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桥上, 如今有一半人过来, 都要往池家食铺上去,一旦名声传开,生意自然兴隆, 眼热的人便多了, 韩玉娘每日往池小秋处帮忙,街坊邻居多有见着的,便都拉了她问:“玉娘, 你这是找着了新活计?”
韩玉娘待要支吾过去, 池小秋便拉她过来大大方方道:“这是我二姨!”
一群人便围着韩玉娘,七嘴八舌道:“玉娘,你这便不厚道了, 这样好的丫头, 可还藏着掖着作什么?”
“可不是,还怕我们偷了去不成?”
韩玉娘在中间, 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池小秋没法,只得护她在后头, 对着众人笑道:“二姨才回来,没说过也正常。”
有爱占便宜的本指望池小秋能免些饭食,却见旁人有拿了小木牌的,便能抹去两成,她们却分文不少,便悄悄跟韩玉娘道:“怎么不给咱们也少上十钱八钱的?那也是你涂家人哩!”
韩玉娘唬得忙摇头:“小秋姓池不姓涂, 那些免了钱的都是熟客,或是预先交了许多钱在这儿,才能抹呢!我怎么能做主!”
“嗐!你也是长辈,便说上一声又怎么!”
岂料韩玉娘虽是个胆小的,却不是没主意,不管她们怎么说,只是摇头咬准了,说自家做不得主。
众多人中有没想占便宜的,便有想要占便宜的,眼见面子没管用,池家饭菜还比别人贵些,还不见池小秋对他们有多少恭敬,咽不下这口气,便上了涂家门问:“那云桥食铺的池丫头,竟是你儿媳娘家人,你可知道?”
涂老太咳声叹气:“那怎么不知道?”
“老姐姐,你这可沾光了,那铺子上的生意赚得是,银子水一样的流,听说那丫头没爹没娘的,只你家一个亲戚,随便孝敬一些,也是够一年嚼用了!”
“快别提了!那丫头生得跟母夜叉似的,野人一般,别说孝敬,莫要来气死我老婆子便好了!”
涂老太便将前两日玉娘过生日的事情,掐头去尾,单把池小秋捅刀子掀桌子的事都与她说了,那婆子把腿一拍道:“哪里有这般忤逆长辈的道理!姐姐你便该直往云桥上去问她!”
“阿弥陀佛,我这老骨头哪里敢呦!”
“这怕什么!凭她是个夜叉还是魔王,又不是关起门来没人看见,云桥上尽是她池家食铺主顾食客,难不成还敢当了所有人面,给长辈使杀威棒不成!再说,你家玉娘赚得钱,往日只拿回家来,如今多了个娘家人,便是偷送过去藏起来也不知道!”
涂老太一颗贪心,就此蠢蠢欲动起来,经不得两三回撺掇,便收拾了气哄哄往云桥上来。
池小秋正把剥出来的虾肉都剔干净虾线,捡其中大个的,倒进酱油和酒,撒上椒末,等它自己腌上一会儿,熬出来的猪板油里稍稍一过,在炭火上架上铁丝网,开始烤炙,等到虾肉微卷,变得金黄酥脆,便能连着铁丝网都端起,滑在一旁的碗里。(1)
这样的炙虾酥要趁热吃才好,因此池小秋在摊上呆的时候就多了些。
刚炙完一份出来,钟应忱便跟她道:“你跟韩二姨先避上一避。”
池小秋茫然:“避什么?”
“有人来找茬。”
“谁?”池小秋大吃一惊,看看左右便要挽袖子抄家伙:“既是找茬,躲什么躲!跟她对一对是正经!”
钟应忱一笑,顺手将她手上东西取了,唤韩玉娘过来:“还请二姨带了小秋,去桥那边站一站。”
韩玉娘一头雾水,见池小秋不动,便怯怯拉她道:“小秋...”
钟应忱迎向池小秋想要寻个答案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笑,声音轻却有力量。
“没什么事,你信我便好。”
池小秋便毫不迟疑点了头,她反手攥住韩玉娘:“那我们就去逛上一会儿。”
钟应忱嘱咐道:“莫要走远,桥边便好,能看得见。”
池小秋的眼睛睁大一瞬,好似想到了什么,一种看热闹的兴奋让她蠢蠢欲动,她快速捞过韩玉娘,拖了她一溜烟往从桥上过去,在桥洞靠边处坐定,正好能听见瞧见铺子这边的动静。
钟应忱在案前坐定,报信的人脚程再比涂老太要快,这会儿她也该到了。
果然,他还没收上两人的钱,那个当初只是远远望见便记得清楚的涂老太,便出现在了桥头。
她倨傲地看了一眼桥上,此时正是晚间吃饭时候,余晖犹在,天光尚存,桥上熙熙攘攘尽是食铺,其中最大一块便让池家占了去,七八条大条案占得满满实实。
这么多人,着实给了涂老太一种安全感,连山亭上的乡约上头都刻着尊老尊亲,谅这小丫头当着众人面也不敢怎样。
如此想着,涂老太便大摇大摆上前去,睨了小齐哥一眼,问他:“你东家小秋呢?玉娘呢?”
