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西山是太行山东段余脉, 于此处往东,正能遥望范阳, 往北, 则是居庸关口。
此地林海苍茫, 风景殊胜,是燕州人最爱的几处景致之一, 也是傅家的祖坟所在。
当年, 傅家先祖选择身葬西山,并对子孙留下遗言“尔等若叫那异族重踏西山,吾九泉下亦不得安也”,此后傅家每代族人皆葬入西山,从无例外, 即使是那位曾被父亲牺牲掉的伯祖父也是如此。
历经十九代人, 西山的傅家坟茔已竖成一片小林。好在平日里有西山傅家别院的下人维护打理, 不然单单清扫就清扫不过来。
令嘉和令奕自一座座静肃冷穆的花岗岩做的墓碑前经过,目光都会在碑上的刻字上停一停。历时多年, 刻字应当被风化,但因每年都有维护, 故而至今还清晰不已。
依着风俗,若是身份显赫的亡者, 他的墓碑上应当刻有生平功绩。但傅家先辈除了先祖,其余人的墓碑上都只刻了姓名、出身、诞日和忌日。
这些已是足够。
傅家的人没有功绩,有的只是继承自先祖的遗志。
——拒胡攘夷,仅此而已。
一座座不曾谋面的长辈的坟茔前, 令嘉在其中一座前多停留了一会。
这座坟茔的主人是令嘉祖父的兄长。
那个在殷太.祖的要求下,被送到雍京为质,待到成年后才被送回燕州,最后因“意外”死于兵战中的那个傅家家主嫡长子。虽然他是这个家族的牺牲品,但也得以葬入了这个家族的祖坟。不知他死后若知,会不会觉得讽刺。
命运多奇妙,若是当年范阳城没被攻破,燕州的傅家人没有死绝,令嘉的父亲傅成章将会承担同样的命运。
可正是傅家的末路,正成了傅成章的生路。
他得以被英宗收为假子,长于雍极宫中,与皇室结下深厚情谊,最后得以重掌北疆。
正应了当年许晦所说的的“祸兮,福之所倚”。只是不知这位神机妙算的许真人所说的后半句“福兮,祸之所伏”又当以哪种方式应验。
令嘉停的时间有些久,令奕只当她累了,便提醒她道:“四哥、五哥的墓不远了,再走几步就是了。”
令嘉收回目光,又继续往前走去。
令嘉三个兄长的墓连在一处,挨得很紧。
只是出乎令嘉意料,四哥的墓前竟是有湿痕,还不待她皱眉,鼻尖已是捕捉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股清香有些熟悉,令嘉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忽然被撬动。
不待她想起来,令奕已是脱口而出:“是莲花白!”
令嘉一怔。
莲花白是范阳城的闻名已久的名酿,以范阳西郊文山泊中的莲花蕊入酒,又辅以诸多佐料,以秘法酿制而成。这酒在前朝是贡酒,但在前朝末年,秘方所有者连家见战乱纷呈,为求庇护,带着莲花白的秘方投于傅家。后傅家又将此酒秘方公于城中,自此,莲花白走入范阳城的家家户户,每户人家的主妇都会在家中酿上两瓶,待有喜事时,拿出来庆祝。
这个高不可攀的御酒也就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民间小酒。
不过,这并不减损它的魅力。
令嘉四哥生前最爱的酒就是莲花白,闲时在家都会小酌两杯,喝得多了,身上便也染上了那股莲花白特有的淡淡清香。
令嘉小时候窝在她四哥怀里不知听了多少个故事,这股清香已然刻在她记忆深处,时隔十年,在闻到这股清香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就察觉到了亲近,即使她从未喝过莲花白。
令奕感慨道:“不想,四哥去了那么些年,除了我们这些亲人,竟还有人记得祭拜他。”
令嘉却是眯了眯眼,“我们家的祖坟是有高手看护的,能不惊动人地闯上山来祭拜的。可见是个高手。酒干得一向就快,而这湿痕尚新,香气尚浓,泼下不会超过一刻钟,这个人肯定还在这附近。醉花,你去入口寻钟榆,叫他带人过来搜一下。”
令奕变了脸色,忙喝道:“胡闹,这人来拜祭四哥是好意,你派人搜他做什么?再说,这里可是祖地,你让侍卫过来搜人是什么意思?”
令嘉却是冷声说道:“寻常四哥亲友要来祭他,跟我们家打声招呼便是,此人却绕过我们偷来傅家祖地,行迹鬼祟可疑。这种人的酒,只会污了四哥的墓罢了,我如何忍得?”
