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伊始, 京城里涌进了许多为参加秋闱的举子, 街市旅店生意更加红火不说, 京城中的百姓闲暇之余也爱谈论起关于科举的八卦。
卖包子的与卖大饼的口头上谁也不相让, 都吹嘘曾有好几位状元郎吃过自家祖上做过的吃食。
甚至京里的赌场也纷纷下注,预测状元会是哪位才俊?一时好不热闹。
这份儿热闹不意外的波及到了宫里,因为张廷玉被任命为主考官, 福宜福慧兄弟俩的课业瞬间减轻了许多, 干脆都蹭去福沛的课上, 跟自家大舅舅天南海北的扯话, 常常一不留意,就又到了用膳的时候。
这日舅甥几人用了午膳,干脆叫人在园中竹林下铺了席子, 兄弟三个还都没有这么玩儿过,一时有躺着的, 有斜倚在柱子上的, 福沛翘着肉肉的二郎腿,躲在林荫处, 感受竹林间的微风,好不惬意。
福宜摇着羽毛扇子,觉得自己很是潇洒俊逸,大概有点古代名仕之风。
“大舅舅,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林下之风’?”福宜厚着脸皮提问道。
年希尧闻言大笑,而后摇着头道:“外甥啊,竹林七贤可不是咱们这种俗人可以越级碰瓷的。”
福宜努了努嘴, 叹气道:“算了,那就不碰了。”
“大舅舅,‘林下之风’是什么意思呀?”福沛不懂就问。
“这个词说的是竹林七贤的风度气质。”
“大舅舅,竹林七贤是七个人吗?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哪日把他们请来聊聊吧。”他是听过竹林七贤的名号,但更多的就不了解了。
福沛的话一出,连福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本来不想打击弟弟的,可实在是控制不住啊。
福沛等着圆眼看着自家小哥,疑惑道:“你们笑什么呀?”好像都在笑他,他说了什么丢人的话了吗?
福慧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忙解释道:“沛沛,竹林七贤是很久之前的人物了,谋面是不可能了,但未必不能神交。”
“哦......原来他们都不在了呀,那好可惜的。”喜欢躺在竹林里玩儿的人,一定都很有趣,真想和他们交个朋友啊。
福宜坏笑着道:“你都不认识他们,有什么好可惜的?”
福沛小脸涨的通红,争辩道:“我只是之前不了解他们,从今天起就认识了,一会儿我还要去读他们的书,你别瞧不起我。”
“小九有志气!那大舅舅从明日起就给你讲《世说新语》,这其中有许多和竹林七贤相关的故事。”
福沛十分捧场的鼓掌叫好道:“好哎好哎!沛沛最喜欢听故事了,大舅舅讲的故事也好听!不如现在就讲一个吧。”他就要睡午觉啦,阿娘以前都会给他讲故事听的。
“好,那就先讲一个关于潘岳的故事,你们大约也都听过,这个故事出自《容止篇》。大意是说潘岳这个美男子,天生丽质又仪态优雅,在年少时有日携带着弹弓从洛阳道出去游玩,街市上的女人见到了他,都拉起手围住他,欣赏他漂亮的仪容。”
福沛不由得张大嘴巴惊叹道:“哇哦......这个人难道是仙人吗?才会长得这么好看。”出门居然会被围观,他就从来没有遇到过。
福宜的关注点和福沛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女人居然这么外放吗?围着男人不让走。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他眼前这位大舅舅就被女人围堵过啊,当然和这个潘岳还是有差距的,并没有一众女人将他团团围住。
看来从古至今,变化的不只是男人,女人的变化或许更大,在竹林七贤的时代她们还能真实的表达自己,到了如今似乎越来越限缩了。
“大舅舅后面的故事呐?快接着讲。”
年希尧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道:“当时还有个人叫左思,效仿潘岳去游街。但因为他的容貌极为丑陋,到了集市上不仅没有受到女人们的欢迎,还被一群妇女乱唾,最后只得狼狈的返回。”
兄弟三个听完先是哄堂大笑,笑过后,又有点可怜这个叫左思的人。
“大舅舅,这样是不是不对的呀?丑又没有错。”魏晋的人居然这么颜控,真是可怕呢。
“小九,很多事并不能简单的以对错去评判,魏晋那个时代与我们此时并不相同。”
“哦......那个时代可以明目张胆的以貌取人哦?”那他不喜欢,因为会说他胖的讨厌鬼会一下子变多。
“沛沛,你这话并不全然对。魏晋人热爱美好,追慕美好,与他们在思想上崇尚自然,肯定人性是统一的,并非是简单的以貌取人。”
“这......好像有点复杂呢。”他还不怎么能理解小哥的话,不知道是小哥太聪明,还是他太笨了。
“这不妨碍,等你再长大些看的书多了,自然就能理解了。”
福沛点了点头,道:“那大舅舅讲个别的故事吧,最好跟科举有关的。”
“不如......大舅舅就给你们讲讲古人是怎么作弊的。”
福宜立时睁大了眼睛,他喜欢这个话题!
“从唐朝确立科举,离今已千年,但作弊手段不外乎分为两大类。”
“哪两大类啊?”福宜好奇的追问道。
“分富人作弊和穷人作弊。”
“作弊......还分穷人和富人?”
