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寂静的堂屋,仿佛沐泱泱的一场自言自语。
顶着“沐姑姑”蜡黄脸的沐泱泱,倏然转身,掌心向上,指尖冲着屋顶的房梁飞快弹出。
“砰——”
宽大的房梁上,窜出一人,身材高大,轻功却如惊鸿游龙般张弛有度、优雅从容。
他一个旋身,稳稳落在地面。
沐泱泱脸上的冷意瞬间凝滞,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目含笑意地男人,嘴角的弧度不自觉上扬:“你没走?!”
那人郎朗一笑,宛若贵公子一般,优雅中透着说不出的肆意风流:“沐姑姑好大的威风,在下要是走了,岂不是要错过一场精妙的好戏。”
“扑哧——”
沐泱泱撑不住笑了,“楚少爷行行好,别埋汰我了,我脸都挂不住了。”
被楚留香看到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尖酸刻薄奚落人,真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楚留香莞尔,他知道再戳下去,沐泱泱便要恼羞成怒了,索性换了一个安全点的话题,“你平日接触到的官太太,都是那样子的吗?”
“唯她一人而已。”
沐泱泱柔声解释道,“大部分官太太还是相当和善的,她们自持身份,说话斯斯文文,行事也稳稳妥妥,就是刚才你见到的赵夫人,平日也不是这个样子,她是个糊涂人,总做一些糊涂事,但运道却很好。”
楚留香摸摸鼻子,略显同情地说道,“难为你了。”
就是他这般的好脾气,被人那般胡搅蛮缠地攀扯着,也是想打人的。
沐泱泱只是言辞上犀利了一些,在他看来,已经是好性了。
或许只有圣人才能从容面对那位赵夫人。
沐泱泱只是立在原地,温温柔柔地笑。
“你要留下来用早饭么?”沐泱泱问。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我本来已经出城了,路上听到那位官太太在谈论你,担心你这边出状况,又返了回来……”楚留香倏然收了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解释得太多了。
他抬头,入目是沐泱泱明朗清澈的双眸。
楚留香竟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低头,又摸了摸鼻子。
“也好,这沿途有很多酒舍食肆,我便不留你了,你……万事小心。”
沐泱泱温和说道。
“我懂得。”楚留香定定地望着沐泱泱。
沐泱泱避开楚留香灼热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假面下的真容一定很害羞。
“你从后面走吧,我送你。”沐泱泱曼声说道。
楚留香沉默地跟在沐泱泱身后。
其实整个温泉山庄,他都无比熟悉,并不需要沐泱泱特意带路。
但那又如何呢。
他明白,她也明白。
“我走了。”楚留香说道。
“嗯。”
沐泱泱望着楚留香,她并没有太多送别楚留香的记忆。
他总是踏月而来,悄然而去。
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天亮后,抽离彼此的世界,进入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就在沐泱泱沉默之时。
“泱泱。”楚留香突然开口。
却见身侧的楚留香目光灼亮地看着她,他说:
“冬至那天,我要从正门进来,你不反对吧?”
沐泱泱倏然抬头。
她喉咙像是塞了一颗大大的糖,堵着她的嗓子,却甜得不可思议。
她定定望着他,忽而展颜,一句一句说道:
“我定在温泉山庄清宫除道,以待香帅大驾。”
楚留香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微凉的唇印上沐泱泱的前额:
“泱泱,冬至见。”他低喃着,带着浅浅的缱绻。
沐泱泱瞭望窗外,怔怔望着楚留香施展轻功越过屋檐,越飞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走了。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郁金香气。
-
次日,沐泱泱站在摘星阁,眺望远处延绵的群山。
薄雾将青山笼罩。
清晨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永福独有的温泉云雾的味道。
“姑娘。”
身穿褐色上袄,神色肃穆的大姑姑,抱着一件天青色的斗篷,一脸不赞同地出现在沐泱泱的视线中。
“你该穿件衣服再上来的。”大姑姑嗔责地望着沐泱泱,不由分说给她系上斗篷。
沐泱泱乖乖站着,任由妇人摆弄,大姑姑边为沐泱泱整理衣服,边说道:
“阿四今早送来了一批货,里面居然有两匹乌泥泾产的番布,颜色好看,花色别致,我便自作主张给姑娘留下了,下午让黄婆子过来给您裁两套新衣,这料子难得,多余的边角料,赏给红缨几个小丫头玩吧。”
“除了那两匹番布,还有别的么?”沐泱泱问道。
“这批货都是松江府的,我看有不少飞花布和绫纱。”
“再给我做件绫纱吧。”沐泱泱笑着说道,“我看姑姑衣服也旧了,姑姑也做两身。”
大姑姑嗔怪地望着沐泱泱,“胡说,明明两个月前,才裁过新衣。”
“那就再做两身,姑姑天天穿得灰扑扑,好像就一身衣服似得。”沐泱泱笑嘻嘻地说道,“把这批货里的布匹都留下来分了,福建夏天热得很,让他们勤换衣服多洗澡。”
大姑姑目光锐敏地盯着沐泱泱,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两日,姑娘心情倒不错,昨个给府里放了半天假,今日又张罗着给大家做衣裳。”
沐泱泱不说话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有那么明显么?”
