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看向她时笑眼灼灼, 池小秋脸一热, 半低下头,手上的筷子都不知该怎么使。
她一边拨着碗里头的面,喃喃道出一句:“谢...谢啦。”
钟应忱一夹这黄鳝丝, 就知道切丝的换了人。
长一段, 短一段,粗一条,细一丝。
“是惠姐姐切的, ”池小秋见他不再说自己, 就自在一些,提起这事像做贼,一头说一头机警看门口, 还叮嘱钟应忱。
“要是惠姐姐问起来, 就夸好。”
惠姐不知是不是学厨的根骨都长在了绣花上,刀工练得起劲, 几天就磨出来是十个手指头的锃亮水泡, 可惜别说切豆腐,连粗萝卜都没切出名堂来。
池小秋对着诚心向厨的人, 一向能拿出万分的温柔,心里头叹气,还要从那满盘子粗细不均的萝卜丝里头,掐出几根看着一般大的安慰她。
钟应忱微微摇头:“自以为无过,而过乃大矣,自以为有过, 而过自寡矣。你这般纵着她,未必是...”他说到半截,见池小秋皱了脸,知晓她委屈,便转了话头:“既是——要我帮忙,总得讨要些什么不是。”
下一刻,便见钟应忱伸了手,从来没见过的无赖模样:“礼呢?”
池小秋受到了惊吓,这...这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钟应忱的脸。
确实是一张面皮,皮囊合该是一个人。
池小秋点点头,有些无助。
现在,谁能告诉她,该怎么若无其事地,把这不听话的爪子,从他身上拿开?!
梅鹿竹飒飒作响,微风熏然,确是个好天气好辰光。
钟应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总是轻轻浅浅的笑不同,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晓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岚。
钟应忱又往前探了探,弯着宛如画出的墨眉,笑问:“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动,他便善解人意捏着她指头,又往自己脸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惊一般睁着水沉沉的眼睛,往他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见了几道红印子。
她做贼心虚,两只眼睛惊慌失措不知该落在哪里好,钟应忱眼看着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紧着想了个话题,将池小秋拉回来。
“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当日银钱投得当真划算,这店开得极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边,结结巴巴:“是...挺...好的!”
钟应忱环顾了一圈雅致后院,这里确实让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虽不懂造园,可池氏摆设风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着香炉古瓶样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芦苇变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时花卉错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设了两层,都搁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变成棋桌。不过宽窄十几步的地方,总能在方寸处见匠心。
可若只看到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钟兄弟”呢?
钟应忱慢慢道:“可这店里头,还能更好。”
天下唯有两件事,能瞬间将池小秋心思拉回:饭食和池家食铺。
钟应忱将她脉门掐得门清,果见她立刻回神:“什么?”
“来此地设宴诸人,多半所为何事?”
池小秋斩钉截铁,颇为自豪:“吃饭,尝菜!”
“...除却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饮子茶!”
钟应忱长叹一声,循循善诱:“除却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说话?”
这题答得偏了,可钟应忱是个偏心考官,毫不吝啬给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顿:“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着咱们店里商谈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闲钱的,呼朋引伴也要有个消遣。”
池小秋听得直点头,并没发现,钟应忱不动声色便将他们俩归作了“咱们”。
太阳西晒,两人便往堂前挪去。
“这席间的游戏甚多,惯常的划拳、接酒令、对诗、抽签、猜谜,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战,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动些的投壶、斗草,连这酒桌也能玩出花样来。”
钟应忱搜寻着在家时的记忆,池小秋忙给他续上一杯茶,里头泡了金银花和菊花,最是清热下火,还起了个新名儿叫双花茶。
正说得热闹处,忽见对面缓缓来了一顶小轿子,外头的轿子帘用的粗花布,却绣得五彩缤纷,瞧着鹅黄桃红十来种娇艳颜色,香粉的味道老远都能闻出来。
轿子落定,正停在对门处,就见一个打扮得娇娆妇人,衣裳都紧绷绷得掐出身段,莺声呖溜圆往里头去了,天然一段风骚模样。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只是佩服这女子穿衣的勇气,便多看了两眼。
钟应忱却警觉,顺着一撇,便知道这大概是“半截门”里的妇人。 曲湖北边专有这么两三条巷弄,家家靠着水曲柳,外头一道实木门形同虚设,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着。里头门框上边钉着个铜环,上头挂着一半的门,不需手来推,只风一过就乱晃。
就常有娼家隐在门后,露着一双鸳鸯交颈红睡鞋,散着裤腿,葱根似的手一拨,只露了半张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来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问他:“你认识?”
“不识得。”
接着他便听池小秋嘀咕:“她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闻见,要是凑到身前,大约要呛鼻子。
钟应忱一惊,他只想让池小秋通一通关窍,可没想让她去学这么不正经的东西,忙道:“你不必学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这样,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虽然陌生,可并不让人讨厌。
她把这突如其来的甜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羞赧:“五月里头腌的一批鸭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带回去。”
这是她最精心挑出的一批鸭蛋,许多都是双黄的,敲碎壳看的时候鸭蛋黄个个都同糖心一般的红,不用按就能出油。外头的白嫩,里头的黄沙,吃早点心拿来夹饼,不耐烦做正经饭食就拿来佐粥,再合适不过。
她原想好了要在钟应忱面前,将自己十分用心都夸耀出来,好让他多帮几个忙,可这会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瓮咸鸭蛋若是给到别人,自然是要好好敲上一杠,可要给到钟应忱,便是白白送的,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池小秋觉得自己最近越发“高情远致”了。
钟应忱并没推辞,只是抱着陶翁:“礼不能白得,少不得也要出些力。”
没隔上半月,池家食铺门前就停了两辆牛车,搬了好些物什过来,等来客再定后院的大小宴时,发现有些地方变了。
其中最大的一个回廊亭里,摆了张宽长的桌子,上面像是个园林山石的盆景,还绕着桌子一圈凿了条回环往复的溪涧出来。
有人看了便问:“这菜可得往哪儿摆?”
有人却看出其中关窍,笑道:“流觞曲水,虽是市井俗堂捏造而成,趁着这几杆好竹子,还能得些野趣。”
只要他们定宴给钱,不浪费饭食,池小秋也不介意旁人说她这店“俗”,再俗这群尚雅之人,也不是天天往她这里来了。
果然,只等底下机关一开,渠内清水便缓缓流动起来,专做出的轻巧果篮果盘,托着切片的西瓜,红彤彤的林檎果,刚冰过的杨梅李子,刚刚上市的第一茬葡萄,摇摇晃晃绕桌而行。
这样的桌子最适合对诗,酒觞做得颇有古意,里头的梅子酒喝得再多也只是微醺醉意,可是正好助长了诗情,这会就觉得满桌的假山酒菜都成了累赘,满腹诗句欲吐,就是寻不到纸笔。
刚有些恼,就见伙计抬了小桌,上头磨好的砚中墨,再往四周竹帘旁轻轻一拉,六角亭边都倏然垂下几张素白纸,正供他挥毫泼墨。
于这几人而言,这饭吃得适意极了,等回家醒了酒,自己兴起而至写的诗文也一并都送了回来,还道这是第一次吃这“擒文含毫宴”,便抹去了两成价钱。
他们乐,池小秋也乐,不过是添些纸添个桌子,便能多赚这些,实在是划算,太划算了!
经此一宴,池家食铺的后院骤然红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曲水流觞:参照历史典故
半截门:参照历史
咸鸭蛋:参考百度百科,汪曾祺先生《端午的鸭蛋》
双花茶:参考《清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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