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的院落在村西, 范大郎虽游手好闲, 父母却是勤快之人,花了毕生心血为自家儿子留下了两间实在瓦房,毛竹砍作篱笆, 扎得齐整。两棵榆树翠叶荫浓, 几竿翠竹平添幽凉。
那时,这老两口肯定未曾想到,悉心盖起的家会变成自家儿子的葬身之所。
不过是空了三两日, 这里眼见得便萧索荒凉起来, 正午的时候,太阳正烈,众人多半都躲在家里树下歇凉, 钟应忱便趁着少有人走动的时候, 越过竹篱墙,潜入了范家的院子。
因着出了人命案子, 周遭的人家要不然去了亲戚家住上两天, 要不然离这里远远的。家里养的猪,喂的鸡, 大妹都帮着秀娘,托给了别家暂且照看。
整村鸡鸣狗吠蛐蛐叫,十分热闹里更显出这里冷落阴森。
当日范大郎死在自己房中,就在正堂东间,门锁得结实。钟应忱拿着一根细铁丝捣弄一会,那锁便应声而落。
池小秋要是知晓, 当初逃难路上教他学会的本事,如今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历经几次搜查,钟应忱本想着,这屋里该是有些杂乱。但这三十多个时辰似乎抹去了一切痕迹,这间据说发现范大郎尸体的屋子,四处齐齐整整。曾经盛放着剧毒糕点的碗盘,擦拭一新,中间摆放的间距都近乎一致,范大郎躺着咽了气的床上,衣服被子边角整齐,丝毫不乱。
能想见女主人离开时,定然认真收拾过一番。
这般不慌不忙,这般从容。
钟应忱沿着水曲柳的桌面一点点看过去,窗台,床头,地面,每一个地方都不曾放过。
毫无发现。
钟应忱开了靠近床边的柜子,做的时候已经许久,边角甚至开了缝,里面放着范大郎一家四口的衣裳。冬天棉衣,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翻晒晾过,过了好几次水的旧棉,疙疙瘩瘩,穿在身上必定缩手冻脚。
可这样的衣服,范家阖家上下只有两身,一大一小,俱都是给了男丁的。
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补丁摞着补丁,女子的衣裳破旧尤甚,浆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应日常用具,都透露着此间人家一贫如洗的境地。
目前为止,这间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钟应忱出了屋子,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对准了范家小儿女住的一间小屋。
据那秀娘陈述,范大郎死亡当晚,她和一对儿女都住在这里。
这间屋子比东间小上一半,小小一张床铺,也不知三个人怎么蜷得过来。陈设更是简单,给小姑娘带的绒花已经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没有两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着不愿丢弃的破烂玩意儿,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经满是尘土,稍微一动,便飞了漫天,直呛人。
眼神一凝,钟应忱行动一顿。
一个堆着灰的包袱旁边,有一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十分显眼。
钟应忱俯下身,顺着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触到了冷硬冰凉的东西。
往后便是墙。
他勾着身子,在墙砖处一点点摸索,挨个敲打。
实心,实心,实心,敲至其中一块时,略显清脆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块松动了的墙砖。
顺着边缘处的湿泥慢慢挪,钟应忱终于抠出了这块青砖。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又扁又细的小匣子,旁边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硬塞进去的纸包,因为揉进去时,太过用力,已经皱皱巴巴,有了破损。
钟应忱小心翼翼托出这两样东西。
匣子里头放着的,是两三根光华流转的点翠錾石榴纹鎏金银簪,下面铺着些碎银子,总得有二三十两。
而那包裹里头,却是压成碎渣的两团点心。
一团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饼,桃仁,青红梅丝,和稍整一小块酥皮上刻着的暗纹印花。
这才是当日范大郎从池小秋食铺上买回的玉带罗糕。
另一团还新鲜着,和当日何师爷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样的用料。
钟应忱拿出银针,往里一探。
一样有毒,一样无毒。
钟应忱站起身,望了这些物件半晌,重又将它们放了回去,细细掩好,连厚厚的尘土上的辙印也恢复如常。
这隐藏于故旧尘土之后的秘密,该让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当众审理。何师爷半夜押了这自投罗网的犯案之人,忙忙审了半日,却审不出什么东西,正要抓狂时,钟应忱脚步匆匆,直闯进门来。
何师爷不悦,正要说他,钟应忱草草拱手道:“我这边另还有些线索,有些不解处,还望何师爷帮忙。”
他东问西问,问的都是当日搜查范家时的细节,何师爷到后头不耐,便直问道:“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这杀人真凶,只怕另有其人。”
钟应忱静静道出这句话,何师爷还未反应过来,拷着锁链木呆呆坐在一边的大顺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杀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又踢又打,如一头失控的凶兽,泛着摄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个捕快忙冲上去,紧紧勒住他,大顺便要即刻冲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何师爷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审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师爷看了一眼日头,有些焦灼:“罢了,开堂的时候快到了,这会也赶不及了,先押过堂罢。”
钟应忱道:“若是过堂,何师爷不如再带上一个人。”
“谁?”
