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之际,山坡下走来几人。为首的是位年逾六十的老人,满头白发,手握一杆烟枪。他步履快速,后面的青年跟不及,连声道:“良叔,小心摔跤。”
裴怀良一顿,回头骂道:“摔捻跤!后生仔还不如我,养你们食饭不如养叉烧!”
声音洪亮,墓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裴辛夷上前两步,招呼道:“良叔。”
裴怀良“嗯”了一声,刚走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烟头往她头上敲。
裴辛夷硬挨了这一下,背依旧挺得笔直,说:“良叔。”
“叔叔叔,叔你个头!谁准你来的?”裴怀良鼻腔出气,哼了一声,拿烟斗指着她,“等一阵再同你讲。”
众人参差不齐地道了声“良叔”,裴怀良走向墓碑,无视一干人,只对阮法夏说:“几时回来的?”
阮法夏收起墨镜,客客气气地说:“早晨,还准备之后去河内拜访你。”
裴怀良瞧着她,孩子气地说:“还是夏妹乖,惦记我这个老头。”
“一路过来辛苦了,晚上就在寨子里歇息吧?”
“嗯。”裴怀良睨了阮决明一眼,“刀哥,不知有没有地方让老头歇一晚啊。”
阮决明笑笑,“怎么会冇地方,良叔几时来都有地方住。”
裴怀良摊开手掌,阮决明会意,从南星那儿拿来线香,亲手交给他。
他点燃线香,对墓碑鞠了一躬,喃喃有词地念了些什么,最后将线香放进土培中。
“散了,去食饭!”他一挥烟杆,大步往墓园外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下山。
裴繁缕走在裴怀良侧后方,似乎考虑了很久,终于出声说:“良叔,我……”
裴怀良方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发出沉吟之声打断话头,也不回头,说:“老四,节哀。”
裴繁缕讪讪应了一声,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怀良又说:“良姜?”
“在。”良姜挤上前来。
“冬哥的院子收拾妥帖了?好好照顾老四,少一根头发拿你问话。”
“好。”
裴怀良的话看着关切,裴繁缕听来却只想咬牙。他们这位良叔,从前与大太亲近,逢年过节邮寄利是封(红包),大太的三个小孩永远拿最多。他站在谁那边不用说明,连正眼都不给她,让人还怎么敢问回去的事。
没关系,良叔不肯出面,自有人替她打点。
裴繁缕悄悄看了阮决明一眼,不经意转移视线,撞上裴辛夷的目光。后者弯了弯唇角,看向前方的路,好似什么都没瞧见。
不论从前现在,裴繁缕最讨厌裴辛夷这样子笑,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什么都胸有成竹。她佯装和气,柔声道:“六妹,你同我住?”
“你们姊妹叙旧叙够了,该让老六陪陪我了。”裴怀良吸了口烟,睇了裴辛夷烟,“这么多年不见,样子还是冇变。”
裴辛夷说:“怎么会?冇发觉我又靓了?”
裴怀良笑道:“古灵精怪!牌技有无长进,老头手痒,晚上陪我打两圈?”
“好呀。”裴辛夷去瞧另一侧的人,眼尾上挑,“阮生一起?”
这一眼似含千风万情,教万古寒潭都漾起涟漪。
阮决明浅笑着点头,“得。”(好)
阮法夏好奇道:“良叔出了名的‘大杀四方’,难道裴小姐更犀利?”(厉害)
“犀利个屁!”裴怀良吹出烟雾,“今年廿……廿七?快成老阿婆都未拍拖过。”(谈恋爱)
裴辛夷“欸”了一声,“良叔,我有冇拍拖,你又知?”
“拍拖过,同哪个人拍拖过?点解不领来我见?”
“结婚才好领来见你呀。”
“打算几时结婚?”
“搵个人结婚又不是搵块叉烧,怎么会这么容易啦。”
阮法夏笑起来,笑声动听,犹如银铃,她说:“裴小姐,你看我二哥怎么样?比你长一岁,正正好。”
烟斗这次敲到她头上,裴怀良压眉瞪眼,“细路女懂乜嘢?不要乱做媒。”(小女孩懂什么)
阮法夏努了努嘴,“良叔看不上我二哥咯。”
“又乱讲,你二哥是乜人?老六配不上啦。”
南星接话说:“怎么会?裴小姐……”
话未说完,裴怀良与阮决明同时看过来,吓得他急忙收声。
裴辛夷说:“别讲啦,惹四姊伤心。”
裴怀良这才转头去看裴繁缕,叹息道:“老四,不要伤心过度,该食饭就食饭。”
裴繁缕说:“良叔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
天色渐暗,一群人在路口分别。
穿过罂粟花田,坡道上的铁门自动打开,裴辛夷走进阮决明的“城”。
墙垣里栽种了奇彩花卉,尤以木槿花最多,层叠的绒绒花瓣,仄仄斜斜缀着,疏疏密密挨着,仿若淡紫丝绒,更是深邃星空。道路以鹅卵石铺就,穿梭在花儿里,好似淌过的银河。
不知何故,裴辛夷踏一步,心就多闷一分,连裴怀良说话都没听清。
“怎么样?刀哥的花园。”裴怀荣没听见回应,抽出插在腰带里的烟杆就要往她头上打去。
阮决明挡开他的手,“良叔,烟斗打人也会痛。”
裴辛夷回过神来,勉强笑笑,“谁没被良叔的烟斗打过,连我阿爸都不例外。”
“还有这样的事?”
