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么, 都已经到缩着手出门的时候了, 走水路的人便少许多,寻常的乌篷顶前后灌风,纵然有帘子掩上一掩, 因中桥这边渡头太多, 时不时停下进人出人,呼出的热乎气不经折腾,一会就没了。
人少也有好处, 巷外穿过安丰桥桥洞的那条河都清澈了不少, 且清净,更方便了两个人隔着河聊天。
虽说听不见多大声响,可也有人聊天偏也不用声响。钟应忱租这房子时, 便为着临河的窗户够大够亮, 不管池小秋是在屋里猫着思忖菜谱,还是往厨下研究试菜, 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
池小秋连手都不需抬, 他便已知道中午该去店里吃什么菜,他嘴角一弯, 池小秋便知他有时间没时间。真要有需要说话的时候,就拢着手小声道出一句,只看嘴唇怎么动,是什么神情模样,就能把对方说的是什么猜的大差不离。
这么暗悄悄又近乎到光明正大的心思,倒更有些意思。时候久了, 池小秋连择菜下油都要不由自主往窗外瞥上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她心便定了。
可惜这清净日子没能过上几天。
这平静时光是让一只寻常的叶子船打破的。
它从东北处缓缓行来的时候,和原先所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并没什么两样。一头一尾站着老少两人,划着桨慢慢把叶子船往前推。
但走到他们宅子跟前的时候,却更慢了,慢得几乎走不动,要停在这儿了。
船舱里头传来低低的惊讶欢呼声,有女子小儿絮絮的说话声,高高低低嘈杂不清,但情绪倒是出奇的一致。
池小秋能注意到这么仔细,全因为随便又往对面一看时,却见钟应忱敛了笑,往后退了一步,多了两分薄怒。
怎么了呢?
池小秋带着疑色偏头望他,钟应忱却直接关了半扇窗子。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池小秋心中一凛,低头一看,锅里的鸡蛋,呈现着黑中带黄、焦中带香的状态,欢快地散发着被炒过了时候的焦糊味。
再抬起头来,窗子重又大开了,钟应忱仍旧好好坐在罗汉床边,画一笔看她一眼,目光一触,他便露出乖巧的笑来。
可惜池小秋与他相识日久,还是能看出其中还未能掩藏殆尽的不自在。
这其中,好像有诈啊。
池小秋心里头嘀咕,随手拿起旁边刚洗好的菜,往锅里一倒,接着便听见薛一舌的声音:“这是我才洗好的鱼,你往鸡蛋里倒什么!”
从没在做菜上栽过这么蠢的跟头,池小秋收获了薛一舌一整天的嘲笑,本来正为此事反思脸红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钟应忱总得开关了十几次窗子,到后来时,不需要琢磨,池小秋便能看出他的怒气了。
而每当这时,河里都会多出一只从慢进缓停快出的船——今天从河上过的船已是平日的几倍了。
直到有次,从只雕梁画栋的舴艋舫里飞出了一只香囊,正好砸中了窗棂,发出啪得响声,而后反弹进了河里,噗通便没了踪影。
“啊!”
“唉!”
船里响起一阵失望的嘘声。
钟应忱这次没关窗子,但他的脸色比关窗子还要可怕,睫毛低垂遮住黑郁郁的眼睛,而后沉沉往船上望上一眼,面沉似水。
船里头原本渐高渐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而后又爆发出一阵赞叹声,立刻有又飞出几个荷包香袋手帕子。
模模糊糊池小秋还听见一个姑娘感叹道:“解元郎生得当真好看!”
池小秋也不由叹了一声,这姑娘大约不晓得,钟应忱最厌烦别人赞他好看。
果不其然,好容易躲过那些东西的钟应忱听见这话,脸色又黑了一层,几可与她手中未刷的锅底媲美。
等第二日一出门,池小秋才晓得为甚窗下那条河最近这般热闹。
不知谁发现了钟应忱每日临窗对轩,露面时间还很长,于是因为客少有些寂寞的一些船家一拍脑门,想出了个招财纳钱的好主意。
开辟一条解元观赏游览专线。
池小秋还听了一耳朵他们招揽人的话:“解元相公每日都在那里读书,若家里有儿孙要进学堂下科场的,往跟前转一转许个愿,说不得便能保佑文曲星老爷散上些福气。什么?止有个闺女?”
船老大挤挤眼,一副不需多说便心知肚明的模样:“我昨日才见过,那解元小相公生得当真是相貌堂堂,年轻俊美!”
池小秋待听见那人拍着胸脯作保,不由抿嘴乐了出来。
“当真!不是我这粗人没见识,凡见过的谁人不赞!待姐儿见了,少俊上一分,我便退回你一分价钱,何如?”
