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方走过桥要往巷子里拐, 忽听得一声炮竹在他身边炸开。
两个小子一前一后从巷子里跑出来, 其中一个没见着前头的人,让钟应忱一挡,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钟应忱拉了他们俩起来,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孙子麟哥儿。新上身的棉衣让地上泥水蹭得狼狈,麟哥儿却顾不上管,只是瞧瞧自己的手, 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来。
“呜哇...糕..我的糕...”
钟应忱这会才瞅见地上还块浸了水的糕,被条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怜,又让胖墩墩的麟哥儿一屁股压了下去, 哪里还能吃得?
旁边个子高些的哄了两句便不耐烦了:“不就是块年糕?哪一年没吃过, 值得你这样!”
“那..那是小秋姐姐给的..我才分得两块..”麟哥儿说得更委屈了:“还没吃就没了,呜——”
钟应忱刚要迈步走, 看着孩子哭得凄惨,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会,叹口气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没甚, 我带你去找小秋姐姐,再给你两块便是了。”
麟哥儿认得他,抬头一看,虽有些怕,到底是让糕给引住了,便让钟应忱牵了小手, 一路跟他往家里来。
还未进家门,钟应忱便已经闻到了米香。
薛一舌选这做糕的糯米比选媳妇还挑,色泽不莹润的,不要,长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发脆缺损的,不要。池小秋还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挑出了这两大盆长圆粉白的糯米来,洗蒸的时候,简直是粒粒珍惜,绝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颗。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这点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润,池小秋便专心致志看着火,时不时撤上几根再加上几根柴火,等到下锅的时候,里头的糯米饭早已煮得软烂。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头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个厨下院子,她这时候才觉得,那两天眼花功夫没白费,不然怎么蒸得出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来。
干净的案板上撒上一层白糖,猪板油切成丁也一齐搁在上头,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团倒在上面,根据不同口味加上别的馅料,使劲揉搓按压糯米粉团,最后压进做好的方形木头模子里,一个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儿拽着钟应忱的衣襟挨近来时,池小秋正忙着将模子里的年糕揭出来,见了他们不由大奇:“麟哥儿,方才周阿婆还过来寻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儿看着案上五彩缤纷又印着各种花色的年糕,早馋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状:“娘只给了麟哥儿两块...”说完摊了摊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怜:“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让虫多蛀出两颗牙来,不由笑道:“薄荷枣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给你拿。”
麟哥儿眼睛顿时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让一顿点,却让池小秋轻轻挡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两块,那就只能拿走两块啦。”
麟哥儿只能可怜巴巴掂着两块猪油玫瑰年糕,一边啃时,一边盯着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货过来,整整两三筐脆嫩鲜绿的青菜,这时节比肉还要金贵上几倍。往日都是柱子领着旁人来,这回却是一个积年的老人家领着柱子。
钟应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为礼。
高管家见旁人帮着池小秋放东西,便请钟应忱去旁边:“钟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说话?”
“我家大爷近日着实进益许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将银匣子打开,推给钟应忱:“近半年来,我家大爷课业着实劳钟相公费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钟相公出的主意,这才挽回些颜面,老爷太太着实感激,让我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特特来道谢。”
钟应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学问,常与高兄一处,彼此皆有进益,非独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贵自然,若收了这钱,实是多余,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尽够了。”
高管家还待要说,钟应忱却跟他道:“可莫要让我没脸去见高兄。”
世上最难欠的是人情,他与高溪午相交既已费了许多时间,不管是有意无意,若用五百两银子来换了,那才是蠢笨无脑。
高管家怔忡之际,露出些赞叹之色,便收了银匣子,郑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公子,这边却有件事,要来问问公子意见。”
他这称谓一变,便将钟应忱往上抬了一抬。
“来年老爷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导我家大爷,因想着钟公子也未定学舍,便想请了公子一起来咱们府里,与大爷一同上学。”
钟应忱尚在沉吟,便听他道:“这先生公子也该晓得,便是青阳谭之英谭先生。”
钟应忱一时意外。
谭之英不以才学而以教习闻名,他最擅令学生专研科考,将考试题目吃透,专门练习,教出来的学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却多能取中黄榜。这先生也晓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轻学子,最多能教他中举,再往前去却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当谋生,练多熟矣,中试足矣。”便因着这话,名声在士人中颇为复杂,一面有人唾他是禄蠹,读书只为求取功名,竟将知事明理抛却一边,另一面却有人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过是将旁人肚里算盘大方说来,倒十分坦荡。
一壁是唾弃,一壁是拥趸,只是不管他名声如何,只要教出的学生名字能真正上榜,便有许多人家争相将儿孙送去。
高老爷竟能请得动他!
只是不知换了一个地儿,他这名声还能不能同之前一样响亮。
他们两人在里头只说了两句话,外间院子里头忽得热闹起来。
钟应忱送高管家出去时,便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与池小秋说话。
那姑娘望过来时,钟应忱忙侧过身一避,那姑娘正是隔壁周家大姑娘周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不好厮见。
韩玉娘忙拉着惠姐同池小秋一起往厨下来,麟哥儿依旧在吭吭哧哧啃着自己手里头的糕,已过了这么久,他连一块都没吃完。
“你这小鬼头,全家找你快将前后翻过一遍来了,你倒在这里玩。”
惠姐轻往麟哥儿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对着池小秋笑道:“小秋妹子,这次要多谢你了!你送来的那糕,我们全家爱的不行,原说吃不完时便让都吊在篮子里头挂上,别让麟哥儿摸了去,谁知刚往正屋里头一摆,便吃了干净!”
她将自己拎来的竹篮揭开:“这是我们家才打得谢灶团,阿婆嘱咐我给你送一份来。”
前几个月里头见时,惠姐还梳着丫髻,素着头脸,一副爽利模样,现已仔细打扮起来,两缕头发打做辫子垂到胸前,一侧梳了个精巧的鬟,上头还插着一个米珠结成的同心珠花,眉似远山,盈盈两目,顾盼间现出少女娇柔。
池小秋接了谢灶团,一面赞她:“姐姐越发好看了,一段日子不见,可是大变样,越来越会打扮了!”
惠姐的脸登时羞得通红,竟不好意思去瞧池小秋,抱起麟哥儿便匆忙走了,连池小秋新收出要给她带去的年糕也没拿。
“你提这个,哪个姑娘不害羞?”韩玉娘瞧着池小秋呆愣愣的样子,摇头好气又好笑:“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自然要好生打扮了,若是瞧中了人,转年便要下定出嫁了。”
池小秋将年糕切作一片片,把鸡蛋磕在碗里头打碎,听了不由咋舌:“惠姐姐才多大,这便要嫁了。”
韩玉娘瞅着池小秋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直叹气,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便没想过自己以后的着落?”
“我么?”池小秋停下筷子,细细想了一会儿。
门外钟应忱停住了脚步。
“我早便想好了,过年来租上个铺子,等我把手艺学了,便往大江南北都开上食店,让池家招牌挂到各处!”
韩玉娘头更疼了:“你想得却好,只是可想过没有,你那以后的夫婿,可能准你跑南跑北!”
池小秋往年糕上挂鸡蛋的手终于一停,又想了一回,混不在意:“若是不许,打上一顿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
韩玉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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