令奕愕然,“小妹,你这也太霸道了些。”
令嘉却是不再理会兄长,转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醉花,去找钟榆过来。”
醉花犹疑了下,向令奕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转身便要行去。
“不过祭拜故人罢了,七娘这般咄咄逼人,也太小气了吧。”
令嘉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柏树后走出一道个人。
这人生得一副再标准不过的燕地美男子的长相,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只一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琥珀浅眸,出卖了他的异族血统。
令奕见了他,脸色大变,嘴唇翕动两下,想说什么,却是什么字都没吐出来。
令嘉却是不以为意,只定定地看着这人说道:“果然是你,哥舒齐,亦或者应当叫你——”
她唇角勾出一个讥嘲的弧度,“——耶律齐。”
听到“耶律”二字,周围仆从的脸色具是一变,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随令嘉兄妹入祖地的都是傅家家仆,而傅家之人,谁会不知那个给傅家带来的灭族之祸的北狄王族正以耶律为氏呢?
耶律齐对众人的敌意视如不见,只往墓前看了一眼,说道:“名字不过外物,是哥舒齐,还是耶律齐,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令嘉柔声道:“哥舒齐不过一丧门孤星,耶律齐却是北狄炙手可热的北府之主——”
“——也是大功一件”
说完令嘉连着后退三步,与她相反,令奕已是拔剑出鞘,直直往前朝耶律齐袭去。
“真是不留情面啊!”
耶律齐抱怨一句,便抽出鞘中弯刀,横在了身前。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暗中戒备,如今等来动手,反倒生出一种轻松。
刀剑相撞,铿锵鸣鸣。
周侧仆从见二人忽然动手,其中有会武的侍卫,有上前之意,却被令嘉阻下。
因是傅家祖地,燕王府的侍卫都被留在了入口,只傅家的侍卫和仆从才被放入,而这些人又因为身份缘故,都被卸了兵甲,多有不便。
她看着缠斗的二人,笃定地说道:“耶律齐不会是六哥对手的。你们没带兵器的,上前反会成为六哥破绽。其他人围过去,防止耶律齐逃脱。”
傅令奕性子活泼跳脱,为帅为将有些勉强,在武艺上却是天生的奇才,且因有游侠之志,于武学上耗费功夫远胜骑射,武艺之高,遍傅家上下,皆无敌手。
耶律齐还是哥舒齐的时候,单打独斗上,两人或许能缠斗上一时片刻,但总以令奕取胜为终,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耶律齐看着周围人渐渐合围上来,而令奕的剑势却是不徐不疾,半点不露破绽,他眯了眯眼,以交锋处为支力,一个鹞子翻身,竟将后背空门送到了令奕剑锋前。
那道剑锋连连直直刺穿外袍、深衣、皮肤,可将将在破开外皮时停下,只留下一点微不可见的血痕。
此时,耶律齐却已提刀朝外突去,背后是脸色难看至极的令奕。
耶律齐虽有兵器之利,但傅家的侍卫却也不惧,便敢上前与之相搏。
耶律齐却是一心破围,运气提身,在侍卫手上一踩,便自顶上越过了他们。
只落他半个身位的令奕看着他面朝着的方向,忽然脸色一变,执剑手势一变,由握变举,以剑为矛,就朝半空中的耶律齐掷去。
长剑破空疾去,有极轻微的呼声。
但这点声音已是足够,耶律齐并未回头,侧了侧头,剑就从他脸侧擦过,只留下一道血痕。
机会稍纵即逝,耶律齐提步几个轻纵,身影闪现,已是到了令嘉身前,捏着她的肩,把刀锋横到了她的颈前。
只一瞬间,无论是令嘉身侧反应不及的使女,还是他身后意欲扑来的侍卫都停住了动作。
耶律齐喝道:“退下!”
令嘉却是高声喊道:“莫管我,拿下他,他不——”
耶律齐的手在令嘉背后穴上一点,话音戛然止。
耶律齐见得其余人在令嘉的话下面露犹疑之色,暗叹一声,手下刀锋微微收紧,那截修长光洁如蝤蛴的颈项就有血色留下。
令奕脸色大变,忙道:“照他说的做!”
他牙关紧咬,瞪着耶律齐,目光如恶鬼般噬人,“哥舒齐,你想做什么?”
耶律齐垂眸,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从来都没想做什么,若非七娘相逼,我根本就不会现身。六郎你让人退下吧,我只求脱身,待我出了你们祖地后,自会放下七娘。当年我都没有伤她,今日更是不会了。”
令奕沉默了好一会,说道:“一言为定。”
耶律齐颔首。
令嘉目光冰冷地看向令奕。
令奕却是侧首避过了她的目光。
于是,耶律齐便挟着令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退去。
而令奕却只压着人,无丝毫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小哥报道!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