小齐哥又要盯着人过来,又要盯着人付钱出去,还要提防有小偷小摸顺东西,还要看食客有什么需要没能照顾到,正忙得头晕眼花,让涂老太一句问懵了,他看了看案前,只能见到钟应忱正坐着看向他,心知有事,忙摇头。
“今日东家不曾过来。”
钟应忱已经起身过来:“你老若有事,寻我也是一样的。”
“你是池丫头的亲戚?”
钟应忱点头:“与她一道管着这铺子。”
涂老太心里顿时就酸得拧到了一块,脱口道:“既是如此,这摊子我也该帮着管管,你们一个个年轻轻的,管铺子可是个大事,若是砸了,还不是你们自家受苦?”
钟应忱一脸讶色,打量她道:“你是哪个?”
涂老太一脸不快:“那丫头难道没与你提过?她二姨便是我儿媳,算来也是你的长辈,怎么恁般说话?”
“你老原是涂家的?”
涂老太漫不经心点头,往四处看:“池丫头呢?”
“她正往涂家去了,说来也巧,昨日正有一个安姓瓦匠,揪了我们说涂家姨夫欠了他钱,要我们来还,长辈之事我们不好插手,既是你老过来,不如我便现寻了他来找你罢。”
钟应忱说着便要往外走,涂家老太只觉头一下子疼了起来,她是知道自家儿子品性的,出外借钱不还是老毛病了,这会池小秋也不在,她便撒泼也找不着人,忙道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溜之大吉。
一场闹剧十分好看,涂老太气势汹汹而来,铩羽而归,池小秋十分畅快,拉了韩玉娘出来,拍手笑道:“兄弟,你这计用的好!真给人出口气!”
钟应忱帮她拿了围裙,见池小秋连剁虾肉也多了许多气力。那些小的虾肉,便都剁碎了捏成虾肉圆子,冬瓜排骨汤里放上一些,也十分好吃。
他的目光落在木呆呆在一边站着的韩玉娘身上,从跟着池小秋回来,她便一副神思不属的怔忡模样,失魂落魄地在一边晃荡,简单的条案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换上一条。
池小秋热情招呼着人,端了一碗冬瓜排骨虾圆汤过去,钟应忱望着她背影,忽然道:“韩二姨方才可曾看到了?”
韩玉娘怔怔抬头,有些迷惘。
“小秋十二便失了父母,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那时她往柳安来,我们连着五六天都饿着,她半夜惊醒过来,叫的都是二姨。她最是心软,断不会弃你不顾,涂家人贪得无厌,只要捏着你这个筹码,便能让小秋束手就擒。”
韩玉娘剧烈地颤抖起来,钟应忱转过身来,说出最后一句话。
“到那时,今天这样的戏码,只是开始。”
他大步走开,不管韩玉娘是何脸色。
在这件事上,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韩玉娘是否愿意离开涂家,抑或是涂家有什么糟心事,也没什么兴趣去想,韩玉娘是否有什么苦衷,抑或是些难言的凄苦。
而是只要韩玉娘还和涂家有所牵扯,那么池小秋在柳安镇,就会被这堆水蛭狠狠攀附上,敲骨吸髓一样,步步逼近,不得安生。
钱帛动人心,何况是一个蒸蒸日上的食铺。
这食铺,以后会变作食馆,变作酒楼,变作筵席,变作响彻南北的招牌。
他想起池小秋来到柳安镇的第二个晚上,他们穷困潦倒,他们身无长物,他们住着漏风的屋子,吃着发冷的烙饼,枕着草席穿着破衣,在万千星光之下,听池小秋说着豪气万丈的心愿。
“我能让池家菜,变作他们的招牌!”
他,毫不怀疑。
为了这条路,他见过冬天腊月切菜险些断了手指的池小秋,见过守了一整晚熬着火候的池小秋,见过做了一整天饭菜手肿成了馒头的池小秋,见过为了试一道新菜,可以不眠不休三四天的池小秋。
而涂家,根本不配,成为她的绊脚石!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资料:《调鼎集》.炙虾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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