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两日后, 福晋就派人来通知说做法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十五。要请来四十九位僧人, 连做七日, 设了几处坛场。

    这事定下来了, 她就吩咐了小满几个提前准备好要用到的灯烛、香花和贡品等。

    每日里除了照顾小姑娘, 她还为那三个孩子抄了心经,希望孩子们能和宁儿一般好好的回来。

    因着李氏身子有些不佳,她须得照顾小姑娘,可法会的事儿既重大又有些紧迫,福晋就想邀谢嬷嬷过去帮着筹备看顾着法会的事儿, 她知道谢嬷嬷也是笃信佛家之人,自然是同意的。

    到了腊月十五, 约莫才三更天便听到外边隐约有些动静, 应是柏林寺的僧人们在洒静,这个时节冷得很呢,实在也是不容易。

    四爷昨日歇在了书房,临近年节他光是接见属人和应酬就要忙上一阵儿, 不知她的哥哥们送来的年节礼是否妥当?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还有那慧嘉法师不知是在哪个坛场?最好是离她这边近些。以慧嘉法师的聪慧应会寻个适当的时机来见她,若是一直没有来,那再让冯永泉去寻他过来吧。

    第一日的时候人并没有来,她也知道第一日要设坛布置定是繁忙的很,倒不必着急。也没有让他等多久,到了第二日下午当日法事结束,人便来了。

    冯永泉出去通传的时候,她本想把小姑娘交给月竹, 怕小姑娘闹起来碍事,可小姑娘却拽着她的衣裳不松手,还直往她怀里扑,实在是个爱粘人的孩子,也就只好把她放在榻上和雪球玩儿。

    刚摆正了小姑娘的坐姿,就见着冯永泉带着一个身穿玉色袈裟的僧人过来。

    “有些时日不曾见过,施主和小施主可安好?”

    “都好,慧嘉法师先请坐吧。”不消她说,月枝就奉上了茶,这年轻僧人似乎又瘦了些,眼睛显得更大,都快和小姑娘的眼睛一样圆溜溜的了,袈裟里面穿着厚僧袍也不见臃肿。

    “啊啊~呜啊呜啊~”小姑娘也不再和雪球闹着玩儿了,而是看着慧嘉法师,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嘴角还挂着些口水,明明才擦过的哟。

    听到慧嘉法师一声轻笑,道:“小施主好,等过了年就又长一岁,愿小施主岁岁平安。”

    小姑娘“哇啦哇啦”的又表达了一通,今儿见了外人是格外的有表现欲啊。

    “额娘和慧嘉法师说话呢,你是也要和慧嘉法师说些什么吗?”不知是不是快能说话了,小姑娘最近见人谈话就很喜欢‘参与’一下,一说话口水就更止不住。她又向慧嘉法师解释说:“她这是又快长牙了,每日里总是流口水,让慧嘉法师见笑了。”

    “每回见小施主都会见她成长不少,贫僧也甚是为施主高兴。此次前来是想和施主说说育婴堂的事。”

    “说来惭愧,这事并不轻松,却贸然托付给了慧嘉法师您。看法师消瘦了不少,定是受了不少劳累。”其实她本想过托付给母亲,可母亲年纪大了,她不忍母亲再去操那个心,上回母亲来看望自己,便还是将此时说与了母亲听,这样慧嘉法师再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母亲告诉她。直接到府中多少有些不便,而且人多口杂,她也不欲让福晋知晓此事。

    “施主不必如此,开办育婴堂本就是件功德无量之事,能为此效力是贫僧的荣幸。说句有些不算恭敬的话,贫僧自小在寺院中长大,跟着师父和师兄们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多的是愿为佛祖塑金身的香客,却少有施主这般愿意救助人的。”

    “法师谬赞了,只怕是多数人误解了佛祖的意思。佛祖有以身饲鹰的慈悲,又怎么会在意自己是否为金身?”这也是她原本不大热衷佛道等的原因,只觉得不少和尚乃至信徒都虚伪的很,不惜人力物力造出一个个金身佛祖像悉心供奉,却眼睁睁看着普通人易子而食,这岂不是最大的伪善?

    慧嘉确实是头一次听到旁人言明这种有趣的逻辑,正是和他自幼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不可谓不是种缘分或相通。

    “施主说的甚是,小僧刚好也是同样的见地。”方才女子柔和语调中隐藏的几分嘲讽,这实在是个聪明又狡黠的女子,她原是这样的人呵。

    “是吗?怪不得我总觉和慧嘉法师有缘。”这并非是虚言,从第一回见面这年轻僧人就给她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或许是气场相同?就连四爷,她一开始面对他也有过些许忐忑不安,可这慧嘉法师却是让她觉得格外亲近。

    慧嘉止住眼中的酸涩继续道:“现在庄子上已经收容了二十三名弃婴,大多是汉人家的女孩。不少是快要被家人溺死的,听说又开了所育婴堂,或许终究念着分骨肉亲情,便送了来。庄子上的几间屋舍没来得及和施主商议,已被小僧做主打通了几间,这样方便照顾些,还请施主恕罪。还有照看孩子的婆妇是庄子的管事帮忙挑的,大都是原本就在庄子上的人,每月再多发吊钱便是。”

