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笋、鸡脯肉、火腿、青菜, 连同豆腐, 都上水焯过,熟后切丝,池小秋随便拿起拿一根看, 都还是一条的粗细, 像是一个模子上扣出来的,一般大小,细可穿针。
香菇丝加入鸡汤, 在笼屉里蒸熟, 同其他材料一起倒进锅中鸡汤,材料少许,最后才放进豆腐丝。(1)
整道菜盛到碗里时, 黑、白、青、黄、绿五色皆备, 无论是静止还是缓缓搅动,都好看的如同一幅画, 浑然天成。
汤鲜香清淡, 豆腐软嫩即化,池小秋尝了一口, 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做饭,从没精细到这个地步。
薛一舌心里得意,嘴上却道:“这也不过是吃个意思,你这刀工若能练到这个地步,咱们便能入下一关了。”
池小秋盛出两碗出来,一道给薛一舌:“师傅辛苦。”
另一道端了便出了门。
薛一舌的道理便哑在了肚子里, 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的好徒弟,将这碗文思豆腐羹端到凉亭里,递给钟应忱:“你尝尝,薛师傅新做出来的!”
这一刻,薛一舌突然间觉得,这个徒弟才刚认下来,便留不住了的样子。
一山望着一山高,池小秋不知薛一舌是何许人也,但这个新师傅无疑让她看见了佳肴食馔间的更多风光,每一个新的尝试,每一次新的可能,都让她血液沸腾,为之沉醉。
薛一舌眼看着池小秋请帮工买回了一个又一个萝卜、红薯、青菜,然后切成各种各样的丝。切丝这样的活计枯燥无趣,最容易走神,她年纪小小,竟能沉得下心神,在这厨灶间头发一挽,眼神凝在刀尖一点,一切便是从早到晚。
这样的专注和热情,像极了当初的云娘子。
薛一舌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幽远,一瞬间,好似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
柴烟饭香,在各处流离久了,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时候,竟让习惯了漂泊的他意外心安。
如果没有频频进门过来的钟应忱,便更好了。
这小子隔上一时半刻便掀帘子进来一回,一会儿送上一杯水,一会儿倒来一盏茶,一会儿拿进来一碗乳酪,让池小秋歇上一会儿,一天下来,总要进来个十几回。
这个钟小子,分明就是池小秋通向大厨路途上的绊脚石!
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说道:“切菜最忌分心,小子,你莫扰她!”
绊脚石毫无愧疚的自觉,反回他道:“一张一弛,方是长久之道。不知师傅收徒,是否要求个长久?”
一贯噎人的薛一舌让钟应忱噎得梗嗓子,也不能说一句不是,只能瞪眼看他一眼,从嗓子里曲里拐弯道出一句:哼——!
钟应忱放下乳酪出了门,心中也默默道出一句:哼——!
气得就是你!
在池小秋毫无察觉的时候,薛一舌和钟应忱两个,便结下了梁子。
池小秋很快找到了手感,她做出的扣三丝越来越好,虽不常往云桥上去,可看铺子的厨娘与帮工却总是一副笑脸儿,频频与她说,谁家又遣人过来,买了什么饭食。
小齐哥跟着池小秋有许久了,从开始连声都不敢放大,到如今已经能自在周旋于各种食客之间,池小秋看了看他交上来的钱箱,算了个数字,分出一些来给他。
“小秋妹子!我...我尽够了!这月工钱才发!”小齐哥一慌,忙往后退。
池小秋将钱装进荷包里,系上,递给小齐哥:“诺,小齐哥!以后每天卖得的钱,每一百个钱,便抽上五个钱给你,可好?”
她心里还盘算着一个主意,算着手里的钱能在云桥附近租上一个干净的临街食铺,她既要学厨,必顾不得许多生意,这些人中,数着小齐哥有能耐,又踏实,若能请了他来做掌柜,自然放心。
小齐哥想了一会,池小秋问他:“这份子,小齐哥敢不敢拿?”
他被一激,应声道:“有什么不敢?”
钱多了咬手,可要想赚更多的钱,哪里有不冒险的道理?
好歹也是条汉子哩!
既要如此,以后池小秋便是长久的东家,他便将态度摆得更正了些,将要走时,提醒池小秋道:“昨天有个姑娘疯疯癫癫的,直说是妹子你的亲戚,要往摊子上吃白食,让我撵了,看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妹子你要是出门,可要小心些!”
池小秋一怔:“亲戚?她姓什么?”
