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宅,正厅。
沐泱泱端坐于“林下风气”匾之下。
她在等待赵二小姐的双亲、福州知府夫妇的大驾光临。
赵二小姐来时气焰嚣张,现在倒是安静了不少。
——她骂累了,没人给她倒水。
“哑了,怎么不接着骂啊,我倒是想看看,除了‘老妖婆’和‘丑八怪’,你还能骂出什么?”
沐泱泱笑吟吟望着双目喷火的小姑娘,小姑娘被捆在椅子上,用得是宫中的手法,看似松松垮垮,实则五花大绑,最重要的大拇指都被捆起来,跑都跑不掉。
赵二小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你讨厌!”
跟撒娇似得。
“嗯,我讨厌,还有呢?”
沐泱泱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轻声问道。
赵二小姐咬着下唇,将头撇到一边,眼睛红红的,拒绝说话。
沐泱泱想,大概赵二小姐的成长过程中,从未受到过如此挫折。
唔,对于某些熊孩子来说,挫折教育还是很重要的。
那赵二小姐人生缺失的重要一课,就从沐姑姑这里开始的。
“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是想教你,你要能说动你母亲,不让我教你,我不仅可以保证立刻滚出福州城,我还可以保证,在你爹任职期间,永不踏入福州,如何?只要你能做到,你就是福州城女眷心里的大英雄,所有人都会对你改观,觉得你很厉害。”
沐泱泱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和赵二小姐说话。
赵二小姐动了动,“你说真的?只要我能说动我娘,你就再也不来福州城了?”
沐泱泱纠正道:“是‘在你父亲任职期间’。”
“有什么区别?”赵二小姐不服气地反驳,在她心里,父亲是永远不可能离开福州的。
沐泱泱挑眉,看来赵二小姐不知道,自己父亲在福建待烦了,一心想要往京城爬的事。
她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不信我可以立据为证,对外就说我无能,没本事教你,羞愧难当,不敢踏入福州城。”
赵二小姐考虑了好大一会儿,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大声驳斥:“你这样说根本不会有人信,他们只会说我仗势欺人,恐吓你!”
“你既知道这些,为何还敢半夜来我家大闹?莫非你觉得我住在福州,不好意思和你父亲翻脸?不敢动你?”
小姑娘瞪着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沐泱泱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这年头,这样傻的姑娘可不多见,应该重点保护起来。
毕竟是濒危物种。
沐泱泱微微一笑,曼声说道:“我不知道谁给你出得这个主意,但我知道,给你出这个主意的人,绝对不安好心,你娘大概给你说过我的来历,我是宫里出来的,曾在宫中任职女官。”
“女官有六局,六局下设二十四司,自太宗皇帝起,六局势弱,唯有掌符契、图籍、瑞宝的司宝从未变更,老身离宫前,宫中人称‘沐司宝’。”
小姑娘听后,不耐烦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就是个六品女官吗,你就算不离宫,见了我父亲也是要行礼的。”
沐泱泱听后,凉凉地说道:
“哦,那你可否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过五品,你父亲能让他行礼吗?”
赵二小姐瞬间哑火,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利可比当朝首辅,本朝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称“立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朝文武都要依附他才有好日子过。
“那怎么一样?”赵二小姐心中后悔不已,却还是咬牙顶嘴。
“他刘太监在我面前,尚还全礼,你一个知府家的小姐,半夜三更来我家大闹,就不怕将我吓出个三长两短,让你父亲被人弹劾吗?”
“你不是没事儿吗?老扯我爹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赵二小姐愈发不耐。
沐泱泱放下茶盏,倏然变了语气,厉声喝道:
“那是你运气好,若我真的死了,你爹,你娘,你已经出嫁的大姐,还有你年幼的弟弟妹妹,都会遇到麻烦,或许我的分量不足让你赵家血债血偿,但你绝对是要给我赔命的!”
她起身,一步步走向赵二小姐:
“你若不信,看看你头上的横匾。”
沐泱泱易容后的这张脸,严苛又古板,板脸的时候,尤其可怕。
被沐泱泱吓唬了一通。
赵二小姐终于害怕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我没想到这么多,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我没想杀人,呜呜呜,我错了,对不起,呜呜呜——”
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连一根擦泪的手指都没有。
眼泪鼻涕直接糊在脸上,看起来好笑又可怜。
沐泱泱手拿帕子,一点点帮小姑娘拭干脸上的泪水。
“好孩子,别哭了,以后不要这般冲动了,你要是一个人,作上天也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你不是,以后做事多想想疼爱你的爹娘吧。”
……
一刻钟后。
赵知府和知府夫人心急火燎赶到沐宅,看到正厅里完好无损的女儿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赵大人来得很快啊。”
说话的女人严肃老相,神色淡漠,目光透着三分审视、七分压迫,明明只是一个五官平平的训礼嬷嬷,周身威严竟令人不敢直视。
赵知府脸色惨白,外面那些百姓不知沐姑姑背后的倚仗,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如何不知?
