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幽境中星如看到的最后一眼,是那位黑衣的上神轰隆一声推开眼前巨大石门,踏着一地惨白月光,缓缓来到自己的面前,弯下腰,在指尖触碰到他的一霎那,变作了姬淮舟的模样。
时间在前行,却仿佛是在后退,穿过千里烈烈火海与茫茫雪原,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的伽蓝塔下,那雨还在下,只不过这一回,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殿下。
“殿下……”星如动了动唇,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似有熟悉的歌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他抖抖尾巴后稀疏的几根尾羽,高空中便有星火坠下。
闭上眼睛,这一生,好像就这样结束。
……
从九幽境回来后,星如缩在千桃园中的小房子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来,这些日子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看九幽境中风渊上神变化成殿下的那一幕。
他尝试着从情理从逻辑从各个层面推测出自己产生这般幻觉的原因,最后无奈得出结论,自己当时可能是疯了。
又过了几日,星如被这事闹得实在头疼,无奈之下去了灵犀宫,求助司泉上神。
司泉上神见他过来,特意泡了壶好茶招待他,听他说起此事,笑着说:“你去了九幽境,没有生出心魔,已经很好了。”
九幽境乃是无情海之下又一处至阴之地,常有十恶不赦之人被发落那里,千万年来不知聚集了多少的恶念邪念,再加上九幽境碑前些年生出了灵识,每每有人来都要问上一句,你这一生最后悔之事是什么,那时候最是容易滋生心魔。
星如捧着茶杯,腾腾白气弥漫在眼前,日光穿过白色窗纱随着星如的目光一起落在不远处的棋盘上,他叹了一口气,“心魔倒是没有的,只是我在九幽境中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景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办法放下。”
那景象奇怪到,几乎可以与母猪上树争个一二了。
司泉了然,放下手中紫砂茶壶,对他解释道:“九幽境中时空交叠,你见到的那些奇怪景象或许是发生在过去,亦或许是发生在将来,你现在看着奇怪,或许在另一个时空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星如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司泉上神,那是过去或者是将来?
无论是什么时候,那高高在上的风渊上神变作了他的殿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脑中早已经乱作一团,捧着茶杯的双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水面上生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很多事他其实不愿多想,以为不多想,一切就还是从前的模样,譬如他为什么在天命文书没有看到他,譬如为什么他在九幽境中他查访多日不曾得到关于他的一字半句的消息,又譬如那位上神为什么常常会做一些与殿下一致的动作。
司泉见星如目光发直,小心开口问他:“怎么了你这是?”
“上神曾经与我说过,若天命文书上没有那人的名字,那人多半是魂丧九幽,”他顿了顿,看向司泉,问他,“除此之外呢?”
宫外天河蜿蜒流淌,三两朵雪白的木兰花绽于枝头,在微风中瑟缩,浅绿的纱幕后面有几座假山若隐若现。
“除此之外……”司泉回望他,神色间透着微微的怜悯,他停顿了良久,轻声说道,“是仙人历劫。”
星如僵坐在那里,仿佛是从亘古时代便已经这么坐着了,在多年以后被风化成一块永恒的石碑,日光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片的阴影,灰色的眸子扑闪了两下,他好像是明白了司泉的话,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灵犀宫内烟云翻滚如浪涛,木兰花的香气随风而来,许久许久以后,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星如抬起头,带着浅浅叹息,他笑着说:“是这样啊。”
司泉张了张嘴,也不知自己这时候能说什么。
星如垂着眸子盯着手中的茶杯看了半晌,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悲喜,只是问司泉:“有什么办法能知道上神历劫时那一世的经过?”
司泉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星如,你要做什么?”
星如放下手中杯盏,日光沿着杯壁流连,映出些许淡紫华光,他叹道:“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了,上神。”
司泉看了他一眼,倒也承认星如的这话,他不过是一小小的罗刹鸟,在这九重天上任凭他烧尽了身上仅剩下的这点翎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既帮过他,如今再帮一把倒也不碍事。
况且,他还有一桩心事迟迟放不下,或许眼前这人便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他稍坐直了一些,缓缓道:“若是以凡人心头之血涂抹于天命文书上,可见凡人生前死后之荣衰;若以仙人心头之血涂抹在天命文书上,可观仙人几度之生死。”
姬淮舟早就不在了,他的尸骨都化成一摊齑粉,融入另一个人的血肉之中,至于风渊……他若是能取得了风渊的心头血,那么天界下一任天帝由他来做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似乎到了绝境,可星如静坐在那里想了一阵儿,问道:“若我曾饮过他的血,用我的可以吗?”
司泉点点头:“倒也不妨一试。”
话音完毕,庭前有落花飘然而下。
凌霄宫里,风渊与剑梧商议完九幽境的封印,两人摆了盘棋,棋盘上刚寥寥落了几子,风渊手中捏着黑子,却是迟迟不落,宫内的荼芜香从翡翠熏炉上缓缓散开,浅黄轻纱在暖池上飘摇。
剑梧见他走神,觉得很稀奇,便问道:“怎么了?”