裴辛夷正要回话,就听裴怀良不悦道:“你过来。”
对阮决明摊了摊手,她紧跟上去。
南星还随阮决明慢慢走在后面,打趣说:“我看裴小姐是被花园迷住了,连佛爷都说这恐怕是北方最美的花园。”
阮决明不语,南星自讨没趣,揉了揉眉毛。
半晌,走到主宅门口,阮决明忽然说:“记不记得那个女孩?”
“怎么会不记得,你次次喝醉都讲。”
“她说过,想永远住在木槿花盛开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你亲自打理花园。”
“你说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南星轻轻叹气,文绉绉地说:“刀哥,人已经走了。”
*
花园深处有一栋越南式的双层高脚楼,回廊外垂下竹帘,颇为雅致。
佣人领裴怀荣二人过去,站在楼梯旁,半鞠躬作了个“请”的手势。
裴怀荣走上台阶,转身呵斥:“上来!”
裴辛夷同佣人颔首,无奈地跟了上去。
建筑结构是一层一室,以推拉门作隔断。室内除却必要之物,几乎没什么陈设。客厅——如果能称之为客厅的话——靠墙的竹垫上摆着几个蒲团。另一边放着两把椅子。
裴怀良在椅子上落座,以烟斗敲桌,“我问你,点解还来?”
裴辛夷双手负在背后,以立正姿势站好,“阿爸让我来。”
“我是问你!”
佣人的声音传来,“良叔,毛巾送来了。”
裴怀良缓了缓说:“进来。”
佣人拉开门,端着铜盆走进来,在他身边站定。
裴怀良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手,一边拧毛巾,一边说:“问你,做乜不讲话?”
这十年何曾这样受训,还是当着旁人的面,裴辛夷只觉回到了十五六岁,忍着不悦,说:“来看笑话。”
“好,堂堂正正!”裴怀良抬手一扬,佣人手里的铜盆翻了出去,水花四溅,泼到裴辛夷身上。
裴辛夷不躲闪,目光也不躲闪,几乎执拗地看着他,“我冇错。”
裴怀良气急,想说些什么,只长叹一声,对佣人说:“拿身衣服来。”
佣人捡起铜盆,急急忙忙离开。
门关上了,裴怀良说:“我看你长本事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就好好治治你!”
裴辛夷下颌线紧绷,神色阴郁。
裴怀良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女孩,叹息般地说:“辛夷,你答应过阿叔,再也不会回来。”
沉默一会儿,裴辛夷低声说:“你明知就是他,却一直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可以做乜啊,你想嫁进阮家?”
“我……”
“辛夷,阿叔向来疼你,你想走就想法设法让你走,你的秘密我守口如瓶,怎么就不肯听话?”
“良叔,这十年我冇睡过一天安稳觉。”
裴怀良瞪眼,直接将烟杆砸了过来。烟斗打在她小腹上,她闷哼一声,身子却不歪不斜,依旧站得稳。
裴辛夷气着笑说:“良叔功夫不减,烟斗还投得这么准,如果是刀,只怕我已没命。”
门再度打开,来的却不是佣人。
阮决明着无袖亚麻短衫,颈上戴珊瑚珠长链,右手食指戴嵌祖母绿石银质狼首戒,左手无名指戴粗环金戒,华丽而干净,端的是风流倜傥。
“良叔,这是怎么回事?”阮决明笑得轻佻,兀自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裴怀良没好气地说:“刀哥几时关心别人的家事?”
“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是我的事。”阮决明转了转狼首戒,看向站着的人,“我们都坐着,裴小姐也坐。”
如此场面让他看见,她更觉受辱,抿着唇不说话。
“良叔,不如你去花园走走,我同裴小姐有话要说。”
“老六,要有分寸。”裴怀良忍了多余的话,起身就走。
室内只余下二人,裴辛夷背过身去,摸出烟盒,又擦火柴,却怎么也擦不燃,焦躁难耐,她咒骂一声。
阮决明走到她身后,拨亮打火机递过去。他几乎环抱着她,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用我的?”
裴辛夷点燃烟,转身撞进他怀抱,急往后退一步,“很好笑?”
“看你生气,很开心。”
她不再掩饰情绪,瞪着他,像要以眼神将他千刀万剐。他就在这凌迟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上前一步。
她往后退,他再上前,如此反复,不知退到窗沿,她的背扑空,就要往后倒下去。
他迅速捞起她,却再不松手。
“放开!”
他抱着她,手愈收愈紧。她咬牙切齿地说:“放开我!”
阮决明贴着她的脸颊低声笑起来,“Bloody hell!”
裴辛夷一顿。
轻轻软软的触感掠过唇角,她又是一顿。
“忘不忘又怎样,你来了还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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