与内监交好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赵知府当即躬身作揖,声音微颤地说道:“多谢沐姑姑高抬贵手,放过小女。”
知府夫人抱着女儿,心中一阵后怕,想到差一点就失去女儿,禁不住潸然泪下:
“沐姑姑,小女无状冒犯了姑姑,还望沐姑姑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女计较。”
沐泱泱眼神冷淡,“知府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当真是感天动地,请夫人放心,我并未打算追究此事,小姑娘年轻轻轻梦游杀人不算大事,更何况,她不是没得逞么,只是不知道焦大学士知不知赵二小姐是这么一个曹操性格。”
知府夫人摇摇欲坠,赵二小姐听到沐泱泱这般嘲讽自己,忍不住辩驳:“我才没有……”
“住口!”知府夫人厉声喝止女儿。
赵知府亦是脸色惨白,他嗫嚅着嘴唇,高举右手似要掌掴女儿,却又颓然放下。
赵二小姐望着为难颓丧的父亲,眼神倔强又懵懂。
她不能相信,父亲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想要伸手打自己:“我给她道歉了,你居然还要打我,不信你问她,我是不是道过谦了,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想打我……”
赵二小姐说着说着,嚎啕大哭。
得!
这倒显着自己是个坏人了。
看这赵大人和其夫人的表现,倒像是沐泱泱摁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惩罚赵二小姐。
沐泱泱暗暗摇头,语气却愈发和煦:
“看在赵知府一心为国的份上,我不会追究此事,不过我久不在福州居住,宅子里鱼龙混杂,今夜的事若是传出去对赵二小姐名声有碍,以防万一,近期我会约束府上下人,不让他们出门,待赵二小姐出嫁,风头过去了,我再找个理由将他们发卖,届时如何处理,夫人决定吧。”
沐泱泱说完,目光盯着知府夫妇。
她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让她不追究这件事可以,我府上这些人,劳烦赵大人处理了吧。
赵大人和夫人苦笑,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这位沐姑姑以女儿为借口,要借知府之手,光明正大拔掉府上钉子。
让人闭嘴的方式有很多,但一劳永逸的只有那么一种。
他们不仅不能回绝,还得感激涕零的答应。
毕竟祸事是自己女儿惹下的,做父母的只能兜着,为女儿扫尾。
知府夫人做感激涕零状,“多谢沐姑姑想得这般周全,妾身这就将小女带走,明日再来叨扰姑姑。”
“娘!”
赵二小姐一脸震惊。
娘你疯了吗?!都这样了你竟然还想让这个女人教我?!
沐泱泱也是一脸诧异。
她以为闹到这一步,知府夫人会改主意的。
福州的女先生那么多,没到非我不可的程度吧。
这夫妇俩,若真想好好教导孩子,何必等到闺女快要出嫁,才心急火燎的找先生。
就在沐泱泱兀自抱怨时,知府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木盒,不由分说塞到沐泱泱手里,她急急说道:“沐姑娘,再劳烦您多费心,今日之事,是妾身对不住您,这丫头已经让妾身惯坏了,今夜之后,您就是她的先生,无论您对她做什么说什么,我们夫妇都绝无二话。”
赵大人非让沐泱泱收下这个学生,为此甚至不惜下跪。
至于赵二小姐……她的想法不重要。
沐泱泱思考片刻,她收下银票,给赵二小姐松绑,和和气气将两口子送至大门,让他们带走了糟心的赵二小姐。
沐管家将知府夫妇送上车,回来看到自家主子坐在正厅一张一张数银票,目露诧异:
“主子,这是……赵大人给的?”
沐泱泱点头,凉凉地说:“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赵二小姐多来几次,我后半辈子养老钱都够了。”
沐管家忍不住皱眉,“这赵大人和夫人也太不讲究了,赵二小姐半夜携带凶器来咱们府上大闹,他们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要不然怎么办呢,当着我的面将孩子教训一顿?”沐泱泱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要教训早教训了,将女儿养成那个样子,指望我十天半个月就能将人扳过来,可能吗?自己脑子不清醒,只靠别人有什么用?赵二小姐这样的性子,赵大人竟然敢让她和焦家结亲,可见“糊涂”,是他们赵家一脉相承。”
沐管家笑了,“主子说得对,老仆以前看赵大人是个好的,经此一事,也觉得这赵大人是个顶顶的糊涂人。”
沐泱泱将一部分银票堆到沐管家面前,“拿去,不顺眼的墙头草赶快拔掉,免得看着膈应,我和知府夫人说好了,人由她来处理,免得脏了你的手。”
沐管家眼神狂喜,嘴上还在推脱,“主子,这,这也太多了,这……”
沐泱泱笑喷:“居然给我来这套?!要不要?不要我就自己留着了!”
“要要要!”
老总管笑得宛如绽放的菊花,他飞快收起桌上银票,附赠一个讨好地笑容。
动作利索地简直不像一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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