风渊将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篓,站起身来,神色十分淡然,他道:“无事,不过是紫微宫里又进了个小贼,我回去看看。”
风渊走后,剑梧自己一个人把这盘棋给下完了,庭前的辛夷花这几日看得极好,纷乱摇曳的影子映在一侧的宫墙上,他看了半晌,恍然觉得天界的日子好像是越来越无聊了。
长秋宫内,星如站在天命文书前,说是天命文书,却是一面巨大的铜鉴,他第一次来长秋宫由于缺乏经验,在后面的书架上翻了大半日也不曾见到关于天命文书的半个文字,还被风渊上神罚着晒了半日的书。
后经过司泉上神的指点才晓得他其实在刚一迈入长秋宫时映入目中的那一面巨大铜鉴便是传说中的天命文书,由此事星如深刻地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
他抬起手,缓缓拉开胸前衣襟,随即将指甲化作尖锐利器,找到心脏跳动的地方,用力扎下,将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剖开,于是便有温热鲜血从裂口处汩汩而出,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只是平静地用手指沾了血,有条不紊地在天命文书上面画出寥寥几笔的符咒,然后静静等待着,眼前的天命文书上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一团烈火猛地出现在镜中,炽烈火焰仿佛要从镜中扑面而出,火红的岩浆沿着山脉流淌下来,汇入湖中,湖上有一小岛,岛上有一副巨大的棺椁,罗刹鸟算是魔界中的稀有品种,能看到这些不算奇怪,他静静地守在铜鉴前,等着藏在血脉深处里的另一个人出现在这面铜鉴上。
终于……终于……
火焰被寒冰覆盖,一切回到百年之前的那座高高佛塔中,那夜下了很大的雨,塔中一点禅灯如豆,和尚们念着往生咒的声音不止不休。
而九天之上,巍峨宫阙前的琉璃宫灯骤然亮起,冷冽飓风掀起滔滔云浪,缥缈梵音中有金色莲花盛开,风渊上神历劫归来。
铜鉴上画面便停在此处,又在顷刻之间成为一片虚无,星如苍白着一张脸,向后踉跄一步,他举起手似要将眼前的天命文书砸个粉碎,好像只要这样做一切就都不曾发生。
可半晌后,他颓然地将手垂下。
不是早就知道殿下轮回转世后不会记得自己了吗?不是早就提醒过自己永远都不能回到从前了吗?那么他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没有关系吗,星如。
他这样问自己,然后茫然然地抬起头,看着长秋宫上斑斓的穹顶,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
也很奇怪,就在这时候他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上神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到天界不久,在司泉上神那里讨了两杯酒喝,回来后躺在千桃园睡了个天昏地暗,一没留神儿化出了原形,直到有人叫了他一声秃毛鸡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身上翎羽当年为破开伽蓝塔禁制烧去大半,后又受了重刑,差不多掉了个干净,这些年也不怎么争气,就这么稀稀疏疏长成几根,此时被叫一声秃毛鸡并不过分。
叫他秃毛鸡的小仙君梳了个包子头,穿着浅黄色的小裙子,长得可可爱爱,她小跑过来,蹲下身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因为那里太过光秃,而无从下手。
不过,这位小仙君还是很客气地夸了他一句等他日后毛毛长出来一定很可爱。
“微露,该走了。”
远处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低沉,好像幼年时候,他敲过的巨大编钟。
话音落下后,四周寂然,带着一种冬雪落下的寥落。
他不由得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小仙君的身后站着一位个子高高的大仙君,他身穿一袭玄色长袍,上面绣着三两只振翅欲飞的白鹤,配合着两团卷云纹,很有韵味,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在脑后,斜斜地插了一根玉簪,神情倒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这位仙君长得是不错,园子里桃花灼灼,清风徐徐而过,吹落了些许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抬起手,轻轻拂去。
他怔了一下,那时就觉着这位大仙君有几分眼熟,歪着脑袋,盯着他猛瞧了一会儿,却是想不起来。
还心道是那些年在无情海营养跟不上,如今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这鸟,”仙君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评价道,“太丑了。”
星如:“……”
他在两位仙君离去后,掏出一面镜子,欣赏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现在身上翎羽虽不旺盛,但也覆盖了些细细的绒毛,殿下若是看到了说不定还能夸他一句可爱,那位仙君实在缺少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他曾经无数过设想过多年后他们二人再一次重逢。
他想着即使他的殿下再也不认得他,或许也还会走过来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投喂他一把粟米,又或许是像百年前他刚刚化出人形的时候,赞叹一句好俊俏的小公子。
他说,这鸟,太丑了。
原来这样才是,一切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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