小齐哥摇头:“每回变着法想要贪便宜的有许多,却少见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然也没问许多。”
池小秋晃晃头,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对付自己手里的豆腐丝。
薛师傅少有满意的时候,可池小秋自觉,别说师傅,这切出的豆腐丝,连她自个都不满意,常常切到中间,一片下去,便从中间断开了。
她洗了手,抹了抹快要花了的眼睛,一个半人高的大锅里头,全是她切费了的豆腐丝。
薛一舌本以为她要歇上一会,却不料池小秋转身,又摸了一块豆腐,刀尖蘸上水,继续切起来。
薛一舌一顿,久违的欣然涌上之间,他没看错眼,这当真是块好苗子,便是云娘子在她这个年纪,也是有撒娇撒痴,偷偷跟他抱怨的时候,池小秋却全然乐在其中。
不知是切到了多少块豆腐,只知道手再习惯性地往水中伸时,摸了个空。
池小秋大吃一惊,她今天特特托人买了上百块豆腐,都切没了不成?
薛一舌看不过眼,破天荒给池小秋倒上一盏茶,唤道:“先歇一歇罢!”
池小秋瞅了瞅左边,既是豆腐没了,接着切别的也使得,便摇了头,擦上一把汗,洗过手,又往灶台前来。
外头有人细声细气地问:“小秋——小秋在家里么?”
问的人声音小,听在池小秋耳中却有千钧重,她甩下刀,急急奔出去,终于见着了她惦记了几个月的人。
“二姨!”
韩玉娘搂了她一会,池小秋才放开她,将家里有的果盘吃食都摆出来,将她按下来,一个劲往她跟前堆:“二姨,你爱吃哪个就吃哪个!”
“我不吃,二姨不吃。”韩玉娘推过吃食,手按在随身的包袱前,眼睛望着慢慢踱步出来的薛一舌,犹豫不决。
薛一舌最不爱看别人疑惑打量他的眼神,偏是池小秋的长辈,也不能说回去,只好冷着脸往自己屋里去了。
眼不见为净!
韩玉娘偷眼看他的背影,悄悄问池小秋:“那是哪个?你可莫要乱把什么人都带回家!”
池小秋笑着给她宽心:“那是我师傅,手艺最好不过了!”
韩玉娘犹有些不放心,还要嘱咐,却让池小秋扯开了话题:“二姨,我往行里去了两三回,不是说六月就回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
要不是秦司事跟她道,韩玉娘跟去的那家行里,一向重信义,她便要找了过去。
韩玉娘手掇了掇沉甸甸的包袱,脸上带了笑,一指头刮在池小秋鼻子上:“还不是为了给你攒嫁妆!”
她把包袱打开,两坛酒封严了,上头的女儿红池小秋正好认得。
她哭笑不得:“二姨,你要酒时,我多少坛都能给你酿出来!”
韩玉娘噗嗤一笑:“你这傻孩子。”
她悄悄揭开一半,原来里头装的都是铜钱,韩玉娘在池小秋耳边,声音压到极低:“最下头是有两只铜老虎,刮开里头就是银的,二姨专找了人融了散碎银子做的,你好生收着,千万不要跟人说。”
她喜滋滋将坛子送往池小秋怀里:“等二姨再出去两趟,攒下上百两来,咱们小秋就能风风光光出嫁了!”
池小秋心里一酸,将酒坛子仍旧塞还给韩玉娘:“二姨,我如今多的是钱,总是够用了,哪有你来贴补我的道理!”
韩玉娘泫然欲泣:“你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池小秋看不得韩玉娘哭,只好接下来,又将六月里就打好了,想要送与韩玉娘的一个花头草虫银簪子给她,韩玉娘待要推,她便板了脸,生气道:“二姨不拿,我也不拿。”
韩玉娘泪中带笑,嗫嚅了片刻,问她道:“过两天,便是二姨生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顿饭?”
池小秋先是一喜,听到“家里”就分外刺耳,她一拧眉毛:“不去!”
眼见韩玉娘又要掉泪,池小秋不觉头疼,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气呼呼应一声:“去去去!姨妈,我去便是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窥探着池小秋的脸色:“上回进门,因我不在,听娘说有些误会,这次趁着过生日,到底是亲戚,大家也热闹热闹,互相认一认。”
认一认?
涂家的人她可都认得,一个嘴里不干净偏还要把芝麻认作绿豆的老太太,一个心窄贪便宜还是花心大萝卜的病秧子,还有一个嘴甜心利说话拐八道弯倒着给人挖坑的姨娘。
池小秋咬牙森森一笑。
也好,若有半点不妥,也好让姓涂的一家重新认一认她。
这个脚能踹穿桌子,手能锤扁铁锅,不耐烦讲道理,就爱掀桌子的池小秋!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百科.文思豆腐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