“自然要分。以富人来说,他们拥有丰厚的财力和社会关系,可先贿赂主考官,在考试前已经探得题目,有充裕的准备时间,再请高手润色一番,想得低分都难呐;还可在考卷上做下暗号,以便内外勾连,不过这个法子到了宋朝就没什么用处了,宋朝采取了‘糊名’,还找专人统一抄写考生所书答案,就是为了防止认出字迹和暗号导致的舞弊。除此外,富人惯常使用的还有替考的法子,替考又分为两种:一是真正考生不出现在考场中,完全由替考者冒名答卷;另一种是真正考生与替考者同时进入考场,在考题上互相写下对方的名字。”
“朝廷跟舞弊者的斗智斗勇还挺有趣的,那历史上有什么著名的替考者吗?”
“当然有,以唐代为例,其最出名的枪手当属大诗人,大词人温庭筠,后来因为他替考的名气太大,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的会试,主考官一看温庭筠这小子又来了,不由戒心大起,有手下小吏建议直接把温庭筠赶出考场,可温庭筠又没真的留下什么把柄,考官最后想出了个法子:干脆将温庭筠安排在了他办公的门口,就近看管着。”
“那这回他一定没有成功帮人作弊吧?”
年希尧笑着摇头道:“那场会试,温庭筠依然帮助八人完成了考卷。”
兄弟三个惊愕之余,嘀嘀咕咕开始讨论如何在考官眼皮子底下帮人作弊,可推论了一圈都觉得不大可能,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头脑不如温大诗人聪明吧。
只是没想到,写“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温庭筠,居然还有做枪手的一面,还是厉害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大舅舅,你继续讲,穷人会怎么作弊啊?”
“古往今来是有不少寒门出贵子的例子,可这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更多的人一次次失败,就不免会走上歧途。穷人作弊的法子比之富人更多样,也更生活化。只说夹带,就有将小抄放在食盒夹层,放在掏空的馒头和糕点里,还有将蜡烛的内部掏空,放置完小抄后,再用蜡油封平就看起来和一般蜡烛无异了。”其实冯梦龙的《古今谭概》里还记载过更奇葩的,比如藏与那不可描述处,只是实在不便跟可爱的小外甥们说。
福宜被惊得砸吧了几下嘴,追问道:“人们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除了夹带,还有别的法子吗?”
“还有飞鸽和墨鱼汁的法子。飞鸽是用人为训练好的鸽子,先放置在考场中,待考卷发放后,作弊考生将试题偷偷藏于鸽子身上,鸽子带去给高手答题后,再将答案传回。墨鱼汁是将内容抄写与衣裳和人的皮肤之上,而后抹上泥巴,等到达考场后搓掉泥巴,字迹就会神奇的显现出来了。不消多久,墨鱼汁书写的文字还会渐渐褪色,作弊的证据不用处理就自然消失了。”
这般富有想象力的作弊法子叫兄弟三个都很是惊诧,能想出墨鱼汁的法子,家里大概有出海打渔的亲戚吧?他们是皇家阿哥,都不大见过这种奇怪的鱼。
福沛眨了眨眼睛,本想用故事催眠的他,困意全无。
“大舅舅,科举真的这么难嘛?二舅舅和年熙哥哥不都考上啦?”可光看这作弊手段,都把人逼成什么样儿了?
福宜伸手拍了拍福沛的脑袋瓜,语重心长道:“傻沛沛,你的脑子不要那么简单好不好?穷人和富人从小的师傅和接触的书籍能一样吗?就像咱们的师傅,无一不是进士。”
“你说错了,大舅舅就不是进士。”
福宜咽了咽口水,主动为自家大舅舅开脱道:“大舅舅那是奇才,他是不想考科举,不是考不上。”大舅舅这种独一无二的人才,要他说比什么状元探花分量重多了。他要是皇帝,就得重新考虑对大舅舅的任用,这么奇特的人才,一定要发挥作用嘛。
年希尧掩面喝了盏茶,大外甥这么维护他,弄得他都不好意思说,科举他也考过,是真的没考上啊。
一开始做官是靠着父亲的关系,如今官越做越大,背倚着的是皇帝妹夫。
科举这东西,他是真不擅长。
而他所擅长的东西,在多数人看来都是无用之学,也不知是他生错了时代,还是他本身太过格格不入。
这世上能理解他的人,除却几个好友,就只有小妹。
“也是啊,大舅舅的才华一定能拿个状元,只是他不愿意罢了。”福沛对自家大舅舅十分有信心道。
年希尧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强行岔开话题道:“大舅舅出去走走,你们自己玩儿吧。”
养心殿里,苏培盛正绘声绘色转述着舅甥几个的交谈,四爷一开始还能一本正经的继续批折子,听到后头也有些绷不住,干脆歇歇喝盏茶。
年希尧这个当舅舅的,明明一把年纪了,可就是能与几个小不点玩儿在一起,也算是本事了。
“去......把国舅爷叫来。”他倒要跟年希尧好好聊聊,是怎么知道这些个作弊之法?
眼下正缺个监察,也不知他乐不乐意干?
苏培盛听见这声“国舅爷”差点被自己个儿的口水呛着,这正经的“国舅爷”该是皇后的兄弟五格,不过这人在万岁爷这儿还真没什么存在感。倒是年家的这两位爷,一个极有本事,在先帝那儿也是有些分量;一个没什么本事,可耐不住皇帝喜欢,高官厚禄随手给。
真是怪不得皇后脾气原来越坏,这搁谁谁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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