿褐色上袄的大姑姑,一直目送马车驶出自己视线,方转身交代门房:

    “客人拿着拜帖上门,告诉他们福州知府赵大人家的二小姐婚期在即,知府夫人请姑娘去府上小住,免得客人徒劳奔波。”

    门房听后,笑嘻嘻地躬身说道:

    “大姑姑放心好了,这些小的们有经验,绝不会耽误姑娘的大事,焦家迎亲的日子又不是什么秘密,有心的稍稍打听就能算出咱姑娘的归期,至于那些傻子,咱山庄不和傻子打交道。”

    大姑姑忍俊不禁,“如此就好。”

    -

    和沐泱泱见过的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相比,闽南贤名远扬的赵家大夫人,朴实的就像村口的老大娘。

    马车上,昨日还因沐泱泱“耽误时间”愤愤不平的大夫人,今早却一改先前“横眉冷对”的态度,和风细雨地与沐泱泱说话。

    不为别的,就为沐姑姑昨日的留宿。

    大夫人早年因生活窘迫,在泉州城沿街乞讨患上腿疾,一到阴天下雨膝盖疼痛难忍。

    奶嬷嬷和刘管家觉得大夫人一意孤行,不懂得体恤下人,殊不知大夫人在马车里并不舒坦。

    她膝盖疼得不得了,还是要强撑着一股气赶到永福请人。

    昨晚沐泱泱请人住下,不仅仅是请客人在府上睡一晚,她先令府上大夫为客人们开药,后让山庄内擅长推拿的婢女为大夫人按腿。

    大夫人在温泉山庄泡了一个舒服的药澡,又被婢子按了许久的腿,竟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后只觉一夜好眠,全身舒坦的不得了。

    大夫人虽然固执,却也知道好坏。

    她觉得自己昨日不识好歹,错怪了人家好心的沐姑姑,便主动找沐泱泱道歉——

    “多谢沐姑姑招待,是老妇浅薄无知,不识姑姑好心。”

    大夫人活到这岁数,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心里门清,沐姑姑和她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婆子,纵是知府老爷家的大嫂,可知府老爷的大哥都不在了,她这个大嫂又算个什么呢,沐姑姑这般用心待她,只能是沐姑姑人好。

    认定沐泱泱是个好人后,大夫人便一心和沐泱泱交好,对府内女眷情况更是知无不言。

    沐泱泱因此提前知晓赵二小姐,未来半个月自己要朝夕相对的姑娘,是个什么性情。

    ……

    两日后,沐泱泱一行人回到福州城。

    刘管家甚懂规矩,他先将姑姑送回福州沐宅,约定下次拜访的时间后,再驱赶马车返回福州知府的官邸。

    得知沐姑姑近日归家,福州沐宅的下人盘算着时间,每天守着大门,等候主人的到来。

    福州沐家的下人心中委屈,明明这里才是天家御赐府邸,可因主家更喜欢隔壁县的温泉山庄,福州沐宅便从主宅沦为了别院。

    他们这些沐家“正统”的下人,也因主家的喜好,沦为无人问津的“野花”。

    看到沐泱泱后,沐宅的下人喜极而涕,他们由管家带领,列成两队,齐刷刷的欠身行礼:

    “恭迎姑娘回府。”

    态度相当诚恳卑微了。

    沐泱泱心情复杂。

    她从未想过,竟有这样一拨人,一复一日守在一个地方,等着她未知的归来。

    哪怕知道,对方的期待或许并不单纯。

    但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挺好的。

    “沐总管,这段日子,您辛苦了。”沐泱泱望着激动不已管家,凝声说道。

    老管家原本只是激动,听到沐泱泱的话,倏然红了眼眶。

    “不,不辛苦的,这是老仆应该做的。”管家哽咽地说。

    沐泱泱沉思片刻:“我记得您有一个孙子,他今年应该……五岁,五岁不小了,请先生开蒙了吗?”

    老管家心潮澎湃,没想到主子不仅记得他有个孙子,连年龄也说得分毫不差,他激动的全身颤抖:“还,还未,还未请先生,老仆回去,回去就让家里请夫子。”

    主子心里是记挂他的!他的忠心耿耿主子都知道!

    老仆陷入狂喜中。

    “束脩走公账吧,让他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给家里争个诰命。”

    沐泱泱说完,管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谢姑娘大恩!”

    沐泱泱扶起福州别院的老管家,“沐总管不必如此,我赶了一天的路,房间收拾了?我想回房休息。”

    “收拾了收拾了,房间每天都打扫,知道姑娘回来,屋子又重新清扫了一遍,都换了新的。”因为过于激动,管家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

    沐泱泱的目光扫过对方光洁的下巴,颔首一笑,“走吧,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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