“范家大娘子。”
柳安县丞已经年近六十,举人出身,等了许久才补上的县丞位子。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想什么荣耀家门,只指望着明年考满能勉强升上一升,再不济,也能得个中,莫要倒过头来问罪便好。
柳安镇虽非府县,却是柳西巨镇,向来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许久关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捞些油水,再坐上两任,便退下来做个体面的田舍翁,谁知今年诸事不平,方出了个五月叶案,让巡抚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这会便又碰了个人命案。
要说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谁让这证据指向的是池小秋呢,还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狱不得过十日,过堂不得过三日,且要贴了告示,公之于众。何师爷没法,只得带了大顺先回来,以免误了过堂的时间。
钟应忱自请为证人,跪在堂前。何师爷已经暗地里告诉了他,这次过堂,重点便已经是大顺,池小秋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担心。
但当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钟应忱仍旧控制不住,猛得转过身来。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下,池小秋手上拖着锁链,慢慢挪了进来,望见他时,粲然一笑,看不出半点颓靡。
钟应忱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迅速滚动,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数遍。
周身完好,不见伤痕。
霎然间,紧紧被提起勒死狠狠缠绕的心,骤然松弛下来,昼夜难眠的恐惧结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间消融。
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亲惨死后一年零五个月后,他重新有了牵挂。
确然,柳安县丞压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池小秋这里,只简单问了他们几句,待众人都看清房中搜着的糕点,不过是个粗糙滥制的冒牌货,与云桥池家无关,便将开始询问大顺。
这自己都跳出来亲口承认了,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柳安县丞觉得,这案子应该很好结。
大顺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跪在当地。
上面一拍惊堂木,声响在整个堂上震荡开来,异常响亮,也惊不起他半点颤动。
“范大郎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急切的样子如同在争抢一个功劳。
“用何物,为何事,如何毒杀范大?”
“是我!是我杀的!”
他依旧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
围观的人开始悄悄议论起来,却又碍着规矩,不敢高声。
柳安县丞胡子一吹,恼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毒杀的!”
“用糖!我买了饴糖,掺上毒药,直接送与他的!”
钟应忱微微侧身,便见默默在后面掉眼泪的秀娘,面色微动,有些讶然,不过一瞬,便让她掩去了。
钟应忱清楚地记得,那块糖是范大郎路上拾得的,为这个,他还跟邻家吹嘘了一顿。
“你租着范家田地,为何要杀害佃主?”
大顺终于动了动,他眼白往上恶狠狠剔着时,满满恨意看得人心惊:“他范大,从不把佃户当人看!从我家租上他田地不过两年,租子一月比一月重!我镇日想法子,结果结了一年的钱,还倒欠了他三两银子!”
“大老爷可知道,这三两银子,我求他宽限时,他要了多少利钱?”
“六十两,六十两,他翻了整整二十倍!”大顺咧嘴一笑,十分古怪:“杀了他,便不用还钱了!再也不用还了!”
物证人证样样齐全,柳安县丞清清嗓子,道:“雇工毒杀家主人,当判凌迟。按律...”
钟应忱心中挣扎。
这案子判得太过草率,疑点有许多。
要不要站出来?
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散着头发,从外面人群中挤过来。
杀威棒挡住了她往里闯的脚步,那妇人竭力喊道:
“不是他!是我!青天老爷!杀了范大郎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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