“姑娘说呢?”大姑姑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姑姑都看出来了,还让我说什么呢?”
沐泱泱理直气壮地说道。
“老身可不想看出来。”大姑姑没好气地怼道,“都说江湖人敢作敢为,这般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也就骗骗你这般没见识的丫头片子,哼。”
“姑娘,那次是不是遇到他了?”大姑姑一双眼睛洞明世事,看得沐泱泱浑身都不自在了。
她装傻:“姑姑在说哪一次啊?”
大姑姑冷笑三声,“姑娘不要给老身来这一套,老身有眼睛,姑娘每次出门回来都是一脸疲惫,恨不得扎进水里泡上三天,唯有那次长乐归来,高高兴兴,还有闲情逸致兴致照镜子,要不是遇上他了,姑娘能那般开心?”
沐泱泱无奈:“姑姑,都说‘看破不说破’,您老人家在宫里一辈子了,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身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让老身知道那人是谁,非抽他一顿不可!”大姑姑气呼呼地说道。
听到这里,沐泱泱禁不住笑了,她眉眼弯弯,言笑晏晏:“姑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他说,冬至那日,他会来山庄拜访,到时候姑姑可以亲自抽他,我给姑姑递鞭子。”
大姑姑目露惊喜,“真的?他终于肯露面了?他要来咱家下聘?”
“又来了。”沐泱泱翻了一个白眼,“姑姑,您就算催婚也要看时机吧,你家姑娘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刀呢,咱这日子才是刀头舐血,何苦害人。”
沐泱泱说完,将手伸出摘星阁,感受风的温度,“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何时到头呢。”
大姑姑沉默片刻,低哑道:“姑娘说的是,不过总有到头的一日,宪庙时,贵妃身边汪提督何等风光,谁又能想到后来呢……”
-
这日。
天色未亮,永福知县为温泉山庄带来两位特殊的客人。
这二人风尘仆仆,衣衫褴褛,若不是眉宇之间的清正之气,看起来不比福州府的乞丐体面多少。
三人入座后,沐泱泱亲自为客人奉茶,看向永福知县,等待对方解释。
年轻的永福知县面皮涨得通红:
“姑姑,贸然登门着实是对不住了,但这件事只得您帮忙了……”
沐泱泱笑了:“大人哪的话,若不是大人,妾身哪里能在永福县待得如此舒服。”
永福知县听到沐泱泱答得爽快,勉强笑了笑,但神情并不见太多轻松,“当年若非姑姑挺身而出,下官早就是个死人了,姑姑大恩,没齿难忘。”
永福知县是闽南为数不多见过沐泱泱真容的人。
六年前,他任翰林院编修,进宫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讲读,今上那时还小,性子很是顽劣,永福知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打了今上手板。
今上暴怒,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责令内侍将他拖出东宫打三十棍,并命人“重重打”。
宫中打板子也是有讲究的,贵人说拖出去打,没说怎么打,就说明贵人不准备追究你的责任,意思意思就行了,但“重重打”不同,代表贵人要出气。三十棍狠砸下去,足以要一个文弱书生的命!
当时,恰逢沐姑姑奉张后之令给今上送吃食,也不知沐姑姑对今上说了些什么,赶在内侍动手前,今上收回了成命,只罚这个不长眼的小翰林写一篇长长的“悔过书”,年轻的翰林“鬼门关”转悠一圈后,捡回了一条命。
这份恩情,永福知县一直记在心里,发现沐姑姑离宫后搬到了自己管辖的永福县,他便用自己的方式,回报着沐姑姑的恩情。
但他今日登门,却不是为报恩而来。
犹豫一番后,永福知县开口说道:
“沐姑姑,今日下官登门,是找姑姑借钱的。”
“大人要多少。”沐泱泱不假思索地回道。
她话音刚落,衣衫褴褛的两个男人,面容激动,其一人开口道:“一千石米,一千石米就够了。”
另一人忙着补充:“要尽快,是有限期的,我们来时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听到“一千石米”和“限期”,沐泱泱心里咯噔一下:“敢问二位先生是……”
“姑姑可是想问他们姓什么?”永福知县苦笑,随后给出答案,“他们姓韩,亦是韩魏公的后人……”
永福知县无奈道:“所以下官才说,这事儿只得劳烦姑姑,自八月中内厂设立,刘太监党羽遍布朝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下官现在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被内行厂的人捉去,全家老小搭在锦衣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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