    “这事已经交由法师去办,这些小事您做主便是,不必事事告知于我。只是我没想到已经有这么多孩子了,那母乳想必是不够吧。要不买几头乳牛和母羊养着,不至于饿着哪个。”在旗的满人再落魄也有朝廷定时发放的银钱供养着,可汉人就不同了,遇上天灾**一家子基本就完了,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

    “施主放心,贫僧已让人买了乳牛和母羊在庄子上养着,足够那些孩子吃的。”

    “那就好,慧嘉法师这般年轻竟想的如此周到,看来我是真的托付对了人。”这年轻人当真是个心细有主意的,光开设育婴堂就须得跟官府打不少交道,她当时还说过若是办不成就捎信给她,可一直没有信儿来,竟是他全部已经办妥了。他若没有出家为僧,也能走科举考取个功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吧。

    可每个人本就有不同的路要走,就连当皇帝在她看来也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差事,或许真的不如当个和尚潇洒快活呢。

    “贫僧惟愿能不负所托,这是育婴堂开设以来的账目,贫僧比着原本的账薄抄录了一份,还请施主过目。”

    小满接过账薄交给她,可她却觉着不必去翻阅,第一回看到这年轻僧人澄澈的眼神,她就知道这是个胸怀坦荡的,不是个贪财之人,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文觉那么多隐藏的**。

    “不必看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是相信法师的。这是六百两银票,算是我的一些心意,若是没有慧嘉法师,这育婴堂不知什么时候才办的起来,还请您收下,我这人惯是不愿欠着别人的。”她把一个红色描金信封交给小满,小满接过去送到跟前,慧嘉法师却没有去接。

    “还请施主收回吧,就当贫僧做这事是为自身积攒功德,能早日亲参实悟、直透三关,也算是有自己的私心了。若是施主实在过意不去,可送些点心给贫僧,贫僧虽是个出家人,可自小便有些贪嘴,因这事幼时还被师兄打过。”

    她听着这说到最后已有些可怜巴巴的语气,觉着实在是有些可爱,这慧嘉法师说正事的时候严肃认真一本正经,这回却又讨要起点心来了,若真是个贪财了,那六百两足够吃好些年的食味轩点心了。

    “既然慧嘉法师不肯收,那便依你吧。育婴堂的孩子应是会愈来愈多,银钱上若是不够了,你便直接去年府找年夫人去取。至于点心,我这儿更是多得很,晌午的时候我还亲自做了豌豆黄,那就每种让月竹给慧嘉法师拿上几个。”

    她说到最后,已经能明显看到慧嘉法师红了脸,小满几个在旁偷笑着。十几岁的年纪,还真是个孩子呢,什么都不要,只要吃点心。还有他那师兄也是,柏林寺算是名刹,僧人们过的应是不错,不过是小孩子要个点心,怎么就要打他?实在是有些狠心,这慧嘉法师小时候应该过的不大好的。

    “小僧谢过施主,那就再会了,施主和小施主还请多多保重。”月竹走上前去递上了一个匣子,慧嘉法师红着脸伸手接过后,似乎脸更红了些。

    她正要送一送慧嘉法师,刚迈出厅堂的门儿,便见着四爷从外走进来,有慧嘉法师这么个陌生人在,四爷自然先把目光投向了他,又转到她身上。

    “爷,这便是妾身先前说起过的慧嘉法师。”

    “贫僧慧嘉见过雍亲王。”他提着匣子的手忍不住有些发抖,只能强自按捺住。

    “原是慧嘉法师,不曾想如此年轻,倒是有些出乎本王的预料。”他早知文觉有个小师弟,却不想如此年轻,身上却是有种难得的气定神闲。要知道那些年轻的僧侣,多是六根不净,见着他这个亲王不慎便露出谄媚之姿,也怪不得岚儿有些看重这慧嘉法师,确实是有些不一般。

    “贫僧早就听师父和文觉师兄提起过雍亲王,今日得见一面,甚幸。”

    “啊啊~啊嘛~啊嘛~啊嘛~”几声婴孩的言语让院子里的人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脸上都浮现出喜色。

    四爷甚是高兴的走到榻旁抱起四格格举高,激动道:“阿玛的四格格这是会叫人了?岚儿你可听见了?咱们的四格格会叫‘阿玛’了?”

    “是,妾身也听见了,咱们小格格是在叫‘阿玛’呢。”她先前也是有些不信,可小姑娘嘴里还在不时发出‘阿玛’的音调,这么听着确实是会叫人了,才八个月多一点啊,真是个说话早的孩子。

    “乖孩子,再叫两声’阿玛‘,你想要什么阿玛都给你。”

    眼看着四爷要犯傻,她不得不揪了四爷的衣角,小声提醒他还有旁人在呢,四爷似是才想起来。

    “无别的事,贫僧这便告退了。”

    “慧嘉法师慢走,苏培盛替爷去送送。”说罢又抱着闺女,各种糖衣炮弹许愿的引导着叫‘阿玛’。她是既高兴又忍不住有些酸,怎么小姑娘总是先会叫四爷?明明她这个额娘才是每日陪着的啊。

    苏培盛也是头一回这么近打量这慧嘉法师,这年头僧人长得比梨园的戏子还好看?

    慧嘉不知旁人的想法,提着匣子回到住处,半晌后打开匣子,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干枯已久的眼泪流到嘴中,嚼着那点心又甜又咸,面上的神色似悲似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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