这样卖力的夸赞,可比她当日说的“倾国倾城”生动多了。
她掂着羊头悠悠然往店里走,一路心情甚好,只消一想到他们口中这人是她瞧中的,池小秋便觉得与有荣焉,十分骄傲。
整治羊头肉是样细活,如今薛师傅同池小秋配合得愈加默契,一个负责出嘴,说,一个负责出力气,跟着做,时常还跟着第三个人,高溪午,专负责吃。
羊头煮烂去骨去皮,下剩羊舌羊头肉分作两份。一份只用撕成碎块,姜拧出汁来混在水中再将羊头肉汆上几遍,搁到一边。
池小秋用只大铁勺舀满了熟鸡油,径直放在旺火上烧热,旁边锅里鸡鸭吊出的清汤早就咕咚咕咚沸了好一会儿,池小秋将微黄鸡油往那汤里一泼,香气蔓延开来。
羊舌羊头肉纷纷被倒进这锅汤里,还加了些稀罕的菌子,再烧上片刻,拿勺子一推,便能看见里面的肉都已经煮得酥烂,汤汁变成奶白色,迎风能闻到鲜香的味道。
高溪午不由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小秋妹子,这汤是咱们中午喝的?”
“再过两天便得换个新锅子了,这个汤先散给今天的客人尝尝。”
池小秋的九九消寒锅子已经换到了第二锅,山鸡锅,白肉锅引来了不少新客,将要换的三九锅也不能马虎,池小秋便提前先给人试试味,如要调整增减现下都来得便宜。
“我们柳安吃锅子少,倒是北边冬天吃得更多,我前几年跟我娘去过京里,不知哪一家新推了个十景锅子,想去吃的排上了几月后头!”
“十景火锅?这名字倒是好听。”池小秋一听新鲜做法便有兴趣。
薛一舌哼了一声:“什么十景锅子,你可莫学那起子无用的,这锅子本身便吃得是鲜,京里的那个,山鸡鸭子肉圆火腿海参鱼肚都堆到一锅里面,正是眼皮子浅的吃法!”
高溪午本打算拿新方子套汤喝的小火苗,瞬间让薛师傅浇得一塌糊涂,他只能又露出恹恹的神色,忽见一旁还有剩下的羊头肉,重燃起希望:“这个要用来做什么?”
“师傅要我练刀工。”池小秋乖乖答道:“正好拌个辣牛肉给你们下酒。”
一起一落的,高溪午终于露出些笑模样。
一道菜,也算是有了盼头。
近距离看池小秋切肉,高溪午才算知道什么叫做“薄薄切成与纸同”。
这羊头肉在她手里切出的,一片片极薄,似是吹气便能飞走,撒上葱末,浇上辣椒油,点一点芝麻油,同其他料拌一拌,便是一道现成的下酒菜。
池小秋对他十分大方:“这回你和忱哥都中了,过几天我给你们兄弟俩办个宴,请太太老爷他们都来这里吃酒,你想吃什么,只要这时候能弄来的,我都给你做。”
高溪午顿时色变:“不用不用不用...”
“怎么难得你们兄弟俩...”
“只要不吃这饭,不认这个兄弟也使得!”高溪午紧张看她:“你没往我家里递帖子罢?”
“没呢...”池小秋一头雾水:“你俩...又闹上啦?”
眼看左右无人,悄悄与池小秋道:“ 你可莫要与我娘说,我娘不知道我中了!”
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会让这个消息,烂在肚子里,他们俩这辈子都休想知道!”
眼看就要逃出谭先生的魔爪,作别书本笔墨设成的囚笼,即将迎来海吃胡喝自由作孽的人生,偏偏让榜上最后一名给生生拖住了。
“你说这最后一名为什么就偏偏眼瞎选中了我?”高溪午痛心疾首:“让我心无挂碍的去混吃等死,不好么?”
“你这个...”池小秋瞄一眼后头:“算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多亏我中间截住了往我家报信的人...”
池小秋使劲给他眼色,却拦不住高溪午越说越兴奋的心:“我娘还天天念叨说要看榜,我把抄回来的榜给换了,她都没发现,哈哈哈哈...”
“是么?”有个声音幽幽响起。
在他背后,不知站了没多久的高太太勉强对着池小秋一笑,一把揪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高溪午。
“池姑娘,真不好意思。好容易来一趟,还得让你看我怎么教训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羊肉锅子,拌羊肉:都参考百度百科
十景火锅:参考《随园食单补证》感谢在2020-04-05 00:43:50~2020-04-07 00:0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eletble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